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ʮ(1 / 3)

列文同奧勃朗斯基一起走進飯店的時候,他發現奧勃朗斯基臉上和身上顯然有一種特殊的表情,仿佛是抑製著的歡樂。奧勃朗斯基脫下外套,歪戴著帽子,走進餐廳,對那些身穿燕尾服、手拿餐巾圍攏來的韃靼侍者吩咐了一下。他向遇見的熟人一一點頭致意。這裏也象別處一樣,凡是認識的人見到他都很高興。他走到酒台旁邊,喝了一杯伏特加,吃了一點魚,對櫃台後麵那個濃妝豔抹、一身都是緞帶、花邊和滿頭鬈發的法國女人說了幾句俏皮話,引得她格格格地笑起來。對這個全身仿佛都是用假發、花粉和香油做成的法國女人,列文極其厭惡,連一口酒都沒有喝。他連忙從她身邊走開,好象避開髒地方一樣。他的整個心靈都沉浸在對吉娣的回憶裏,他的眼睛閃耀著勝利和幸福的微笑。“請到這邊來,大人,這邊沒有人打擾,大人,”一個頭發花白的韃靼老頭特別殷勤地說。他的臀部很寬,把燕尾服都撐得叉開來。“大人,您請,”他對列文說,表示由於尊敬奧勃朗斯基,對他的客人也格外殷勤。他一轉眼工夫就在青銅吊燈下麵那張原來已鋪有桌布的圓桌上再鋪上一塊幹淨桌布,挪了挪絲絨麵椅子,手裏拿著餐巾和菜單,站在奧勃朗斯基麵前,聽候吩咐。“大人,您要是喜歡單間,馬上就有一間要空出來了,戈裏曾公爵同一位夫人就要走了。今天有新鮮牡蠣。”“啊,牡蠣!”奧勃朗斯基考慮起來。“原來的計劃不變吧,列文?”他指著菜單,臉上露出遲疑不決的神色說。“牡蠣好不好?你得注意了!”①②“是弗侖斯堡貨,大人,奧斯坦德貨沒有。”“弗侖斯堡貨就弗侖斯堡貨吧。新鮮不新鮮?”“昨天剛到的。”“那就先來個牡蠣,咱們再把整個計劃改動一下,你看怎麼樣?”“我反正都一樣。我最喜歡蔬菜湯和麥片粥,不過這裏當然不會有這種東西。”“您要吃俄國麥片粥嗎?”韃靼人彎腰問列文,好象保姆問孩子一①德國城名。②比利時城名。樣。“不,我相信你點的菜一定錯不了。我剛溜過冰,肚子餓得很。”他發現奧勃朗斯基臉上有點不高興,又補充說:“你別以為我不欣賞你的挑選。我吃起來一定滿意。”“那當然!不論怎麼說,吃是人生一大樂事,”奧勃朗斯基說。“夥計那麼就給我來二十個,不,二十個太少,來三十個牡蠣,再有蔬菜湯……”“青菜湯,”韃靼人用法語應和說。不過,奧勃朗斯基顯然不讓他再賣弄法文菜名的知識。“蔬菜湯,懂嗎?再來個濃汁比目魚,再來……煎牛排。注意了,要好的。或者再來個閹雞,還有罐頭水果。”韃靼人記起奧勃朗斯基一向不喜歡照法文菜單點菜,就不再用法文菜名重複一遍,但他還是自得其樂地把整張菜單用法語念了一遍。接著又象裝了彈簧一樣靈活,啪地一下把菜單放下,拿起酒單遞給奧勃朗斯基。“咱們喝什麼酒呢?”“隨便,隻是少一點兒,就喝香檳吧,”列文說。“怎麼?一開始就喝香檳?不過也行。你喜歡白封的吧?”“白封的,”韃靼人又用法語附和說。“好,那就先來那種酒和牡蠣吧,後麵的菜回頭再說。”“是,大人,來點什麼下菜酒呢?”“來紐意酒吧……不,還是來點老牌沙白立葡萄酒。”“是,大人。要不要來一點您的幹酪?”①“好,來點帕爾瑪幹酪。你也許要來點別的什麼吧?”“不,我無所謂,”列文忍不住笑著說。韃靼人擺動著燕尾服後襟跑開了。過了五分鍾,他端著一盤珍珠母色貝殼都打開了的牡蠣,手指間夾著一瓶酒,飛奔而來。奧勃朗斯基揉了揉漿過的餐巾,把巾角塞到背心領口裏,穩穩當當地擺開雙臂,動手吃牡蠣。“真不錯,”他用銀叉把滑膩膩的牡蠣從珍珠母色的貝殼裏挑出來,一個又一個地吞下去。“真不錯,”他連聲說,那雙濕潤發亮的眼晴忽而望望列文,忽而望望韃靼人。列文也吃著牡蠣,雖然他更愛吃白麵包夾幹酪。他欣賞著奧勃朗斯基那種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樣。