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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此身出何處(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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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身出何處

小夭在軹邑的陋巷開了個小醫館。已不是第一次開醫館,可這一次不像是在清水鎮,用《神農本草經》上學來的半吊子醫術混口飯吃,也不像是在五神山,用來打發時間,她是真正地用醫者之心在行醫救人。

小夭一邊行醫,一邊學習醫術,隻不過不再去醫堂學習,醫堂裏教授的知識已經不能滿足她的要求,她讓顓頊命軒轅宮廷內最好的醫師來教導她。

顓頊笑道:“我身邊最好的醫師就是鄞了,隻是他是個啞巴,交流起來不方便。”

小夭說:“沒有關係,我可以學手語。”

鄞是個醫癡,認為教小夭醫術純屬浪費時間,但不敢違逆顓頊的命令,不太情願地來了,可當他真和小夭相處後,卻非常慶幸他來了。

論醫術的紮實全麵,小夭肯定不能和自小學醫的鄞比,但小夭浪跡天下,視荒山野嶺為家,浸淫在毒術中幾百年,對藥性的了解,遠遠勝過鄞,各種稀奇古怪的藥草和藥方隨口道來,鄞常常覺得不是他在教導小夭,而是小夭在啟發教導他。

還有兩個月就是年底,新的一年即將來臨。

璟如今雖然孤身一人,可身為族長,大事小事都落到他頭上,辭舊迎新時肯定要在青丘。小夭想著等過完年,璟沒那麼忙時,帶璟回五神山住上幾天。

璟自然是願意的,半開玩笑地說:“隻要你父王不反對,我隨傳隨到。”

小夭從璟的書案上取了一枚玉簡,一邊給父王寫信,一邊笑道:“父王……自然一切都隨著我的。”

璟等小夭寫完信後,說道:“最近,有一件事在大氏族內流傳,不知道有沒有人告訴你。”

“什麼事?”

“當年在梅花穀內設陣想殺你的不是一個人,而是四個人。”

小夭不在意地說:“這個我早就知道了,除了被外祖父處決的沐斐,好像還有三個人,馨悅說他們被哥哥秘密處決了,為了這事,樊氏、鄭氏還和哥哥結了怨。”

璟的表情卻很凝重:“談起當年的事,所有人都會疑惑為什麼這四個人會不顧大好前途,冒著被黃帝和俊帝千刀萬剮的危險傷害你。”

小夭的身子一僵,梅花陣中,沐斐字字帶血的話,她努力遺忘了,但並未真的忘記。

璟說:“這四個人隻有一個共同的特征——他們都是被蚩尤滅族的遺孤,所以就有了一個謠言。目前隻有極少數人知道這個謠言,可謠言一旦出現,隻會越傳越快,我想泄露出這個消息的人肯定會把一切指向……”璟停頓住,似乎不知道該如何表述那句話。

小夭笑了笑:“說我是蚩尤的孽種,對嗎?”從小時起,這就是她最恐懼的噩夢,害怕被證實,甚至不敢回五神山和父王相認,以為一切已經過去了,可是,沒有想到,噩夢追趕了上來。

“小夭,不要這麼說自己。”

小夭望著窗外,目中盡是茫然,麵對任何困難,她都知道該怎麼辦,可現在,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璟說:“當年知道這事的人應該很少,如果樊氏和鄭氏知道的話,想泄密早就泄密了,不可能等到今日,那麼隻有豐隆和馨悅……”

小夭說:“不是豐隆,就是馨悅了,我羞辱了赤水氏,他們想毀了我,很正常。”

璟說:“馨悅更有可能。”

小夭心煩意亂,歎了口氣,道:“算了,不想了。我們阻止不了謠言,我是誰的女兒不是我說了算,是我娘說了算,可我娘又不在了,他們愛說什麼就說什麼吧!”

靜夜在屋外奏道:“公子,珊瑚來接王姬了。”

小夭起身,將寫好的玉簡放入袖中:“我回小月頂了。”

璟陪著小夭,往後門走去。

門口停著一輛普通的雲輦,一身男裝的珊瑚站在一旁等候。

小夭停住了步子,看著牆角的一株藤蘿,遲遲沒有上車。

璟輕聲問:“小夭,你在擔心什麼?”

