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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巳正(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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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左邊的肘部一直彎曲著,關節處露出一截黝黑的鋼弩箭尾,袖管隱有血跡。他很幸運,如果上麵裝了箭頭,隻怕整條胳膊就廢了。

忽然,曹破延的耳朵一動,他迅速伏低身子,用石碑遮擋住身形。在不遠處的大路上,一隊金吾衛街使的巡隊隆隆開了過來。這條路上的行人車馬特別多,動輒擁堵不堪。巡隊不得不大聲嗬斥,才能分開一條路——在這種情況下,幾乎沒人會去注意河渠旁的動靜。

等到巡隊遠離,曹破延才用右手捂住左肘,緩緩起身。他環顧四周,正要邁步出去,突然目光一凜。遠處有一個人離開大道,邁過排水溝,正晃晃悠悠朝石碑這邊走來。

這是個四十多歲的醉漢,穿著一件缺胯白袍衫,胸襟一片濕漉漉的洇痕,走起路來一步三晃,想來喝得可不少。曹破延隻得重新矮下身子去,盡量壓低呼吸聲。

這醉漢走到石碑前,先打了個響亮的酒嗝,然後一手順開衩撩起袍邊,一手窸窸窣窣地解開腰帶,居然對著石碑開始撒尿。這一泡尿可真長,醉漢還饒有興致地扶住陽具,去衝碑上的浮土。撒完尿以後,醉漢隨手把腰帶一紮,轉身正要走,可他忽然低下頭,發出一聲:“噫?”

他看到,從河渠到石碑之間的堤岸上,有一串淩亂的水痕足跡。醉漢好奇地趨前幾步,繞過石碑,恰好與碑後的曹破延四目相對。

醉漢愣了一下,然後哈哈笑了起來,口裏說:“子美,原來你回來了哇,來來咱倆喝一杯。”曹破延伸出手去,摟住他的脖子,醉漢兀自嘟囔著別鬧別鬧。下一個瞬間,石碑後傳來頸骨被拗斷的聲音,嘟囔聲戛然而止。

不多時,曹破延身著缺胯衫,神態自然地朝著大街路麵走去。胡人穿華袍,在長安再普遍不過。他就這麼走入人群,如同一粒沙子落入沙漠。

張小敬和徐賓抵達光德坊,恰好用了一刻時間,代價是徐賓顛丟了自己的頭巾。在經過了嚴格搜檢之後,兩人在靖安司大殿後的一處僻靜庭院見到了李泌。

這裏是一間退室,素牆灰瓦,平席簡案,窗下潦草地種著忍冬、紫荊、幾簇半枯的黃竹,主人顯然沒有在裝飾上花任何心思。唯一特別的,是一台斜指天空的銅雀小日晷,可見主人很關心時間。日晷周圍挖了一圈小水渠,潺潺的清水蜿蜒流淌去了院後。

徐賓交還了銀魚袋,躬身告退,隻剩下張小敬和李泌單獨麵對。

張小敬雙手深揖,一隻獨眼趁機飛快地打量了一下。這位麵色清秀的說棋神童身著深綠襴袍,符合待詔翰林的六品之階。但魚袋是五品以上官員才許佩,他被賜銀魚袋,說明是天子超品恩賜——從這一個小小細節,就能嗅出濃濃的聖眷味道。

不過此時的李泌,可沒那麼春風得意。雖然他極力維持平靜,但眉梢唇角的肌肉一直緊繃著,張小敬一眼就看出來,這位年輕人正承受著極大的壓力。

最有意思的是,李泌居然還手執一柄拂塵,不知道一個靖安司的庶務官,為啥拿著這麼一把道家法器。

李泌拂塵一抖,沒做任何寒暄,直接開門見山:“接下來我要跟你說的,是朝廷的頭等機密。你隻有兩個選擇,為我做事,或者回去等死。”

張小敬保持著沉默,他知道對方並不需要回答,隻是在確認談話的主導地位。

李泌走到案邊,用力一扯,將牆上的白薄寬綾扯下來,露出一幅大唐疆域總圖,用拂塵指向北方一處:

“天寶元年八月,突厥內亂,新任的烏蘇米施可汗不服王化,起兵作亂。朔方節度使王忠嗣聯合了拔悉蜜、回紇、葛邏祿等部出兵討伐,整整打了一年半,如今突厥可汗已是窮途末路。”

他的聲音清澈、冷靜,十分有條理,就像是排練過很多次似的。

李泌一邊說著,一邊從旁邊書架上取下一卷以紅綢做標簽的書錄,扔給張小敬。這是一卷長幅,上麵橫貼著一張張紙條。紙條上的筆跡都很潦草,長則百字,短則一句,按照時間順序排列。單獨看,都語焉不詳,但可隨著書錄徐徐展開,張小敬卻越看越是心驚。

