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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子初(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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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監說哪裏話。”龍波笑道,“燈樓改造,還得仰仗您的才學哪。”

檀棋萬萬沒想到,居然會在勤政務本樓上碰到太真。

說起這個女子,那可真是長安坊間津津樂道的一個傳奇人物。她本名叫楊玉環,是壽王李瑁的妃子。檀棋與她相識,是在一次諸王春遊之行上。壽王妃不慎跌下馬崴傷了腳踝,檀棋擅於按摩,便幫她救治。兩個人很談得來,壽王妃並不看輕檀棋的婢女身份,很快便與之成為好朋友。

沒想到,沒過幾年,天子居然把楊玉環召入宮中,說要為竇太後祈福,讓她出家為道,號為太真……宮闈粉帳內的曲折之處,不足為外人道,但整個長安都知道怎麼回事,一時傳為奇談。

說起來,她已經數年沒見過太真,想不到今天在上元春宴上再度相逢。檀棋一看那一身婀娜道袍,就知道她雖然侍在君王之側,可還未得名分,所以仍是出世裝扮,不便公然出現在宴會上——壽王可是正坐在下麵呢。

太真見到檀棋,大為驚喜。她在宮內日久,難得能看到昔日故交,執住檀棋的手:“可是好久沒見到妹妹了,近來可好?”檀棋好不容易鼓起的決心,一下子被打斷,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

太真隻當她過於激動,把她往旁邊拽了拽,親切地拉起家常。檀棋心急如焚,口中隨口應著,眼神卻一直看向珠簾另外一側,那頂通天冠,正隨著《霓裳羽衣》的曼妙音律頻頻晃動。

太真看出檀棋心不在焉,頗有些好奇。她剛才掃了一下座次,太子在,李泌卻不在,莫非是李泌把自己的家養婢送給太子了?可她這一身髒兮兮的穿著,可不像出席宴會的樣子。

“妹妹怎麼這身打扮?是碰到什麼事了嗎?”

檀棋聽到這一句,眼神陡然一亮。

太真修道祈福,純粹是天子為了掩人耳目,其實恩寵無加。她可是聽說,宮中皆呼太真為娘子,早把她當成嬪妃一般。若能請她去跟天子說項,豈不比硬闖更有效果?

檀棋心念電轉,忽然抓住太真的袖子哭道:“姐姐,你得救我!”太真連忙攙扶起她,緩聲道:“何事心慌,不妨說給我聽聽。”她雖隻是個隱居的女道,語氣裏卻隱隱透著雍容自信。

檀棋抓住她柔軟的纖手,羞赧道:“我與一人私訂終身,不料他遭奸人所嫉,栽贓陷害,如今竟被全城通緝。我奔走一夜,卻無一人肯幫忙。實在走投無路,隻好冒死來找太子,可太子也……”說到後來,泫然若泣。

檀棋很了解太真,她是個天真爛漫的人,講長安毀滅什麼的,她不懂。她隻喜歡聽各種傳奇故事,什麼鳳求凰、洛神賦、梁祝、紅拂夜奔,都是男女情愛之事。若要讓太真動心幫忙,隻能編造一段自己和張小敬的情事。

果然,太真聽完以後眼淚汪汪,覺得這故事實在淒美:私訂終身,愛郎落難,舍命相救,每一個點都觸動她的心緒。她早年為壽王妃,如今又侍奉君上,一直身不由己,對這樣的故事總懷有些許憧憬。

太真抱了抱檀棋軟軟的身子,發現她連脖頸處都沾著一抹髒灰,可見這一夜真是沒閑著,心痛得不行。

“安心,我去跟聖人說一句。你那情郎叫什麼名字?”

“叫張小敬。”檀棋說完,連忙又搖搖頭,“千鈞之弩豈為鼷鼠發機。聖人舉動皆有風雷,哪能去管這種小事,反而看輕了姐姐。”太真覺得她到了這地步還在為自己考慮,頗為感動,寬慰道:“放心好了,我常為家人求些封賞,聖人無有不準的,求個敕赦很容易。”

檀棋小聲道:“乞求陛下赦免,會牽涉朝中太多,我不能連累到姐姐。姐姐若有心,隻消讓陛下過問一句闕勒霍多,也便成了。”