小夭沒有看璟,低聲說:“萬一,我是說萬一,人人都相信了我是蚩尤的……人人都厭棄我,你……”

璟把小夭拉進懷裏:“別問這種傻問題,在你把我救回去時,你,隻是你,誰的女兒都不是,我可是那時就決定了要死纏著你。”

小夭忍不住把頭輕輕地靠在璟的肩頭,璟拍了拍她的背:“別擔憂,一切都會過去。”

“嗯!”小夭衝璟笑了笑,快步上了雲輦。

待雲輦騰空,一隻玄鳥飛來,落在珊瑚肩頭,珊瑚問:“王姬,你不是說有信要給陛下嗎?信鳥已來。”

小夭緊緊地捏著袖中的玉簡。

珊瑚看小夭半晌沒有作聲,叫道:“王姬?”

小夭說:“沒有,我還沒有寫信。”

珊瑚有些納悶,卻沒多問,揚起手,放飛了玄鳥。

晚上,顓頊來小月頂時,小夭本想把璟告訴她的事告訴顓頊,轉念一想,璟都已經知道的事,顓頊怎麼可能不知道?既然他一直沒有告訴她,顯然不想她為此煩心,如果顓頊能把這個謠言壓製下去,一切就像沒發生過一樣,她無須知道,如果顓頊不能把這個謠言壓製下去,那麼他現在告訴她,也於事無補。

小夭決定不和顓頊商量此事了,反正她無能為力,由著顓頊和璟去處理吧!

因為從小的經曆,小夭看事曆來很悲觀,習慣從最壞的可能去預期,可這次,也許因為處理此事的人畢竟是顓頊和璟——黑帝陛下和塗山族長,即使向來悲觀的小夭也不禁給了自己希望——謠言會被壓製,一切都會平複。

但是,不到一個月,小夭是蚩尤孽種的謠言就在中原轟轟烈烈地傳開了。

當所有人知道此事後,自然而然就分成了兩派,一派相信,一派不相信。不相信的人斥責謠言是無稽之談,最有利的證據就是軒轅王姬殺了蚩尤。相信的人也羅列著各種證據,曾經見過蚩尤的人回憶著蚩尤的容貌,繪製出了蚩尤的畫像,判定小夭的確更像蚩尤。

漸漸地,所有捕風捉影的事都變成了言之鑿鑿。因為沒有辦法解釋殺了蚩尤的軒轅王姬怎麼會有蚩尤的孩子,竟然有人推測出是凶殘的蚩尤奸汙了軒轅王姬。

在高辛,因為對俊帝的敬仰,人們選擇相信俊帝的判斷,小夭是俊帝的女兒,可心裏對這個不停地給俊帝和高辛帶來羞辱的王姬很是厭惡,恨不得她當年沒有被找回來。

在軒轅,因為對蚩尤的恨意,人們竟然越來越傾向於相信小夭是蚩尤的孽種。

蚩尤曾帶領神農的軍隊,對軒轅攻城掠地,他屠城、殺俘,死在他手下的軒轅人的屍骨堆積如山,幾乎每個軒轅氏族都有子弟死在蚩尤手中,軒轅的老氏族恨他入骨。

中原的氏族也恨蚩尤,他暴虐殘忍,在中原也殺人無數,將很多家族滅族,就是中原六大氏都曾被蚩尤逼得搖尾乞憐,當年的屈辱全變成了對蚩尤的滔天恨意。

軒轅的老氏族和中原的氏族沒有絲毫共同點,可在恨蚩尤這點上,完全一致。可以說,軒轅舉國上下,所有氏族都恨蚩尤。蚩尤死了,恨沒有了發泄的對象,縱然恨,也隻能唾罵幾句,可蚩尤的女兒出現了。人們的恨意有了具體的對象,所有平複的傷痛都被喚醒,他們把對蚩尤的恨轉嫁到了小夭身上。

雖然,身居高位的人仍理智地看待這件事,可大部分的普通人都隻顧著發泄恨意,他們沒有膽子去刺殺小夭,畢竟不管小夭是誰的女兒,她都是黃帝的外孫女,這一點是鐵打的事實,他們隻能把所有的恨意都變成了謾罵。從酒樓到茶肆,到處是謾罵小夭的言論,甚至有張狂的中原氏族子弟聚集到神農山下,高叫“蚩尤的野種滾出神農山”。

各種各樣的奏章也送到了顓頊麵前,含蓄婉轉的、開門見山的,目的都一樣,希望顓頊顧全自己的名望,把高辛大王姬送回高辛。

小夭苦笑,既然是因為認定她不是俊帝的女兒才恨她,那把她送回高辛算什麼呢?難道希望俊帝相信了謠言,殺了她嗎?

