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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到骨髓冷到心裏(1 / 1)

這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夢見我姨父死了,表妹跪在他靈前哭……

我出了一身汗,心怦怦亂跳。醒了,再沒有睡著。天剛亮,我就起床了,提心吊膽地溜出了宿舍。

我在通往菜窖的那條小路上等著他。“獅子頭”說過,老司頭每天要比他早上班兩個小時,晚下班一個半小時。

西北風吹得我臉生疼,帽沿兒都掛了白霜。我決定接受“獅子頭”的建議;這是我頭一回聽他的話。

老頭終於來了,提著飯盆,彎著那永遠直不起來的腰。

我忽然想逃開,逃得遠遠的。我明明憎惡他,卻要利用這種憎惡去獲得他的好處。我成了什麼人!

他從我身旁擦邊而過,目不斜視。他就要走過去了,我忽然意識到機會萬一失去,也許永不再來,於是大喝一聲:“站住!”

他機械地站住了,慢慢抬頭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吃驚。

“昨天……昨天的事……”我語無倫次了,心裏壓得慌,“你……還得把那……”

他聽懂了,茫然點點頭,卻沒有任何表示。他是在計較我昨天的態度嗎?不,他的眼睛雖然暗淡無光,卻是和善的。

“我……”他說。惶恐不安地四下張望著。我明白,他在躊躇,然而他還是伸出手到衣襟裏去掏了,掏了半天,掏出一個小紙包。他小心翼翼地揭去那張紙,把那疊鈔票塞在我手裏,喏喏地說:“原想寄給兒子的,先不寄了吧……”

我拿錢的手顫抖了一下,他還有兒子?他歎了一口氣,默默地走了。竟沒有提一句讓我什麼時候歸還他諸如此類的話。

那以後一連好幾個月我沒有看見過他。他上工的時候我們還沒起床,他下工時我們早已上了炕。開凍化雪後,菜窖就扒曬了,剩下幾根骷髏似的橫梁。也不知他被調去幹什麼活了。表妹那裏很少有信來,聽說姨父的病是一點點見好了,姨媽也從幹校回了城。那二十塊錢,表妹的信上除了“收到”兩字以外,連聲謝謝都沒有;我當然也不會再提。可是月複一月,竟然就抽不出錢去歸還老司頭。三十二元錢的工資,除了吃飯還要抽一口煙。我學會了抽煙,也能喝上二兩老白幹了,否則每天下了班有多無聊呢,半個月放一部《南征北戰》。圖書館倒是有一個,全是《豔陽天》,我倒著都能背下來,裏頭有個馬小辮,妄想變天……

我差不多每個月都想把那錢還上,可是每個月都落了空。我於是特別怕碰到他。我悄悄向“獅子頭”打聽他的下落,“獅子頭”說:“春天開荒點沒人做飯,調他去做飯了。如今不是又該掐瓜秧子了吧,他該回來啦。這老頭,啥都能幹,早先地主要雇這麼個長工,家裏的活兒全齊了。”

“獅子頭”現在越發時髦了。毛滌褲筆挺,二孔鞋鋥亮,不知哪來的。我不敢問,因為我不想得罪他。

那是一個下雨天,不出工,在宿舍裏政治學習。我靠窗口坐著,心不在焉地聽著念報紙。突然,我的眼睛盯住了前麵不遠的一個黑影,我渾身冰涼,周身麻木,好像到了世界的末日。沒錯,是他——老司頭了,枯槁的麵容,幹瘦的身影,披一張白塑料布,像一個幽靈,正向我們宿舍走來。他來幹什麼?一定是來找我要錢了?他等急了?乖乖,這事兒要讓連隊領導知道了可了不得,起碼得開我一次批鬥會。瞧吧,我也便宜不了他。

我蹦下地,想把他堵在門外訓斥一頓。可臨出門的時候,我留下心眼在玻璃上張望了一下。我呆住了——他正用鐵鍬在挖門前那條水溝。水溝一會兒就疏通了,堵住的髒水順溝向東淌去,西頭是瓜地。他站在雨中看水流得差不多,就轉身走了,對這邊宿舍,他連眼睛也沒抬一抬……

我鬆了一口氣。

然而這一切都沒有瞞過“獅子頭”的眼睛,吃過中飯他爬到我炕上來,扔給我一支握手煙,擠著眼睛說:

“怎麼,你還沒開竅哇?”

我不懂啥叫“開竅”。

“你還惦著那二十塊錢哪?真是頭傻麅子;告訴你,不拿白不拿,你不還他,他又能咋的你?沒憑沒據,誰能證明他借給你二十塊錢?他去告你,誰會相信他?你不會反咬他個誣陷!”

我聽得氣都透不過來。我就算缺錢,也從沒敢往這上打主意。這怎麼可以呢?借錢不還,賴賬,不是比強盜、小偷更壞嗎?我總還沒壞到這份兒上。

“獅子頭”在我腦殼上敲了一下:

“你怎麼不明白,他們和我們不是一回事。我們是知青,他們是‘二勞改’,這一輩子有贖不清的罪!人和人生來就不是平等的;噯,比如連長,狠吧,成天在教育我們,在他眼裏,我們知青啥也不是,當我們人看?”

窗外的原野一片昏黑,雨在不停地下著。我覺得冷,冷到骨髓,冷到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