“二年九月初,朔方留後院傳來一份密奏,說突厥可汗派遣了數批近侍狼衛潛入長安,欲對天子不利,以扭轉前線戰局。那些突厥狼衛是草原最可怕的精銳,殘忍狡黠,對可汗極其忠誠。為了專門策防此賊,朝廷才設立了靖安司。”李泌稍微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可是突厥人的計劃到底是什麼,我們並不知道。留後院和靖安司拚盡全力,也隻是勉強捕捉到了其中一隊的動向。”

說到這裏,李泌用手指關節輕輕叩了一下鬆木案幾:“本來靖安司設下請君入甕之計,想用這一隊狼衛釣出其他潛伏者。可惜手下庸碌,功敗垂成,在半個時辰之前竟讓關鍵人物給逃了!”

李泌吩咐人把剛才那次行動的往來文牘都取來,讓他瀏覽,隱隱有考校的意思。張小敬翻了一遍,指著其中一條記錄道:“突厥人來自草原,對馬匹鳴叫最為敏感。李司丞你下令清走貨棧周圍牲畜的時機太早,有聲變無聲,自然會引起警覺。”

李泌聞言,不由得怔在了原地,此前靖安司有過議論,曹破延是如何識破圈套的,結論莫衷一是。李泌一直認為是崔六郎無能才會露出破綻,沒想到原因居然在自己身上。他本來有意考校這個人,看其有沒有真本事,結果反倒讓人把自己的錯處揪出來了。

一念及此,李泌先是略有慚愧,可隨後卻微微笑了起來——這豈不正是靖安司尋找的人?

張小敬倒是麵色如常,他在長安幹了九年不良帥,什麼詭異奇特的案子都經曆過了,這點簡單的推斷還原,根本不算什麼。

李泌歎息道:“入甕之計失敗之後,一切線索都斷掉了。我們唯一確定的是,狼衛一定會在今晚上元燈會時動手!”說到這裏,他看向窗外的日晷,目光凜然。

張小敬聞言一驚。上元燈會向來是酉時燃燭,如今已過了巳時,滿打滿算隻剩下四個時辰。

靖安司必須在四個時辰裏,從百萬人口的長安城中揪出所有的突厥狼衛,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張小敬這才明白,為何李泌會如此急切地把自己從死牢裏提出來。這件事太重要、太難、太急迫,尋常手段根本做不到,這位年輕的官員不得不兵行險招,紆尊降貴地跟一個死囚犯談話。

李泌高挑的身材微微前傾:“四個時辰之內,你能做到嗎?”

張小敬反問道:“為什麼是我?”

“我查過你的注色經曆,你之前在西域跟突厥人打過交道,對付他們應該很有經驗;你又做了九年長安不良帥,這城市的情況,恐怕沒人比你更熟。”他有意停頓一下,複又抬起一隻手,“隻要你能辦成這樁差事,我保你個敕許特赦。”

對死囚犯來說,再沒有什麼比赦免更有誘惑力了。

可張小敬沒有流露出驚喜,他的獨眼微微眯著,似乎在思考著什麼,然後恭敬地拱手:“多謝司丞美意,在下情願回牢裏等死。”

李泌眉角一抖,他居然拒絕了唯一可以求生的機會?為什麼?

“長安有一百零八坊,想在四個時辰之內找出幾個突厥人,神仙也沒辦法。反正都是死,我現在回牢裏,還落得個清省。”張小敬攤開雙手,然後轉身朝外頭走去。

“給你授宣節校尉,再加一個上府別將的實職,夠不夠?”

“這可不是酬勞的問題。”

李泌的臉色陰沉起來:“我沒有時間可以浪費,開出你的條件!”他不相信一個人會放棄這個機會,除非他不想活了。

張小敬繼續向前走去:“我已經說了,這與酬勞多少無關,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你恨突厥人嗎?”李泌突然問了個無關的問題。

張小敬腳步停住了。

“恨。”聲音無喜無怒。

李泌的聲調陡然提高:“你那麼痛恨突厥人,難道打算坐視這些野獸在長安肆虐?”

