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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隻影向誰去(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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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柳的手掌貼在小夭的額頭,低聲說:“你會忘記剛才的事,睡一覺就好了!”

小夭睡著了,唇畔卻是一縷譏諷的笑,似乎在說:睡一覺,不會好!

小夭醒來時,頭痛欲裂。她覺得昨夜的事有點古怪,可想了半晌,想不出所以然,便放棄了。

也許因為今日起得早,相柳竟然不在。

小夭洗漱完,吃過飯,穿著絲襖,在陽光下發呆,聽到院外傳來一陣陣孩童的嬉鬧聲。

她打開門,看到七八個孩童在玩過家家的遊戲,此時正在準備婚禮,要嫁新娘了。小夭不禁靠在門上,笑看著。她忽然想起了麻子和串子,她把他們撿回去時,他們大概就這麼大,不過那個時候,他們可沒這麼吵,十分沉默畏縮,警惕小心,盡量多幹活,少吃飯,唯恐被她再扔出去。很久後,兩人才相信她和老木不會因為他們多吃一口飯,就把他們趕走。

這應該是八九十年前的事了吧!麻子和串子墳頭的青草都應該長過無數茬了,可在她的記憶中,一切依舊鮮明。

不遠處的牆根下,坐著個頭發花白、滿臉皺紋的老婆婆,看上去很老了,可精神依舊好,頭發衣服都整整齊齊、幹幹淨淨,笑眯眯地看著孩子們玩鬧。

老婆婆對小夭招手:“小姑娘,到太陽下來坐著。”

小夭走了過去,坐在向陽的牆根下,十分暖和,有一種春日的舒服感。

老婆婆說:“以前沒見過你,你是寶柱的……”

小夭不知道寶柱是誰,也許是相柳幻化的某個人,也許是相柳的下屬幻化的某個人,反正應該是這位老婆婆的鄰居,小夭隨口道:“親戚,我最近剛來。”

老婆婆說:“是不是被孩子給吵到了?你還沒生孩子吧?”

小夭歎了口氣,說道:“誰知道這輩子有沒有福氣有孩子。”她悔了赤水族長的婚,跟著個野男人跑掉了,這輩子隻怕再沒男人敢娶她。

老婆婆道:“有沒有福氣,是你自己說了算。”

聽這話倒不像是一般的山野村嫗,小夭不禁細看了一眼老婆婆,又看了看四周,隻覺有點眼熟。如果把那一排茂密的灌木叢扒掉,讓路直通向河邊,如果老婆婆的屋子變得小一些、舊一些……小夭遲疑地問:“這是回春堂嗎?”

老婆婆說:“是啊!”

小夭愣住,呆看著老婆婆:“甜兒?”

老婆婆愣了一愣,眼中閃過黯然,說道:“自從我家串子過世後,很久沒聽到人叫我這個名字了。你怎麼知道我叫桑甜兒?”

小夭說:“我……我聽鎮上的老人偶然提過一次。”

桑甜兒笑起來:“肯定又是在背後念叨我本是個娼妓,不配過上好日子,可我偏偏和串子過了一輩子,生了四個兒子一個閨女,現在我有十個孫子、八個孫女,三個重孫子。”

“老木、麻子、春桃他們……”

“都走了,隻剩下我一個了。”

小夭沉默了良久,問道:“老木……他走時可好?”

“老木雖沒親生兒子,可麻子和串子把他當親爹,為他養老送終,不比親生兒子差,我和春桃也是好兒媳婦,伺候著老木含笑離去。”

小夭微微地笑了,她逃避著不去過問,並不是不關心,而是太關心,知道了他們安安穩穩一輩子,終於釋然。小夭問桑甜兒:“串子有沒有嫌棄過你?你有沒有委屈過?這一輩子,你可有過後悔?”

桑甜兒覺得小姑娘問話很奇怪,可從第一眼看到她,桑甜兒就生了好感,莫名其妙,難以解釋,就是想和她親近。桑甜兒道:“又不是娼妓和恩客,隻見蜜糖、不見油鹽,過日子怎麼可能沒個磕磕絆絆?我生了兩個兒子後,都差點和串子鬧得真分開,但禁不住串子求饒認錯,終是湊合著繼續過,待回過頭,卻慶幸當時沒賭那口氣。”

能把一個女人逼得生了兩個兒子後,還想分開,可見串子犯了不小的錯,但對與錯、是與非,可一時而論,也可一世而論。顯然,過了一世,到要蓋棺論定時,桑甜兒覺得當時沒有做錯。小夭問道:“人隻能看到一時,看不到一世,如何才能知道一時的決定,縱使一時難受,卻一世不後悔?”

桑甜兒道:“你這問題別說我回答不了,隻怕連那些活了幾百年的神族也回答不了。人這一輩子不就像走荒路一樣嗎?誰都沒走過,隻能深一腳、淺一腳,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有人走的荒路風景美,有人走的荒路風景差一點,但不管什麼樣的風景,路途上都會有懸崖、有歧路、有野獸,說不定踏錯一步,會跌大跟頭,說不定一時沒看清,會走上岔路……正因為是荒山行路,路途坎坷、危機四伏,所以人人都想找個伴,多了一雙眼睛,多了一雙手,彼此照看著,你提醒我有陷阱,我提醒你有岔路,遇到懸崖,扶持著繞過,碰到野獸,一起打跑……兩個人跌跌撞撞、磕磕絆絆,一輩子就這麼過來了。”

小夭默默不語。

桑甜兒好似想起了過往之事,眯著眼睛,也默默發呆。一陣孩童的笑叫聲驚醒了桑甜兒,她看向她和串子的重孫子,笑道:“我這輩子哭過笑過,值了!”