“那是什麼?”太真完全沒聽懂。

檀棋苦笑道:“這是我愛郎所涉之事,被奸人遮蔽了聖聽。所以隻要陛下略做關注,他便可以脫難了。”

太真想了想,這比討封賞更簡單,還不露痕跡,遂點頭應允。檀棋身子一矮,要跪下叩謝,卻被太真攙扶起來:“我在宮外除了幾個姐妹,隻有你是故識,不必如此。”

看著檀棋瑩瑩淚光,太真心裏忽然有種非凡的成就感。一言而成就一段姻緣,也算替自己完成一個夙願。她又安慰了檀棋幾句,掀開珠簾去了天子身邊。

檀棋停在原地,心中忐忑不安。

此前檀棋已經盤算過,無論是為張小敬洗冤,還是要把靖安司還給東宮,都沒法拿到禦前來說。這些事對天子來說,都是小事。要驚動天子,必須是一枚鋒利的毒針,一刺即痛的那種。

這枚毒針,就是闕勒霍多,毀滅長安的闕勒霍多。

眼下太子欲忍,李相欲爭,兩邊都有意無意把闕勒霍多的威脅給忽略了。檀棋能做的,就是徹底掀翻整個案幾,把事情鬧大。隻要天子一垂問,所有的事情都會擺到台麵。

檀棋不知道這樣攪亂局勢,能否救得了張小敬,但總不會比現在的局麵更糟糕。不過她也知道,這一鬧,自己會同時得罪太子與李相,接下來的命運恐怕會十分淒慘。

可她現在顧不得考慮這些事,隻是全神貫注盯著懸水珠簾的另外一側。隻見太真的黃冠慢慢靠近通天冠,忽然歪了一下,似乎是把頭偏過去講話。過不多時,檀棋看到兩名小宦官匆匆跑進簾子,又跑出來去了席間。太子和李相一起離席,趨進禦案。遠遊冠和烏紗襆頭同時低下,似在行禮,可卻久久未抬起,隻有通天冠不時晃動,大概是在訓話。

宮中鍾磬鼓樂依然演奏著,喧鬧依舊。檀棋聽不清禦案前的談話內容,隻能靠在雲壁,就像一個押下了全部身家的賭徒,等著開盅的一刻。

終於,遠遊冠和烏紗襆頭同時抬起,其中一頂晃動的幅度略大,心神似受衝擊。檀棋不知吉凶如何,咽了咽口水,也不等太真走出來,悄然退回到太子席位後麵。

李亨一臉鐵青地走回來,看到檀棋,眼神一下恍然:“是你跟太真那女人說的?”

“是。”檀棋挺直著身軀。

“你……”李亨指著她,指頭微微顫抖,氣得不知說什麼好了,“你這個吃裏爬外的賤婢!為了一個死囚犯,什麼都給賣了!”

適才父皇垂問闕勒霍多,兩人都沒法隱瞞。李相趁機發難,指責李泌所托非人,任用一個背叛的死囚犯以致靖安慘敗。李亨別無選擇,隻得硬著頭皮與之辯解。李相說靖安司無能被襲,他就指責禦史台搶班奪權;李相說張小敬勾結蚍蜉,他就拿出張小敬在西市的英勇行為,反駁汙蔑。

兩人被一個小小婢女拖到一個全無準備的戰爭,爭吵起來也隻是空對空。最後天子聽得不耐煩了,說“大敵未退,何故呶呶!”。他對張小敬如何毫無興趣,可闕勒霍多可是要毀滅整個長安的。李亨和李林甫隻得一起叩頭謝罪,表示捐棄前嫌,力保長安平安。

檀棋雖不明內情,可聽到“為了一個死囚犯”這句,便知道靖安司暫時應該不會死咬張小敬了。她已經懶得去跟李亨解釋誤會,把身子往後頭牆壁一靠,疲憊地閉上眼睛。她聽到有腳步聲傳來,惡狠狠地抓住自己的胳膊,往外拖去。

接下來的事情,隻能靠登徒子自己了……

士兵們擁入晁分的院子裏,最先反應過來的是伊斯。他二話不說,直接躍上工棚,把草篷一扯,紛紛揚揚的茅草便落了下來,遮住旅賁軍的視線。

“張都尉,快走!”