張小敬依然保持著背對姿態:“長安上有天子百官,下有十萬強軍,怎麼抓突厥人的事,反倒成了我一個死囚犯的責任了?”他的語氣裏,帶著淡淡的嘲諷味道。

李泌厲聲道:“因為如今能救長安城的人,隻有你!”這話說得近乎無賴,張小敬正要搖頭離去,不料李泌疾步向前,不顧身份扯住他的袖子,一旋身擋在他麵前,兩道劍眉幾乎並立在一處:

“張小敬,我知道你對朝廷懷有怨氣。但今日之事,無關天子顏麵,也不是為了我李泌的仕途,是為了闔城百姓的安危!聽明白了嗎?是為了百姓,你若一走了之,於心何安!我不關心你怎麼想,但你必須得把這事辦成!這是幾十萬條人命!是人命!”

他說到後來,聲音竟有些發顫,顯然是情緒鼓蕩之故。這可不多見。

張小敬沒料到這位年輕官員突然失態。當他聽到“人命”二字時,心中終於微微掀起波瀾。不知為何,夢中那一幕屍山血海的景象再度出現,猙獰的狼旗與哭聲交織。默然良久,他終於長長歎了一口氣:“好吧,李司丞,你說服我了。”

李泌鬆開他的袖子,後退一步,又變回矜持的姿態:“我之前的其他承諾,依然有效。”

張小敬沉吟片刻,開口道:“不過我有一個要求。官府辦事顧慮太多,行事束手束腳,若要讓我四個時辰之內擒得此獠,就得按我的規矩來。”

“你的規矩……是什麼?”

“就是不講任何規矩。”張小敬的右眼閃過一絲危險桀驁的光芒。

李泌是聰明人,立刻明白了張小敬的意思。長安城的水太深了,種種勢力交錯製衡,做起事來阻礙重重。如果不能有一柄快刀斬開這團亂麻,別說四個時辰,就是四個月也未必能有什麼成果。張小敬要在四個時辰之內在長安城內抓住突厥人,必須要有碾壓一切的絕對權威——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每個人都配合,沒人能阻撓。

李泌遲疑了一下。這家夥在長安做了九年不良帥,什麼狠辣手段都有,真要行事沒了顧忌,難以想象會造成多大影響。

張小敬見他不言語,嘿嘿冷笑一聲,轉身就要朝外走去。

“且慢!”

李泌終於下定了決心,他抬起右手,亮出一塊黃澄澄的銅腰牌,上頭鐫刻著“靖安策平”四字:

“從現在開始,你就是靖安司的都尉,憑此腰牌,長安城內的望樓和街鋪武侯、坊守裏衛、巡騎、城門衛、京兆府兩縣的不良人都能聽你調遣。見牌如見本官。”

張小敬毫不客氣地接過腰牌,係在腰帶上,打了一個牢牢的九河結。從現在起,他就是全長安最有權勢的死囚犯人。

李泌忽然問道:“我給你如此之大的權柄,若你不告而逃該怎麼辦?”

“沒有保證。”張小敬毫不猶豫地回答,“人是你選的,路是我挑的,咱們都得對自己的選擇負責。”

談話就這麼結束了。李泌搖動案上鈴鐺,叫來兩位婢女。她們把張小敬帶去附近廂房,讓其脫下灰囚衣,換了一套便於活動的小襖加褐棉袴。收拾停當後,李泌親自把張小敬帶到靖安司的大殿。

這裏是整個靖安司的中樞所在,集結各部精英,彙總各處軍情,並加以推演;廂房裏有一個龐大的庫房,裏麵堆積著長安從六部到兩市各個方麵的卷宗,可以隨時調閱。徐賓就是因為在這方麵有專長,才被抽調過來。

讓張小敬印象最深的,是靖安司的望樓。

整個長安,每一坊都設有二到三棟望樓,平日用來監測盜匪火警。在李泌的部署下,如今望樓多了個功能,設了專門的執旗武侯,他們可以用約定的旗語進行交流。白天用旗,晚上用燈籠明暗。

這樣一來,長安城任何一棟望樓看到的情況,都可以迅速地傳到靖安司中樞。同樣,靖安司中樞也可以對任何一處迅速發出命令。

這套玩意顯然是學自邊疆烽燧,但比烽燧更為便當。望樓彼此之間相距不過半裏,軍情瞬息可橫跨整個長安城。張小敬一眼就看出這東西的實用之處:這意味著,無論他身在長安何處,都可以通過望樓與靖安司保持聯絡,無形中多了一隻俯瞰長安的巨眼。

不過這套望樓體係耗費極巨,隻有靖安司這樣的怪胎才用得起。

此時崔器也在殿內,正在與負責沙盤推演的婢女低聲交談。李泌喊他的名字,崔器連忙跑過來,單膝跪倒,他可還沒忘自己是戴罪之身。

李泌平靜道:“崔旅帥,六郎之死,源自清場不慎之失。令自我處,本官也負有責任。”崔器猛然抬起頭來,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沒料到,阿兄的死居然是因為這麼一個小小的疏失;二沒料到,這位長官居然自承其錯,難道……這是收買人心之術?