舊的一年就要過去,新的一年就要來臨,小夭卻再沒對璟提起要一起回五神山。

俊帝給小夭寫過四封信,信不長,但拳拳愛意表露無遺,俊帝並未假裝沒有聽到流言,他主動提起流言,寬慰小夭不必憂慮。

小夭把俊帝的信放在枕下,每個晚上枕著它們睡覺,就好似有了一份保護,幫她抵擋那些傷人的話語。

一年的最後一日,璟不得不回青丘,主持族裏的祭祀儀式;顓頊在紫金頂舉行宴會,與百官同樂。

小月頂上就小夭和黃帝,祖孫兩人對著一案豐盛的酒菜,說說笑笑地守候著新的一年來臨。

新舊交替時分,紫金頂上騰起千萬道煙花,照亮了天空。小夭跑到窗前去看煙花,黃帝也下了榻,站在她身後,和小夭一起看著滿天的姹紫嫣紅綻放又謝落,猶如人世間最迷離的夢。

小夭的聲音在震天的炮仗聲中若有若無地傳來:“外爺,我究竟是誰的女兒?”

黃帝的手放在小夭的肩膀上,遲遲沒有說話。

小夭微微側首,執拗地等著答案。在漫天煙花映照下,她的麵孔時明時昧。

半晌後,黃帝說:“你是軒轅開國君王黃帝和王後嫘祖的外孫女,這一點永不會變,隻要我在,軒轅永遠是你的家!”

小夭歎息:“原來外爺也不知道。”

黃帝攬住了小夭:“不要管別人說什麼,你永遠是你!”

小夭仰起頭,衝著天上的煙花笑:“這樣也好,反正娘已經死了,真相如何,再無人知道,我認定自己是父王的女兒,那就一定是了!”

半夜,小夭已經睡下很久,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一會兒後,寢室的門被輕輕推開,顓頊坐在了榻旁。

小夭不想讓他知道自己滿懷心事、難以入眠,裝著沉睡未醒,背對著顓頊。黑暗中,隻聞顓頊身上傳來濃鬱的酒氣,也不知道他到底被臣子灌了多少酒。

一會兒後,顓頊側身躺下,隔著被子輕輕抱住小夭,低聲說:“別害怕,我不會讓他們傷害你。他們不明白,我所擁有的一切,也都是你的,神農山、澤州、軹邑……都是你的,沒有人能讓你離開。”

小夭咬著唇,估計中原的氏族又說了什麼,顓頊的話中有隱隱的怒氣。

醉意上頭,顓頊分不清過去和現在,喃喃說:“別害怕,我已經長大了,絕不會讓人傷害到你,我不會再讓你去玉山……你會一直陪著我!”

“姑姑,我能保護小夭,你不要送小夭去玉山……”

“姑姑,我和小夭說好了一直要在一起……小夭,不要離開!姑姑,我害怕……”

顓頊醉睡了過去,小夭的淚無聲而落,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麼,究竟是在哭那個過去的少年,還是在哭現在的自己。

新年的第一個月圓之日,小夭主動提出要去軹邑城裏看花燈,璟和顓頊自然都說好。

下午,璟來小月頂接小夭,身著一襲布衫,小夭穿上半舊的男裝,戴了頂帽子,顓頊也換了布衣。三人出了神農山後,乘著一輛牛車,夾在趕往城裏看花燈的人群中,晃晃悠悠地慢慢行著。

小夭看看璟,再看看顓頊,不禁笑起來:“你們說我們如今像什麼?”

顓頊和璟對視了一言,璟笑而未語,顓頊笑道:“有些像在清水鎮上時。”

小夭樂道:“可不是嘛!”

牛車後是扶老攜幼的人群,有錢的坐著牛車,沒錢的自己走著,可不管坐車的、走路的,人人都穿著簇新的衣裳,臉上帶著辛勞一年後滿足的笑容。一個騎在父親肩頭的小男孩嘰嘰喳喳地和父親說:“阿爹,進了城要買糖果子啊!”父親洪亮地應道:“中!”

小夭的笑容中掠過悵然。

牛車進了城,此時天已將黑,顓頊說:“花燈還沒全點亮,我們先去吃點東西。小夭,你想吃什麼?”

坐得久了,身子有些發冷,小夭跺跺腳,笑道:“這麼冷的天,當然是烤肉了,再來幾碗烈酒。”

顓頊大笑,對璟說:“上一次說好了你請客吃烤肉,可半道上你跑了,這次得補上。”那一次三人相約去吃烤肉還是在清水鎮,因為防風意映的突然出現,變成了顓頊和小夭的兩人之約。

璟笑了:“你竟然還記得?好!”

