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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節 鬆木在夜晚說話(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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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鬆樹被鋸成方木楞,整整齊齊垛在那裏已經好多年。

第一次看到這些木頭,我以為那是一個看台,像體育場的那樣。我三、四歲,要跪著才能爬上這垛木頭。鬆木新鮮,如玉米麵餅子的顏色。過幾年,我抬步走上去。再後來跑上去,那時我已十三、四歲,而木頭像破船一樣黑,堆在水文站院裏。木頭的年輪裂開口子,小蟲在裏麵蠶食,然後運出一些碎屑。碎屑仍然是金黃色,說明木頭的肉永遠是新鮮的。人死了之後,肉很快就黑爛,變不成金黃的碎屑。

小時候,我幾乎每天要去鬆木上坐一坐,坐的時候像一個課堂裏的學生,但眼前沒有黑板,隻有天空的雲彩和牆外的大柳樹。柳樹的胸徑快有一米粗了,它至少活了兩、三個朝代。你感覺沒有風的時候,大柳樹告訴你仍有微風,樹葉在張望與擺動,像無數條蛇在樹梢穿行。風大了,樹開始打太極拳,它的勁兒是圓的,一股渾然的力量從根到梢運行,樹枝忽前忽後,且退且進,似太極拳的雲手或倒卷肱。我坐在木頭垛上看柳樹打太極拳,一坐一小時,心意全在樹上。小時候,我學過一點彈腿和華拳,讀過太極拳的書。大柳樹的太極打得最好,前後左右都照顧得好,勁兒始終藏著,不冒頭。大柳樹架子穩,腿勁兒足,它練了好幾百年站樁。我那時想,這麼大的樹不知兜了多少風,兜住了幾百、上千斤的力量。它要擺動,把這些力量分解掉,以柔化剛。樹冠把遇到的風的力量傳到根上,像太極推手把對方的勁兒接過來,傳到腰、腿和腳上,化解於地,不如此就趴下了。

我這是瞎想,並不知合不合拳法,坐一堆鬆木上隻適合瞎想。鬆香從屁股傳人大腦和中樞神經,人產生木質的、愚笨的想法。我看見三隻淺綠色的柳鶯飛進樹冠裏,過一會兒,隻飛出兩隻來。我估計那隻被它倆合夥捏死了。我去樹下找柳鶯的屍體但沒找到,可能在樹枝上搭著呢。回到鬆木上,又見四隻柳鶯飛進樹裏,飛出兩隻。這回我不去樹下找小鳥的屍體了,我沒那麼容易上當,而且翻牆費褲子。

雨後,我最喜歡聞鬆木垛散出的清香氣味。每次雨後,鬆木垛都散出清香,它不知藏了多少香味,也不知它藏這些氣味有什麼用場。鬆木的香味像在說話,它們想說什麼話呢?它們一定在想念自己的興安嶺故鄉,那裏有紅豆般的蔓越橘,還有藍莓。鬆樹熟悉狐狸的腳步,斷斷續續踩在落葉上。鬆鼠把鬆樹當成操場,練習跑步;鬆樹覺得鬆鼠是給自己抓癢。鬆樹做過許多夢,比如變成房屋檁子給燕子做巢,比如長入白雲裏洗個雲霧澡,比如鬆香變成了琥珀。但鬆樹沒夢見過水文站,它不知道水文站是幹什麼的,也不知道為什麼把鬆木剖成方型垛在一起,是為了取暖嗎?這些鬆樹有的認識,有的不認識。鬆木們盼望小偷來偷走它們,這樣可以去其他地方轉轉。

坐在鬆木上讀書,覺得天很快就黑了。字的筆畫融化在暮色裏。這時候看天,燕子的剪影像鬼魂一樣飄來飄去。而天燒光了所有的雲彩之後黯淡下來,像一堆無火的炭。天際澄明,白色的大星如徽章別在山頂。鬆木上爬過螞蟻,它們不怕鬆木上的刺紮腳。夜裏,鬆木是野貓的陣地。我曾經在月光下看見七八隻貓站成一排,如祈禱。我攆走了貓,在鬆木上坐了一會兒,聽到許多異樣的響聲。可怕的聲音不是啪啪、啾啾,而是類似人的說話聲。夜深沉,聽到鐵船那邊傳來人的鎮定的低語,很嚇人。不知什麼人在說話,也許鬆樹在這裏待久了,跟水文站的人學會了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