李泌對此撇了撇嘴,他現在可沒時間玩弄權術,隻是高傲到不屑諉過於人罷了。他一指張小敬:“正是這位張都尉破解此疑。他接下來會接替你阿兄,追查狼衛。”

崔器打量了一眼張小敬,眼中既有感激,也有疑惑。

他知道張小敬是個死囚,不明白為何李泌會把寶押在他身上。不過軍人以服從為天職,他行了一個軍中禮節,振聲道:“我麾下有三百旅賁軍,步騎均可,兩刻之內,可以抵達長安任何一處——希望張先生可以給我個機會手刃仇敵,為我阿兄報仇!”

張小敬注意到,他說的是張先生,不是張都尉,李泌交給他的這一把利劍,似乎沒那麼容易操控。

時間太緊迫了。接下來的安排緊張而密集,張小敬記下了望樓旗語和一些必要的聯絡方式,然後走到大沙盤前聽取關於突厥人的簡略介紹。

負責解說的是那位手持月杖的娉婷婢女。她麵對沙盤時推時講,聲音明朗清越,還帶著一絲輕微的胡音。張小敬略顯無禮地多看了她一眼,這個叫檀棋的姑娘,有著高聳的鼻梁和盤髻黑發,應該是漢胡混血。

“重點是,突厥狼衛打算怎麼動手?”張小敬問。

檀棋道:“目前還不知道。唯一的一份情報,來自朔方留後院。有一個部族的突厥首領曾聲稱,整個長安城即將變成闕勒霍多——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吧?”

張小敬點點頭。闕勒是個突厥名詞,近似於九幽血獄,而霍多則是化為塵土之意。整個詞既是一句詛咒,也是一種傳說中的凶獸。“闕勒霍多”這四字,即使不懂突厥語的,也能感受到其中滔天的殺意。

長安城即將變成闕勒霍多,這也許是一句誇張的修辭,也許是什麼東西的比喻,沒人知道。

檀棋知道時間緊急,語速很快:“……這是我們在丙六客棧搜撿到的一塊殘布,上麵勾勒了半個長安城外郭。很可能曹破延想要的,是整個長安的詳盡坊圖。”

一聽是長安坊圖,張小敬的兩道蠶眉糾到了一起。李泌注意到他的神色變得嚴峻,問道:“依你之見,突厥人要這坊圖做什麼——嗯,讓我換個問法,如果坊圖在手,他們能做些什麼?”

“順渠下毒、連坊縱火、乘夜殺良、散播妖讖、闌入皇城……若是上元燈會,隻消在崇仁坊、延壽坊、興慶宮、曲江池幾處觀燈繁盛之處拋灑幾枚銅錢,都能鬧出大亂子。有坊圖指引,這長安城他們就能來去自如,可幹的事情隻怕太多。”

張小敬掰著手指,侃侃而談,每說一句,周圍人的臉色就寒上一分。

李泌麵色嚴峻,他已把形勢估計得足夠嚴重,可沒想到還有這些匪夷所思的險惡招數。靖安司的人畢竟是官麵上的,這些方麵的見識遠不如這位見慣了鬼蜮伎倆的前任不良帥。

“依你之見,倘若不能公開搜捕,接下來該如何著手?”李泌問。

張小敬答道:“私藏皇城坊圖,是要殺頭的大罪。除了官府,一般人家不會有。曹破延既然無法從崔六郎那裏獲得,要麼去皇城裏偷,要麼……”他的視線移到了沙盤上,身體朝檀棋挪了挪,幾乎與她肩碰肩:“望樓最後一次看到曹破延,是在哪裏?”

檀棋對他的大膽有些吃驚,遲疑了一下才回答道:“曹破延翻過水門的速度太快,望樓來不及監視。不過據我們推測,他可能在延壽坊、布政坊一帶上岸。這兩處都是人流繁盛之地,利於隱藏。我們已經派人去搜索了。”

張小敬道:“我猜他不會走遠,最終還是得回到這裏來。”說完一指沙盤。

“西市?”崔器有些驚訝。李泌卻微微點頭,和張小敬異口同聲:“胡商!”

