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拾糧到院裏已有一月光景。這一月,拾糧過得不一般。水家跟何家不能比,長工跟短工不能比。
兩個財主家,各是各的使人招兒,各是各的拿人法兒。
想要掙口長飯吃,拾糧就得耐住性子受。受得受不得都要受。
好在,拾糧內心裏不怕這受。
月末這一天,拾糧正在草灘上放羊,羊倌有事回了家,管家老橛頭讓他暫時頂幾天。空曠遼闊的大草灘上,拾糧正在專心致誌練炮肚,炮肚是羊倌的看家本領,羊在草灘上跑起來沒個野,你想拿雙腿攆,非把你掙死。
練好了炮肚,照準頭羊一石頭甩出去,乖乖的,全都回來了。
拾糧看見過老羊倌甩炮肚,那準兒,一甩一個神。
有天他驚見三小姐也拿著炮肚,照準山崖上的一隻鷹就甩,天呀,差點就給打著。
這三小姐,在拾糧心裏越來越像個魔。
拾糧模仿著老羊倌的樣子,正要甩,突然就有聲音說:“你妹妹拾草要嫁到水家來。”
拾糧一驚,手軟軟地垂下來,炮肚裏的石頭,愣了好幾愣,“當”一聲落在了草灘上。
之前,拾糧耳風裏也聽到些關於妹妹拾草的事,對那些個駭死人的傳言,他不信。滿嘴裏胡唚哩,草草可是爹的心上肉,爹能那麼狠心?再說,我家草草那麼好,老天爺能收她?不能!
可這些日子,拾糧猶豫了,害怕了。水家大院聽到的,看到的,還有隱隱感覺到的,好像都不大對勁兒。
這個心細的孩子,打五糊爺領著他上路的那一刻,心裏就多了幾層想,他實在弄不明白,一向挑長工比挑女婿還挑得仔細挑得苛刻的水家大院,咋就會瞅上他?莫非――這下,拾糧終於信了。
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跟他一起放牲口的老橛頭的外甥,一個叫三猴子的半大子光棍。
“等著吧,拾糧,等你家拾草抬進院,你就有好日子過了。
”
三猴子說完這句,撇下拾糧,扯開他的驢嗓子,喊破天爺一樣吼起他的小桃梅來:
正月裏的桃梅花正呀月正
我和我的小妹妹看呀花燈
花燈一串明呀
小妹妹散散你的心
二月裏的桃梅花呀龍抬頭
我和我的小妹妹上呀彩樓
彩樓萬丈高呀
小妹妹小心閃壞了腰
三月裏的桃梅花三呀月三
我和我的小妹妹上呀江南
江南路好遠呀
小妹妹搭個火輪船
四月裏的桃梅花四月呀八
我和我的小妹妹摘呀黃瓜
黃瓜大的大呀
小妹妹小的才開花
三猴子的聲音喊得能把天裂開,拾糧耳朵裏,卻啥也聽不見。三猴子正要扯上嗓子把小桃妹喊到五月裏,拾糧猛就怪驚驚嗚嚎了一聲。那聲嗚著實子怪,不高,也不低,轟沉沉的,像是一群狼合了勁兒為同伴發悲,狼在同伴死去的時候就會發出這種悶騰騰的嗚嚎。
又像是一頭公牛在向群狼發出攻擊時的那種響,嘶啞,鬱憤,卻又不可阻擋,暗含著震徹天地的力量。
三猴子讓這一聲嗚震住了,嘎地收起喊,張大了嘴巴盯住拾糧。草灘也讓這聲嗚給震住了,瞬間沒了聲息,仿佛,那一聲嗚,能遮天蔽地。
草灘上怕的就是這聲音。
猛地,三猴子看見,一向老實巴交的新長工拾糧突然學犍牛那樣將眼瞪了幾瞪,頭美美地衝天空中了幾下,一揚蹄子,跑了。
他丟下幸福的吃草的一群羊,也不去院裏說一聲,就跑了。等三猴子醒過神,那瘦弱的黑影兒已消失在茫茫草灘上。
這個下午的來路心情有點好,東溝那邊又死了人,事主家剛剛給他磕過頭,請他去東溝斬穴。溝裏一死人,斬穴人來路的心情就能好起來,他這門手藝,還沒被人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