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取完,格格掐準時間似的進來了,手上端著一木盆,放在了阮舒的腳邊。
木盆裏的水騰騰地冒著煙氣,水很混,水麵漂著的全是中藥材。
估摸就是剛進來時黃桑所搗的那些。
所以也就是說,傅令元早和黃桑約好了今天會帶她過來針灸療腳。
又是一招無形的感情牌……?阮舒低垂眼簾,緘默地將腳伸進木盆裏。
“泡著吧。”黃桑洗了手,抱著藥簍子離開主屋。
傅令元輕輕揉了揉阮舒的頭發:“你先泡著,我出去抽根煙。”
阮舒未做回應。
傅令元垂眸盯一眼她的發頂,邁步走出房間。
格格蹲在阮舒麵前,雙手支著臉頰,一雙慧黠幹淨的明眸盯著阮舒,用她的吳儂軟語問:“阮姐姐,你是不是和傅叔叔吵架了?”
阮舒輕輕閃了閃目光。
……
傅令元來到後院。
空氣裏一如既往飄散著滿院子的藥香。
黃桑抱著藥簍子,於各個曬著草藥的簸箕間穿行挑揀。
傅令元靠著柱子,打量著她,抽完了一根煙。
拿出第二根煙的時候,黃桑恰好來到距離他最近的簸箕前,皺眉道:“再抽下去你的心肝真的要黑了。”
有點一語雙關的意思,但其實傅令元不知道她在一語雙關什麼。笑了笑,他最終沒有點燃,夾在兩根手指間把玩幾下,忽而喚:“嫂子。”
久違的稱呼。黃桑撿藥材的手滯住,思緒隨之晃了一晃,仿佛晃回十多年前,某個人尚在世的時候。
傅令元盯著地上他剛丟掉的煙蒂:“我打算盡快動手。”
黃桑回過神,低頭繼續手裏的活,問:“萬事俱備?”
“沒有。”
“出什麼事了?”
“不想再等了。”
“你不是最有耐性最能磨最能耗?”
傅令元淡聲:“過陣子有個挺好的機會。”
“和……溝通清楚了?”黃桑往天上看一眼。
傅令元默了好幾秒,道:“還沒。應該不會同意。”
黃桑再次滯住,偏過頭來看他:“你瘋了?”
“大概……”傅令元嘲弄地勾了一下唇。
黃桑有意無意地瞟了瞟主屋的方向,冷聲:“你考慮過後路麼?”
手裏那根沒點燃的煙被傅令元撚得皺皺的:“考慮了,所以才不想等。”
黃桑沉默片刻,嘲諷:“和我說這個幹嘛?交代遺言?”
“不是遺言。”傅令元斜斜揚起一邊的唇角,眉宇間是勢在必得,“是預告勝利宣言。”
黃桑背過身,不知道第幾次說:“以後不要再來了。”
……
主屋裏,阮舒和格格聊了有一陣子,才知道,格格竟然沒有去學校上學。
她有點被嚇到。
格格卻完全不以為然:“該學的東西,母後都教我了。不去上學也沒有關係。而且我懂的東西,他們還不一定懂。”
阮舒神色微凝,忖了忖,道:“可是,去上學的意義不是隻在學東西……”
那是一整個與社會的連接,不是麼……
“那你平時都和哪些朋友一起玩?”阮舒蹙眉。如果沒記錯,幾次過來,這附近貌似都沒有什麼人住。房子偏老舊,多數是人家的祖屋,若非逢年過節祭祖或者其他什麼大事,一般不會回來。
“有阿樹和阿上。”格格細數著,“原本還有阿門、阿前、阿綠、阿嫩,不過都死了。但以後還會有阿嘻、阿哈的。”
阮舒聽懵了,先從最前麵的問:“阿樹和阿上是誰?”
“後院的那兩隻貓。”回答她的是來自門外的聲音。
阮舒凝睛時,傅令元已大步從外麵跨進來。
格格咯咯咯地笑:“傅叔叔。”
傅令元摸了摸格格的頭:“我又買了東西了,開飯的時候吃多點。”
“可別。”黃桑抱著藥簍子應聲邁回屋裏來,十分嫌棄,“你把她的嘴養叼了,伺候她的就成我了。我這兒每天吃的糙糠,可沒有好菜喂她。”
行至阮舒麵前時,她順勢低身摸了把水溫,道:“行了,不用再泡了。”
阮舒聞言從木盆裏縮起腳。
格格伶俐地給她遞來擦腳布。
“謝謝。”阮舒笑,正準備接過。
橫刺裏另外一隻手快了一步。
阮舒反應過來時,傅令元已在她對麵的椅子裏落座,將她剛泡過中藥材的那隻受傷的腳擱他的大腿上,拿擦腳布包住她的腳拭水漬。
黃桑覷一眼,大嗓門喊著格格出去了:“去廚房看看米飯煮成什麼樣了。”
屋裏頓時隻剩他們兩個。
阮舒依舊不言不語,任由傅令元給她擦腳。
忽地就被他輕輕捏了捏小腿上的肉。
“確實胖了點。”傅令元笑,“抱你的時候無論是重量還是手感,都和之前不一樣了。”
阮舒一語不發地縮回腳。
很快又被傅令元重新抓回去,幫她穿好鞋。
“針灸消腫活絡筋骨,比吃那些西藥要來得好。黃桑說你並不是骨折,好倒騰些,所以之後再來兩次就差不多了。一會兒藥材再帶回去,在家裏可以自己泡腳。”
“謝謝。”阮舒語聲清淡。
傅令元起身,對她伸出手:“現在要不要試試針灸的效果?”
阮舒忽視他的手,自己撐著椅子站起來——確實比在醫院的時候要不疼了,甚至還能勉強走出兩步。
不過也就兩步,她就再一次被傅令元抱起:“要練回家再練,現在先去吃飯。”
第二次在中醫藥館這裏吃飯,阮舒並沒有比第一次時要自在,畢竟她和傅令元的關係目前僵在那兒了,他心情好所以表現得好像沒事兒似的,不代表她能泰然。
黃桑也是十分沉默,沉默得有種莫名的凝重。
整頓飯下來隻有傅令元和格格一大一小兩隻話不間斷的,格格的笑聲也不停。
傅令元今天貌似非常有興致,飯後又轉移去後院呆了會兒。
阮舒沒法兒活動,就坐在石椅上,看著傅令元陪格格喂那兩隻叫阿樹和阿上的貓。
發現其中一隻貓挺著大肚子,她恍然明白過來,格格所謂的以後還會有阿嘻和阿哈,指的是什麼。
那麼什麼阿門、阿前、阿綠、阿嫩,指的就是阿樹和阿上的父輩和祖輩?
阮舒邊猜測著邊扶額——親屬關係真複雜。
待他們離開中醫藥館,已是暮色四合。
阮舒坐在輪椅上,傅令元在後麵推著慢慢地走。
巷子裏的路燈不甚明亮,而且間隔的距離較長,如同穿行隧道似的。
兩人都安安靜靜地沒有說話,似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
身影投射在兩側斑駁的牆麵上,被拉得特別地長。
阮舒一路盯著,目光的焦聚漸漸有些發虛,思緒也是凝滯的,不帶任何的想法。
或許隻想彼此心平氣和地走完這一小段路,潛意識裏不願驚擾這份靜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