張小敬知道局勢已經不容任何拖延,眉頭一皺,轉身朝反方向跑去。可他很快看到,對麵屋簷上,十幾名弓手已經站定了身子,正在捋弦。這時候再想越牆而走,立刻就會成為羽箭的活靶子。

他急忙抬頭喊伊斯下來,伊斯正忙著站在棚頂掀草篷,沒聽見。忽然黑夜中“唰唰”幾聲箭矢破空,伊斯身子一僵,一頭栽倒在地。

“伊斯?!”

張小敬大驚,疾步想要過去接應,可一隊旅賁軍士兵已經撲了過來,阻斷了兩者之間的路。隨後元載也在護衛的簇擁下,進了院子。他看了一眼躺倒在地的伊斯,得意揚揚地衝這邊喊道:“靖安司辦事!你們已經走投無路,還不束手就擒?”

為了增加效果,元載親自拿起一把刀,捅在了重傷的伊斯大腿上,讓他發出大聲的慘叫。

奇怪的是,這次張小敬居然沒動聲色。

元載對他的冷靜有點意外,可環顧四周,放下心來。這裏隻有院門一個入口,眾多士兵持刀謹慎地朝這邊壓過來。外圍還有弓手和弩手,控製了所有的高點。這是一個天羅地網,這些蚍蜉無論如何也逃不掉。

不過他想起剛才自己險些被聞染挾持,又後退了幾步,把自己藏在大隊之中,真正萬無一失。

“上燈!”元載覺得這個美好的時刻,得更亮堂一點。

立刻有士兵把燈籠掛在廊柱上,整個小院變得更加明亮。元載忽然歪了歪頭,“嘖”了一聲。他終於看清楚,眼前這個男子,似乎是個獨眼,左眼隻剩一個眼窩。

“張小敬?”元載又驚又喜,他本以為是蚍蜉的兩個奸細,沒想到是這麼一條大魚。看來今天的大功,注定是被他獨占了。

元載向前靠了一點,厲聲喝道:“張小敬!你罪孽深重,百死莫贖!今日本官到此,你還不自殺謝罪?”他見張小敬依然沒動靜,又喊道:“你的黨羽姚汝能、徐賓、聞染等,已被全數拿下,開刀問斬,隻等你的人頭來壓陣!”

元載壓根不希望張小敬投降。無論是綁架王韞秀還是襲擊靖安司,這兩口大鍋都要背在一個死人身上,才最安全。所以他在激怒張小敬,隻要對方反擊,就立刻直接當場格殺。

聽到元載的話,張小敬的肩膀開始顫抖。學徒以為他害怕了,可再仔細一看,發現他居然是在笑。嘴角咧開,笑容殘忍而苦澀,兩條蠶眉向兩側高高挑起,似乎遇到了什麼興奮至極的事。

張小敬隨手撿起旁邊晁分劈竹用的長刀,掂了掂分量,從袖子扯下一條布,把刀柄纏在手上,然後轉過身子,正麵對準了那些追捕者。

元載看到他拿起刀來,心中一喜,口中卻怒道:“死到臨頭,還要負隅頑抗?來人,給我抓起來!”

聽到命令,士兵們一擁而上,要擒拿這“蚍蜉之魁首”。不料張小敬刀光一閃,衝在最前頭的人便倒在地上,身首異處,衝天的血腥噴湧而出。後麵的人嚇得頓了一下腳,左右看看同伴,眼神一點,齊衝過去。又是兩道刀光閃過,登時又是兩人撲倒。

後麵的士兵還未做出什麼反應,張小敬已經反衝入他們的隊伍中去。他一言不發,刀光連閃,他手中的砍刀就像是無常的拘鎖,每揮動一下都要帶走一條人命。一時間鮮血飛濺,慘呼四起。

學徒早嚇得瑟瑟發抖,抱頭蹲下。隻有晁分本人穩穩坐在爐灶前,繼續看著火焰跳動,對這殘酷血腥的一幕熟視無睹。

元載禁不住打了個寒戰,直覺告訴他什麼事不太對勁,他下意識地往後退去,喝令士兵繼續向前。

張小敬的攻勢還在繼續,他簡直是七殺附體。旅賁軍士兵可從來沒跟這麼瘋狂的敵人對戰過,那滔天的殺意,那血紅的怒眼,在黑暗中宛若凶獸一般,觸者皆亡。這院子頗為狹窄,地麵上雜物又實在太多。旅賁軍士兵攢集在一起,根本沒法展開兵力進行圍攻,隻能驚恐地承受著一個人對一支軍隊的攻擊。

