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
玄幻 武俠 都市 曆史 科幻 遊戲 女生 其他
首頁

階級敵人(1 / 1)

我於是心急火燎地告訴他,我的表妹從樺川農村來信,說她的父親在哈爾濱病重被送進醫院,身邊無人照顧,母親去了幹校,根本不讓回家。她想請假回去,可身無分文。她剛剛下鄉插隊半年,分紅才得了三塊錢,實在沒辦法,才求我這個在農場掙工資的表哥。而我這個窮光蛋,這個月三十二元錢工資,扣除了十元錢的大衣費,又買了一頂棉帽子過冬,夥食費能否對付到下月開支還是個問題呢。

“獅子頭”聽著,忽然問:“她爸病了,她咋不向生產隊借錢呢?”

我說:“她爸以前是公安局長,現在是‘牛鬼’。”

他又問:“她咋不向隊上的同學借呢?”

“哪敢哪!誰一聽這事兒都不敢借。我隻能跟你實話實說,你不會去揭發吧?”

“獅子頭”往嘴裏塞著一片生白菜幫子,哢哢地咬著,懶洋洋地說:“那倒不會,咱一向夠哥們兒意思,不過,這錢,可不好弄,要多少?”

“二十。”

他跳起來,往那鋪著一層細沙的地下吐了一口唾沫,說:“誰有那麼多?開大銀行啊?有點兒富餘的,早變成老白幹進了連長的肚子了……”

“獅子頭,”我喑啞著嗓子,一副低聲下氣的可憐相,“我把那隻半導體賣給你吧,雖說是自己裝的……”

遠遠傳來了收工的鍾聲,“獅子頭”的耳朵真比獵犬還靈。他麻利地戴上簇新卻很髒的棉帽,套上黃大衣,就拽我往窖口跑。

“今晚食堂吃包子,快!”他三腳兩步登上了梯子。

“你無論如何得想想辦法……”我緊跟在他身後,忽然他鞋底掉下的一粒沙子迷了我的眼睛,疼得我眼淚也湧出來了,我隻得停下。

這時,有人輕輕拍我的肩膀,接著,一雙冷冰冰的手伸到我的臉頰上,很快翻開我的眼皮。那雙手上有一股新鮮的白菜氣息,好像是一片柔軟的菜葉代替了手絹,沙子抹去了,眼睛不疼了。

我睜開眼睛,透過模糊的淚水,看見我麵前站著他——那個老頭。他依然彎著腰,眼睛瞅著地下,好像他的腰從來不曾伸直過。我上了梯子,沒有說謝謝。

“唔……唔……”他忽然發出了一種什麼聲音,古怪的,顯然隱藏著一種焦慮,又不敢大聲。

我回過頭去看他,見他正斜著眼瞧我。

天哪,那是一雙什麼樣的眼睛,好像一口深深地陷在沙漠中的枯井,幹澀而荒寂。混濁的眼珠,像一潭枯井中的死水,這會兒卻忽然閃出幾絲善良、溫和的光波。

我詫異了。他為什麼這樣看著我?

他伸手到那油膩膩的衣襟裏去掏著什麼,一邊訥訥地說:

“不要賣、賣半導體,留著聽個歌兒,解解悶……你要錢,我,我借你……”他訥訥地說。

我愣住了,我為這突然降臨的運氣慶幸,表妹得救了!

他戰戰兢兢地把錢遞過來,厚厚的一迭,是一塊錢一張的,破舊而又肮髒,攥在他雞爪似的手心裏。

我剛要伸手去接。突然冷靜下來。

“你要幹什麼?”我猛然大聲喊道。那聲音之嚴厲連自己也覺得有點兒可怕。“誰要你的臭錢?壞蛋,你做夢!快滾開!”

我氣喘籲籲地爬出了菜窖,渾身激動得直打哆嗦,“獅子頭”早已等得不耐煩了。

“你跟那老司頭囉嗦些啥?”他隨口問。

“沒啥。”

“我聽見了。”他狡黠地聳了聳鼻子。

我不作聲。剛才那突如其來的怒火是怎麼回事呢?我自己也莫名其妙。

“你真傻。”“獅子頭”回頭說,吹著口哨。

“不,我這點兒聰明還是有的。”我回答他,“那老頭是‘二勞改’,借了他的錢,他要是利用我去幹壞事怎麼辦?不管怎麼樣,這種階級敵人……”

“獅子頭”突然怪聲怪氣地笑起來:

“你真沒白拿中學裏那麼多一百分兒。階級敵人?你以為個個都像書上寫的、台上演的那樣搞破壞、想複辟呀?!我怎麼就沒見著過?他憑白無故拉你去幹壞事?他何苦來著!”

“這是他們的階級本性……”我硬著頭皮說。

“本性?啥叫本性?啥人不是順著環境變?就說這老司頭,就算他以前幹過壞事,可現在,乖得像貓一樣,要他多聽話就多聽話。我就是讓他把我的尿喝下去他也絕不會說個不字。”

我有點兒惡心。

“連他自己也常說,這些年他接受改造,從鬼變成人了。要不是兒子下了鄉,家裏沒人,他也早回廣東老家去了。你呀,不借白不借,傻麅子。”他顯出一副很有經驗的樣子,“我替你保密,誰也不會知道。你得明白,除了他,誰也不會借給你這二十塊錢的……”

我倆分手時,星星出來了,雪地閃著幽藍的寒光,天上地下都是冷冰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