就連那個韃靼侍者也一麵開瓶塞,把起泡的葡萄酒倒進精致的酒杯裏,一麵現出得意的笑容,整整他的白領帶,不時望望奧勃朗斯基。“你不太喜歡牡蠣,是嗎?”奧勃朗斯基說著,把杯子裏的酒喝幹。“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呃?”他想讓列文高興,可是列文不僅不高興,還感到局促不安。他心事重重,在這個飯店裏,在男人帶著太太一起用餐的這些單獨房間之間,在這種嘈雜的鬧聲中,他覺得難受,覺得不舒服。這裏的青銅器、鏡子、煤氣燈、韃靼侍者,這一切都使他感到討厭。他唯恐充滿心靈的美好感①意大利城名。情遭到玷汙。“我?是的,我有心事;不過這一切都使我不舒服,”他說。“你不能想象,這一切對我這個鄉下人來說有多麼古怪,就象我在你們那裏看見那位先生的長指甲一樣……”“是的,我也發覺你很注意可憐的格裏涅維奇的指甲,”奧勃朗斯基笑著說。“我真看不慣,”列文回答。”你設身處地替我想一想,用鄉下人的眼光來看一看吧。我們在鄉下總是竭力使自己的一雙手便於幹活,因此經常剪指甲,有時還把袖子卷起來。可是這裏大家故意留指甲,留得越長越好,還有袖口的鈕子也大得象碟子,弄得兩隻手什麼事也不能做。”奧勃朗斯基快樂地微笑著。“是的,這表示他不用幹粗活。他隻用腦力勞動……”“也許是這樣。可我總覺得別扭,就象在吃飯這件事上覺得別扭一樣:我們鄉下人吃飯,總是盡量吃得快一點,吃完了好幹活,可咱們在這裏卻想盡量吃得慢一點,因此先弄點牡蠣來吃吃……”“哦,這個當然,”奧勃朗斯基隨和地說。“不過這也就是文明的目的:處處講究享受。”“嗯,如果這就是文明的目的,那我寧可做個野蠻人。”“你本來就很野蠻。你們列文家的人都很野蠻。”列文歎了一口氣,他想起尼古拉哥哥,感到羞愧和痛苦,皺起了眉頭,但奧勃朗斯基一談到另一個題目,立刻就吸引了他的注意。“那麼,今天晚上你到我們那裏,就是謝爾巴茨基家去嗎?”他推開粗糙的空牡蠣殼,把幹酪挪到麵前,意味深長地閃亮眼睛說。“去,一定去,”列文回答。“盡管我覺得公爵夫人的邀請並不熱情。”“你這算什麼話!真是胡說八道!這是她的派頭……喂,夥計,來湯!……這是她的派頭,貴夫人的派頭嘛,”奧勃朗斯基說。“我也要去,不過我得先去參加一下巴寧娜伯爵夫人的音樂會。嗐,你這個人還不算野蠻嗎?你忽然從莫斯科失蹤了,這事該怎麼解釋呢?謝爾巴茨基一家人一再問我,你到哪裏去了,仿佛我一定知道似的。其實我隻知道一點:你常常做些人家不會做的事。”“是的,”列文緩慢而激動地說。“你說得對,我這人是有點野蠻。不過我的野蠻不在於離開這兒,而在於現在又來了。我現在來……”“嗬,你好幸福哇!”奧勃朗斯基盯住列文的眼睛,打斷他的話說。“何以見得?”“‘我憑烙印識別駿馬,從小夥子的眼睛看出他有了情人,’”奧勃朗斯基背誦著詩句。“你真是前途似錦啊!”“難道你的一切都過去了嗎?”“雖不是一切都過去了,但你有前途,可我隻有現實生活,而且是顛三倒四的。”“怎麼回事?”“糟得很。唉,我不想談我的事,其實也無從談起,”奧勃朗斯基說。“那麼你來莫斯科到底有什麼事?……來,收掉!”他大聲吩咐韃靼人。“你猜得著嗎?”列文回答,他那雙炯炯發亮的眼睛盯住奧勃朗斯基。“猜得著,但這事我不好先開口。你從這一點上也可以看出,我猜得對不對,”奧勃朗斯基帶著微妙的笑容瞧著列文,說。“那麼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呢?”列文聲音哆嗦地說,覺得自己臉上的全部肌肉都在抽搐。“這問題你怎麼看?”奧勃朗斯基慢吞吞地喝幹了那杯沙白立酒,眼睛一直盯住列文。“我嗎?”奧勃朗斯基說。“我所希望的,再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