倘若封大倫在側,便會發出警告。去年張小敬闖進熊火幫尋仇,殺傷幫員三十多人,連副幫主和幾個護法都慘死刀下,正是這樣一個瘋魔狀態。

張小敬現在確實瘋了。

在這之前,他無論遭遇多麼危險的境地,始終手中留情,不願多傷人命。可伊斯的中箭以及元載的連番刺激,讓張小敬這一路上被壓抑的怒火,終於找到了發泄的出口。

同伴們一個個被擊倒,敵人還在步步前進,官僚們愚蠢而貪婪的麵孔,老戰友臨終的囑托,長安城百萬生靈,一個又一個壓力彙合在一起,終於把一股隱伏許久的狂暴力量給擠出來,讓他整個人化身為一尊可怕殺魔。眼前再無取舍,遇神殺神,遇佛殺佛,更別說那些脆弱的旅賁軍士兵。

更可怕的是,張小敬的狂暴表現不是瘋狂亂砍,而是極度的冷,冷得像是一塊岩石。他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沒有任何聲音,沒有任何顧忌和憐憫,甚至沒有任何保全自己的想法。不閃不避,渾然一個沒了血肉與思維的傀儡,唯一殘留的意念就是殺戮。每一刀,都是致命一擊。

在張小敬的獨眼之中,眼前的慘狀、熊火幫的慘狀,以及當年在西域守城時那一幅修羅圖景,這三重意象重疊在一起。隨著殺戮在繼續,張小敬已經身陷幻覺,以為自己仍守在西域那一座小堡裏,正在與突厥大軍浴血搏殺。

這樣一頭沉默的怪物衝入隊伍裏,讓沉默變得更加恐怖。在叫嚷和慘呼聲中,幾乎每一個人都是被一擊斃命。有個別膽大的士兵想去阻截,卻發現根本攔不住。張小敬手裏那把怪異的刀,削鐵如泥,又極其堅韌,砍入了這麼多人的身體,卻依然沒有卷刃。

僅一個人、一把刀,竟殺得旅賁軍屍橫遍野,很快硬生生給頂出了院子去。五尊閻羅,狠毒辣拗絕,享譽一百零八坊。可今夜的長安城見證了第六尊閻羅——瘋。

十來盞燈籠依然掛在廊柱上,燭光閃動,讓地麵上那一片片血泊,映出那一個凶殘而孤獨的執刀黑影。

元載反應很快,第一時間逃出了院子。他發現自己的心髒幾乎要跳破胸膛,褲子熱乎乎、濕漉漉的——居然尿褲了。那一尊殺神的瘋狂表演,徹底扯碎了元載的膽量。

元載現在終於明白,為何永王和封大倫對這個人如此忌憚。這不是疥癬之憂,這是心腹大患!!

跟隨元載及時退出院子的不過七八個人,幸虧外圍還有十來個後援,此時紛紛趕過來。可他們看到那淒慘的場麵,也無不兩股戰戰。

“你們快上啊!”元載催促著身邊的士兵,發現自己的聲音虛弱幹癟,全無氣場可言。旅賁軍士兵們捏緊了武器,卻都神色惶然,裹足不前。他們和元載一樣,已經被那一戰摧毀了膽量和士氣。

張小敬一步一步朝著院外走來,周身散發著一股絕望而凜然的死氣。

這強烈而恐怖的氣息,壓迫著士兵們紛紛後退。元載在後麵驚恐地喊道:“用弩!用弓!”他已經不想別的,隻想盡快擺脫這個噩夢,可肌肉緊繃如鐵,根本動彈不得。

聽到提醒的旅賁軍士兵如夢初醒,後排的人紛紛取出手弩。那個人再厲害,也是個血肉之軀,絕不可能和這些弩箭抗衡。

就在張小敬即將邁出院子、士兵扣動扳機的一瞬間,那兩扇院門似乎被一雙無形的大手抓住,“砰”的一聲驟然關上了。噗噗噗噗,那一排弩箭全都釘到了門板上。然後啪嗒一聲,似乎是一條橫閂架起。

