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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1 / 2)

奧勃朗斯基對待自己是誠實的。他不能欺騙自己,不能裝作對自己的行為感到悔恨。他今年三十四歲,是個多情的美男子;他的妻子比他隻小一歲,卻已是五個活著、兩個死去的孩子的母親。現在他不再愛她了,這一層他並不後悔。他後悔的是沒有把那件事瞞過妻子。不過,他感覺到自己處境的為難,也替妻子、孩子和自己難過。他要是早知道這件事會讓妻子如此傷心,也許會竭力把這罪孽瞞住,不讓她知道。這個問題他從沒認真考慮過,隻模模糊糊地感到妻子早已知道他對她不忠實,不過裝作沒看見罷了。他甚至認為,她已經年老色衰,失去風姿,毫無魅力,純粹成了個賢妻良母,理應對他寬宏大量,不計較什麼。誰知正好相反。“唉,真糟糕!啊呀,真糟糕!”奧勃朗斯基一直唉聲歎氣,一籌莫展。“沒出這件事以前,一切都多麼如意,我們的日子過得多美!她有了幾個孩子,感到心滿意足,十分幸福。我也從不幹涉她的事,讓她隨意照顧孩子,料理家務。說真的,糟就糟在她原是我們的家庭教師。真糟糕!勾搭自己家裏的家庭教師的確有點兒庸俗,下流。可她是個多麼迷人的家庭教師啊!(他清晰地想起了羅蘭小姐那雙調皮的黑眼睛和她的笑靨。)不過她在我們家的時候,我還沒有放肆過。現在最糟糕的是她已經……真象有意跟我過不去似的!啊呀呀!究竟怎麼辦呢,怎麼辦呢?”在生活中遇到各種最複雜最棘手的問題時,他通常解決的辦法就是:過一天算一天,拋棄煩惱忘記愁。他現在也別無他法。但此刻他可不能靠睡眠來忘掉煩惱,至少不到夜裏辦不到,因此也就不能重溫有酒瓶女人唱歌的美夢,隻好渾渾噩噩地混日子。“往後瞧著辦吧,”奧勃朗斯基自言自語。他站起來穿上一件藍綢裏子的灰色晨衣,拉起腰帶打了個結。他挺起寬闊的胸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照例邁開那雙輕靈地支撐著他那肥胖身子的八字腳,精神抖擻地走到窗前,拉開窗簾,使勁搖了搖鈴。他的貼身老仆馬特維應聲而來,

手裏拿著衣服、靴子和一封電報。理發師手拿理發用具也跟著馬特維走進來。“衙門裏有沒有來公文?”他接過電報,在鏡子前坐下來問。“在桌上呐,”馬特維回答,疑惑而又同情地瞅了老爺一眼,等了不多一會兒,又露出調皮的微笑補了一句:“馬車行老板派人來過了。”奧勃朗斯基什麼也沒回答,隻在鏡子裏瞧了瞧馬特維。從鏡子裏相遇的目光中可以看出,他們彼此是很了解的。奧勃朗斯基的眼神仿佛在問:“你何必說這話呢?難道你還不明白嗎?”馬特維雙手插在上裝口袋裏,伸出一隻腳,臉上露出一絲笑意,忠心耿耿地對主人默默看了一眼。“我叫他下個禮拜天再來,這以前別再來打擾您,來也是白搭,”——這句話他顯然是預先想好的。奧勃朗斯基懂得,馬特維想說說笑話,逗人家注意。他拆開電報,看了一遍,猜測著電報裏常有的幾個譯錯的字,頓時容光煥發。“馬特維,我妹妹安娜·阿爾卡迪耶夫娜明天就要到了,”他做了個手勢,要理發師那隻光潤的胖手停一下,說道。理發師正在他那又長又鬈的絡腮胡子中剃出一條粉紅色的紋路來。“讚美上帝,”馬特維回答了一聲,表示他象老爺一樣懂得她這次來訪的重大意義,就是說,安娜·阿爾卡迪耶夫娜,奧勃朗斯基的愛妹來訪,也許能使兄嫂言歸於好。“就她一個,還是同姑爺一起來?”馬特維接著問。奧勃朗斯基不好回答,因為理發師正在剃他的上唇,他就豎起一隻手指。馬特維對鏡子點點頭。“一個人。給她收拾樓上的房間吧?”“你去報告達麗雅·阿曆山德羅夫娜,她會吩咐的。”“報告達麗雅·阿曆山德羅夫娜嗎?”馬特維疑惑不解地問。“對,去向她報告。噢,你把電報拿去給她看,她會吩咐的。”馬特維心裏明白:“您這是要我去試探一下,”但嘴裏卻說:“是,老爺。”當馬特維手裏拿著電報,穿著哢嚓哢嚓響的長靴慢吞吞地回到房裏的時候,奧勃朗斯基已經梳洗完畢,正要穿衣服。理發師已經走了。“達麗雅·阿曆山德羅夫娜要我向您回稟:她要走了。她說,‘他——就是說您——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好了,’”馬特維眼睛裏含著笑意說,接著雙手插在口袋裏,歪著腦袋打量主人。奧勃朗斯基不作聲。隨後他那漂亮的臉上浮起了一絲無可奈何的苦笑。“呃?馬特維!”他搖搖頭說。“不要緊,老爺,會解決的,”馬特維說。“會解決嗎?”“會的,老爺。”“你這樣想嗎?誰來了?”奧勃朗斯基聽見門外有女人衣服的窸窣聲,問道。“是我,老爺,”回答的是一個女人堅定而愉快的聲音。接著老保姆馬特廖娜嚴厲的麻臉從門外探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