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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世上竟還有白罌粟(1 / 1)

我自幼見到的罌粟花都是紅與紫的,卻不知這個世上竟還有白罌粟。

十年前的冬天,快過春節了。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壓得整個連隊沒有一條可通行的路。我是從雪窩裏趟過去的,鬼哭狼嚎般的老北風把人的骨髓都吹涼了。我跌跌撞撞地爬上那白雪覆蓋的高坡,如果不是出氣口插著幾束掛滿白霜的高粱秸,你根本就無法找到這倒黴的菜窖。

“獅子頭!”我爬下那嘎吱嘎吱的木梯子,衝著那黑咕隆咚的窖裏頭喊道。雪地上刺眼的陽光使我一時什麼也看不見。

“獅子頭!”我扯著嗓子喊。

沒有人答應。整個菜窖沒有一點兒聲音。風在頭頂的曠野上尖叫著,而這裏,卻寂靜得如同一座墓地。我在黑暗中站了一會兒,慢慢看見那狹長的地麵上,堆放著的一排排整齊的大白菜。白菜顯露著淡淡的綠色,散發著一種略帶潮黴的氣味。幾盞昏暗的油燈發著微弱的光,照著木柱子的影子。我脊背上感到一陣陰森的涼意。

“獅子頭!”我想起了我口袋裏的電報。

過道那頭,傳來的響動,一個影子慢慢朝我走過來。我的頭發都豎起來了。如果不是他的一雙腳在移動,我真會以為自己大白天遇上了一具僵屍。他在離我不遠的柱子下站住了,戴著一頂禿了毛的尖頂山羊皮帽,一雙大棉上纏著綁腿;油亮的、肥大的棉褲,以及一件瘦小的舊棉襖裹著的弓起的背,使他的整個身子變成了一種十分奇怪的形狀。他那黃瘦的臉、幹枯的皮膚、癟塌的嘴、僵硬的下巴,使人懷疑他是否具有生命。我無法看到他的眼睛,因為他一直低頭瞅著地上。

我的頭皮不由倏地一麻,心裏罵了一句:

“二勞改!”

“買脆(菜)?脆(菜)都是上好的……”他訥訥地說,依然沒有抬頭。

我聽出來,這是個廣東人。

“什麼‘脆’不‘脆’,我找獅子頭!”我嚷嚷著。

他微微抬起頭,慌張地看了我一眼,默默回轉身,朝黑暗的過道走去。說實話,跟這麼一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東西呆在這四下無人的地下,真得有點兒膽量呢。這個農場的前身是個勞改農場,“文化大革命”中,刑滿釋放的就業人員,有些人老家在城市,不願回去挨鬥,就留了下來,在農場幹著最苦最累或是技術性較強的活兒。我們管他們叫“二勞改”。

他提著馬燈,在前麵走著,猶如一個恍惚飄搖的影子。在這個影子裏是否曾經有過靈魂呢?我想。即使有過,現在大概也早已死去了……

他在菜窖的盡頭停住了腳步,戰戰兢兢地把馬燈略微舉高了一點兒,仿佛害怕那微弱的光亮會照見自己的醜陋。

我聽見了一陣肥豬酣睡似的呼嚕聲。在這與世隔絕的菜窖裏,自然不怕妨礙了任何人,燈光照著地上的羊皮襖中裹著的一張胖圓的臉。

我用腳踢他。這個“獅子頭”,沒死沒活地向連長請求來看菜窖,原來是這麼個美差。讓人家替他幹活,他睡大覺。他學會雇工了;可雇工還得花錢呢!

他不情願地坐起來,揉著紅紅的眼睛,是夜晚打撲克熬的。

“啥事?攪了我的好夢!”

我從口袋裏掏出一份電報和一封揉皺的信遞給他。說實話,不到這種萬不得已的地步,我是決不會找“獅子頭”的。他是我初一時的同班同學,後來留了級,我初中快畢業時,他初一的期末考試才頭一回及格。可到了“文化大革命”,他卻“能耐”起來了,一夜之間戴上了手表,騎上了“飛鴿”。有一回還跟我誇耀“破四舊”時他親手打死過一個地主婆。去年秋天我下鄉到了這農場,人地生疏,也不知從哪兒就冒出來個他,好夕也算個熟人。雖說他幹活不咋的,又懶又貪,但比起那些耍嘴皮、搞小彙報整人的人,總還強那麼一丁點兒。

我在他身下那羊皮襖裏坐下來。剛要開口,聽見旁邊不遠的地方有一點兒的響聲,好像是那老頭在整理菜垛。

我有點兒不放心,努努嘴,說:“他……”

“沒事,他敢麼!”“獅子頭”打了一下嗬欠,晃晃亂蓬蓬的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