小夭從沒有想到站在生命盡頭的桑甜兒是這般從容滿足,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已經觸摸到死亡,她顯得非常睿智剔透。

桑甜兒對小夭語重心長地說:“小姑娘,一定要記住,想要得到什麼,一定要相信那東西存在。你自己都拒絕相信,怎麼可能真心付出?你若不肯播撒種子,就不會辛勤培育,最後也不要指望大豐收。”

小孩子的過家家遊戲已經玩到成了婚,小女孩怎麼都懷不上孩子,小男孩很焦急,“夫妻”倆一起去看醫師,“醫師”用樹葉子包了土,讓他們回家煎服,一本正經地叮囑他們房事最好每隔兩三日一次,千萬不要因為心急懷孕而過於頻繁。

小夭撲哧一下笑了出來,桑甜兒尷尬地說:“他們時常在醫館裏玩耍,把大人的對話偷聽了去。”

小夭對桑甜兒笑道:“很長一段日子,我沒有開心過了,今日,卻是真的開心。”

相柳已經回來了,站在灌木叢邊,看著小夭和桑甜兒。

小夭站了起來,摸了桑甜兒的頭一下:“甜兒,你做得很好,我想串子肯定覺得自己娶了個好妻子,老木和我都很高興。”

桑甜兒愣住,呆呆地看著小夭。

小夭朝著相柳走去,桑甜兒聲音嘶啞,叫道:“你、你……是誰?”

小夭回身,對桑甜兒笑了笑,沒有回答桑甜兒的問題,她和相柳穿過樹叢,消失在樹影中。

桑甜兒眼中有淚滾落,她掙紮著站起來,對著小夭消失的方向下跪磕頭。

小夭對相柳說:“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那些天天吵我好夢的孩子是串子和麻子的孫子、重孫們?”生命真是很奇妙,當年被她撿回去的兩個沉默安靜的孩子,竟然會留下了一堆吵得讓她頭痛的子孫們。

相柳淡淡道:“第一天我就讓你出去轉轉了,是你自己沒興趣。”

小夭說:“我失蹤了這麼長時間,外麵該鬧翻天了吧?”

相柳沒有吭聲。

小夭道:“你做的事,卻要防風氏背黑鍋,防風意映勢必要為防風氏擋這飛來橫禍,她是塗山族長的夫人,等於把塗山氏拖了進去。”

相柳冷笑道:“你以為我阻你成婚,隻是為了讓顓頊和四世家結怨嗎?坦白和你說了吧!那不過隻一半原因。”

“另一半呢?”

“塗山璟雇我去阻止你的婚事,他承諾,隻要我能阻你成婚,給我三十七年的糧草錢。”

“什麼?”小夭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璟竟然雇相柳去阻婚?

“不相信的話你可以自己去問問塗山璟。”

小夭說:“你什麼時候能放我走?”

相柳無所謂地說:“我已得到我想要的,你要走,隨時!”

小夭轉身就走,相柳說:“提醒你一聲,蠱仍在,你若敢泄露防風邶就是我,休怪我讓你心痛而死。”

小夭霍然止步,回身看著相柳。

相柳道:“不相信嗎?”

小夭的心口猶如被利劍穿透,傳來劇痛,她痛得四肢痙攣,軟倒在地,狼狽地趴在草地上。

相柳猶如掌握著她生死的創世神祇,居高臨下,冷漠地看著她:“不想死,不該說的話一句都不要說!”

小夭痛得麵容煞白,額頭全是冷汗,卻仰起臉,笑著說:“這就是你沒空去九黎解除蠱的原因嗎?掌控我的生死,有朝一日來要挾我?好個厲害的相柳將軍!”

相柳冷冷一笑,轉身而去,一聲長嘯,踩在白雕背上,扶搖而上,消失在雲霄間。

小夭的心痛消失,可剛才痛得太厲害,身子依舊沒有力氣,半晌後,她才恢複了一點力氣,慢慢爬起來,步履蹣跚地向著鎮子內走去。

清水鎮肯定有為顓頊收集消息的據點,可小夭不知道是哪個。為俊帝收集消息的秘密據點,小夭更不可能知道。反倒是塗山氏的商鋪很容易找,小夭走進西河街上塗山氏的珠寶鋪,對夥計說:“我要見俞信。”

夥計看小夭說話口氣很是自信,一時拿不準來頭,忙去把老板俞信叫了出來。

小夭對俞信說:“送我去青丘,我要見塗山璟。”

俞信對小夭直呼族長的名諱,很是不悅,卻未發作,矜持地笑著,正要說什麼,小夭不耐煩地說:“塗山璟一定會見我!如果我說大話,你不過白跑一趟,反正我在你手裏,你可以隨意懲戒,但如果我說的是真話,你拒絕了我的要求,卻會得罪塗山璟。”

俞信常年浸淫在珠寶中,見過不少貴客,很有眼力,他思量了一瞬,做出判斷,吩咐下屬準備雲輦,他親自送小夭去青丘。

雲輦上,俞信試探地問小夭:“不知道姑娘為什麼想見族長?”

小夭眉頭緊蹙,沉默不語。為什麼?她才有很多為什麼想問璟!為什麼要阻她婚事?為什麼要雇用相柳?為什麼?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