元載臉色扭曲起來,如果不親眼見到張小敬死去的話,在未來的人生裏,他恐怕夜夜都會被這個噩夢所驚擾。

“快!快去撞門!”元載尖叫著,不顧胯下的尿臊味道。可是並沒人聽他的,仿佛那是黃泉之國的大門。

在門內側的張小敬也停住了腳步,他也不知道那兩扇門怎麼就突然關上了。他抬起空洞的右眼,發現兩扇門的背後,有一係列提繩和竹竿的機關,一直連接到院子裏。

張小敬現在對這些沒興趣,隻想殺戮。他緩緩抬起胳膊,準備砍向兩門之間的橫閂。這時,一隻滿是老繭的大手抓住他握刀的手。

“很好,你很好。”晁分的手勁奇大,直接把刀從張小敬手裏奪下來。

刀一離手,張小敬的眼神恢複了清明。他看了眼死傷枕藉的院子,蠶眉緊皺,絲毫不見得意。

“你知道這世界最美的東西是什麼嗎?”晁分的聲音一改剛才的冷漠疏離,“是極致,是純粹,是最徹底的執。我從日本來到大唐學習技藝,正是希望能夠見到這樣的美。”

他把刀橫過來,用大拇指把刀刃上的血跡抹掉,讓它重新變得寒光閃閃。

“我走遍了許多地方,嚐試了許多東西,可總是差那麼一點。可剛才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我一直苦苦尋找的那種境界——那是多麼美的殺戮啊,不摻雜任何雜質,純粹到了極點。”晁分說得雙眼放光。

學徒在旁邊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家裏都鬧成這樣了,老師居然還覺得美?他戰戰兢兢地站起身,撒腿跑開。晁分根本不去阻攔,不屑道:“這些人隻知器用機巧,終究不能悟道。”

張小敬沉默不語,他還未完全從那瘋魔的情緒中退出來。

晁分把刀重新遞給他:“我已經放棄鑄劍很久,這是最後一把親手打造的刀器。我本來覺得它不能達到我對美的要求,現在看來,隻是它所托非人——我現在能聽見它在震顫,在歡鳴,因為你才是它等待的人,拿去吧。”

出乎晁分意料的是,張小敬卻把刀推回去了,語氣苦澀:“我一生殺業無算,可從不覺得殺人是一件開心的事,正相反,每次動手,都讓我備感疲憊和悲傷。對你來說,也許能體會到其中的美;對我來說,殺人隻是一件迫不得已的痛苦折磨而已。”

“殺戮也罷,痛苦也罷,隻要極致就是美。”晁分興奮地解釋著,“隻可惜生人不能下地獄,那裏才是我所夢寐以求的地方。”他再一次把刀遞過去。

“你就快看到了。”

張小敬不去接刀,轉身去看躺在血泊中的伊斯。他身中兩箭,幸運的是,總算都不是要害,不過雙腿肌腱已斷,今後別說跑窟,恐怕連走路都難。

“都尉,在下力有未逮,不堪大用……”伊斯掙紮著說,嘴角一抹觸目驚心的血。這個波斯王族的後裔眼神還是那麼溫柔,光芒不改。

“我會通知波斯寺的人,把你抬回去。”張小敬隻能這樣安慰他。

“……是景寺。”伊斯低聲糾正道,他沒有多餘的力氣,隻能可憐巴巴地看著張小敬。這一次張小敬看懂了,從他脖頸裏掏出那個十字架,放在他的唇邊。伊斯心滿意足地歎了一口氣,口中喃喃,為張小敬做禱告。

這是他現在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張小敬沒有多餘的話,他站起身來,對晁分道:“麻煩你叫個醫館,把他送去救治。”

“你去哪裏?”

“太上玄元大燈樓。”張小敬的聲音,聽起來比晁分的刀還要鋒利。

“可是門外還有那麼多兵等著你。”

“要麼我順利離開,要麼當場戰死。如果是後者,對我來說還輕鬆點。”

晁分把刀收了回去:“既然你不要刀,那麼就讓我來告訴你點事情吧。”

後續的旅賁軍士兵陸陸續續趕到殖業坊,數量增至三十多人。可元載還是覺得不夠安全,他覺得起碼得有兩百人,才能踏踏實實地殺死張小敬。

長官都如此畏怯,下麵的人更是不願意出力氣。他們把晁分的住所團團包圍,連一隻飛鳥都出不去,可就是沒人敢進去。那門後的一把刀和一尊殺神,可是飲了不少人的血,誰知道今晚他還要飲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