胡商多聚集於西市,其中不乏身家巨萬的巨賈。長安坊圖對生意大有裨益,他們暗中收藏一份並不奇怪。張小敬對他們的秉性再熟悉不過,這些人天生就是逐利之徒,膽子比駱駝還大。

崔六郎敗露之後,曹破延不敢再接觸唐人。若想在最短時間內拿到坊圖,他別無選擇,隻能打胡人的主意。

“可你知道去找哪個商人嗎?”李泌皺眉問。西市胡商的數量太多,不可能一個一個排查。

張小敬捏了捏拳頭,淡淡答道:“非常之時,自有非常之法。”李泌略顯緊張,可話到嘴邊還是咽下去了。

這家夥說的“非常之法”,恐怕會是一些不合仁道的手段。不過現在可沒時間奢談刑律和良心。殿角銅漏,水仍在一滴滴敲擊著時筒。每一滴,都可能意味著數百條人命的散失。

“張都尉,朝廷之國運、闔城民眾之安危,都托付給你了。”李泌大袖一拂,鄭重地雙手抱拳,肅容一拜。他身後的官吏們見狀,也一並起身,齊齊拱手。

張小敬沒有回禮,隻是用手撣了撣左眼窩裏的灰塵,淡然道:“我是為了長安百姓,其他的可不關心。諸位莫要會錯了意。”

眾人霎時臉色全變了,這是什麼話?雖然私底下大家對朝廷都有怨念,可怎麼能堂而皇之說出來?

張小敬咧開嘴笑了笑,轉身走出殿去。靖安司的一幹屬員心驚膽戰,都看向李泌。李泌麵色如常,拂塵搭在手臂上,似乎全不為意。

這家夥這是在向自己暗示,他不願受任何控製。

在門口,崔器已經備好了一整套裝備:精煉障刀、貼身軟甲、煙丸、牛筋縛索,等等,還有一把擘張手弩。張小敬嫻熟地把這些東西披掛起來,又蹲下身子,用兩截麻繩把褲腳紮緊。穿戴妥當後,一股精悍殺氣撲麵而來。

張小敬把那柄手弩拿起來,反複拉動空弦,又用耳朵聽了聽,對崔器道:“拆掉望山,鉤心再調緊兩分。”崔器聞言一怔,望山是輔助瞄準用的,比較累贅,有準頭的人不愛裝,鉤心調節的是弩箭飛速,越快威力越大,但準頭不易控製——看來這位是個用弩的高手啊。

他連忙拿著弩箭去找工匠調整,張小敬趁機把徐賓叫到一邊,壓低聲音道:

“麻煩友德你派人去敦義坊西南隅,那兒有個聞記香鋪,給掌櫃的送個口信:立刻離開長安,一刻也不要耽擱。最好你也勸家裏人盡快出城,絕對不要去參加燈會。”

徐賓瞪大了眼睛,不明白他的用意。

張小敬語氣無比嚴厲:“我在長安城待了這麼多年,比任何人都知道這座城市有多麼脆弱。若李司丞所言不虛,我估計——”說到這裏他難得地猶豫了一下,然後加重了語氣:

“這次長安在劫難逃。”

曹破延此時正站在某一坊的大門口。此時他頭上多了一頂鬥笠,不掀開的話,完全看不到麵孔。

此時坊門大開,無數攤販擺攤在坊牆之下,吆喝聲四起。十來個閑漢在一處空地抓著粗繩兩端,牽鉤做戲,圍觀鼓勁的人更有十倍之多。在坊門旁邊,立著一具高逾五丈的挑竹大燈輪。燈輪上每一角都垂著五彩綢穗,隻待黃昏後舉燭。

曹破延拉低鬥笠,從裏衛身邊朝坊內走去。靖安司已經傳來了一通文告,讓諸坊裏衛留意一個連髯胡人,隻是事起倉促,沒有附上圖影。裏衛們正忙著為牽鉤喝彩,他們一看曹破延衣著不是胡袍,連打量都懶得打量,任其進入。

曹破延走到十字街口附近一處僻靜角落,從懷裏掏出一截小紙卷,看了眼,然後攔住一個跑過的小孩,詢問李記竹器鋪在哪裏。小孩見他相貌凶惡,連忙說就在背街寬巷盡頭的宅子裏。

曹破延順著指點走去,這裏果然有一個竹器作坊,過道和門前堆滿了還未糊紙的燈籠架子和竹篾子,有鸞鳳,有雲龍,還有各色神仙與吉祥物件。看來這裏生意不錯,到了上元節當日還在忙碌。

他敲了敲門,三下長,一下短,然後再兩下長。屋裏沉默片刻,一個高鼻深目的枯瘦竹匠探出頭來,一把削竹尖刀提在胸口。

“白氈金帳設在王庭何處?”他用突厥語忽然發問。

“草原的雄鷹不懼狂風。”曹破延掀開鬥笠,也用突厥語回答。

對方打開一條小縫,讓他閃身入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