商量好了吃什麼,顓頊和璟卻茫然了,一位是陛下,一位是族長,不再是軒和十七,實在不知道街上哪裏有烤肉鋪子,哪家好吃。

小夭笑著搖搖頭:“跟我走吧!”

小夭領著顓頊和璟走街串巷,進了一家烤肉鋪子,小夭道:“在我吃過的烤肉鋪子中,這家算是又幹淨又好吃的,不過,我也好久沒來了,不知道現在味道如何。”

這些大街小巷的食鋪子都是防風邶帶她來的,麵對著她最親的兩個人,小夭也沒刻意掩飾,話語中帶出絲絲悵惘。顓頊和璟都是絕頂聰明的人,立即猜到以前小夭和防風邶來過這裏。顓頊拍了拍小夭的肩,示意她別多想了,璟卻是心裏一聲歎息。

烤肉鋪子被一扇扇山水屏風隔成了一個個小隔間,小夭他們來得早,占據了最裏麵的位置,這樣縱使再有客人來,也不會看到裏麵的他們。

三人叫了羊肉、牛肉和一壇烈酒,邊吃邊喝起來。炭火燒得發紅,烈酒下了腸肚,顓頊吃得分外香,不禁歎道:“好多年沒這麼暢快了,日後應該常來外麵吃。”

小夭一邊用筷子翻著肉塊,一邊嘀咕:“人心不知足,這世間哪裏能好事全被你占了?”

顓頊愣了一愣,深深盯了小夭一眼,笑道:“誰說的?我還偏就是全都要!”

小夭把烤炙好的肉放到顓頊的碟子裏:“要就要唄,反正你折騰的是瀟瀟他們,又不是我!”

顓頊在小夭額頭彈了一記:“牙尖嘴利,一點虧不吃!”

小夭瞪顓頊,璟指指自己麵前的空碟子,愁眉苦臉地對顓頊說:“她對你是隻嘴頭厲害,實際好處一點不落,對別人倒是笑言笑語,好處卻一點不給!”

顓頊笑起來,剛要舉箸夾肉,小夭把顓頊碟子裏的烤肉轉移到璟的碟子裏,璟笑道:“謝了!”

顓頊愣了一愣,無奈地笑起來,對小夭說:“再給我烤一碟。”

小夭忙忙碌碌,一邊撒調料,一邊說:“想吃自己烤!我還得喂自己的尖牙利嘴,否則哪裏來的力氣牙尖嘴利?”

顓頊軟聲央求小夭:“自己烤的沒你烤的香!”

小夭說著不給,可等肉熟了,還是先給顓頊夾了一碟子。

三個身材魁梧的男子走了進來,恰被小二領到了隔壁的位置,顓頊和璟都沒有再說話。隻聽到隔壁的三人在點菜,除了牛羊肉,他們還點了幾盤蔬菜和瓜果。這個季節,新鮮的蔬菜和瓜果遠比肉貴,一般人根本吃不起,小夭怕引人注意,剛才隻點了一碟醃菜。顯然,這幾人非富即貴。

聽他們的口音帶著明顯的軒轅城腔,小夭低聲問顓頊:“你認識?”

顓頊點了下頭,皺著眉頭在案上寫了兩個字:“將軍。”

小夭對顓頊做鬼臉,誰叫你把他們召來神農山覲見?活該!

等點完菜,隔壁的聲音突然消失了,必然是下了禁製,不想讓別人聽到他們談話。

小夭嘀咕:“肯定在講秘密!”

她湊到璟身旁,低聲對璟說:“不公平,我們怕引起他們的注意,不敢下禁製,他們卻下了禁製。”

小夭瞅了顓頊一眼,笑嘻嘻地說:“如果是在議論哥哥,那可就有意思了。”小夭拽璟的袖子,“我想聽到他們說什麼,你有辦法嗎?”

璟笑了笑:“沒有也得有!”他握著一杯酒,酒水化作白霧,白霧沉在地上,從屏風下涔到隔壁,消失不見。

隔壁的說話聲傳來,倒沒有說什麼要緊事,隻是在比較新都軹邑城和舊都軒轅城,聽上去這三人都是明理的人,雖然難舍舊日家園,卻都承認現在的新都更適合做都城。根據他們的稱呼,小夭推斷出,三人中職位最高的是離怨大將軍,另外兩人,一位是他的內弟,一位是他的侄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