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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節 藤(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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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不是樹不是根,又似根似樹。樹直立,根在地下爬行。藤選擇做一根藤,是植物裏的龍蛇。

藤是植物裏的猴子,它想去一切地方。藤想知道泉水從什麼地方流出,野果邊上有沒有刺蝟的洞。藤在懸崖爬上爬下,把陣線搞亂,沒有哪一棵樹像藤這麼胡鬧。樹像士兵一樣站在哨位,一輩子沒往前走過一步。

藤直不起腰,它需要掛在什麼東西上。藤做的事情叫作借力。它認為所有的地方都是肩膀。它拍過石頭、樹和草的肩膀,然後向上爬。藤好奇心重,想知道高處有什麼,想知道高處的高處還有什麼。藤編織了森林裏的蛛網。

藤被莊子的故事嚇住了:樹越成材越近刀斧,樹一旦豐厚挺直就成了床,供人坐榻,成了桌椅板凳和皇帝的案子,樹不讀書也被迫充當書架。藤是明白人,樹成了材也不過是大立櫃,變成夾肉的筷子自己卻吃不著。藤以不材自喜,它要做一個山野流浪漢,東奔西走,居無定所,就這麼辦了。

藤不開花,它情願寒傖,像穿褐色雨衣的藥農。在雨裏,藤的衣衫像石頭一樣黑濕黏滑,不開花。植物開花,隻是一個富貴的夢想。花開過,花瓣被風揪走、被流水偷走,花記不住自己到底有幾個花瓣。開花的樹多少有一些矜持,像做家務的男人,更像粉墨麵世的梅蘭芳。藤沒有開花的基因,算球,不開就不開。藤假如開了花,必定妖邪,像身懷雜種的茨岡女人。藤把開花的力量變成皮革般的纖維,堅韌可拔。

日本這個地方國小藤多。他們建立戶籍製度時國人無姓,阿三阿四。官令民有姓,民取“田、山、鬆、井”等山野事物作姓,綴以狀態助詞“中、上、間、下”。也有“藤”,藤野、佐藤不是一根藤。山多藤就多,平地有草沒有藤。日本的藤是造床材料、造橋材料,藤條抽人人疼。

中國的文人畫裏,寫藤見到筆墨功夫。毛筆先天適合寫藤,藤之老勁虯頑,以墨之滯遲枯澀應對之。黃賓虹說,筆作什麼?分明;墨作什麼?融洽。黃賓虹把筆墨最上境界稱為“融洽分明”。他的畫語錄常說筆法,筆分八麵是黃賓虹的標誌性言論,但他的畫最好的地方仍在墨法,茂樸華滋顯示黃墨的神力。有畫家研究黃賓虹一輩子,不知他作哪一種皴法,我說黃賓虹山水無皴法。他問是何法,我說不告訴你。畫藤也無皴,見清楚筆法,所謂線。朱耷畫荷莖與藤何其相似,隻是墨性不同。毛筆的線——齊白石稱運筆要遲,石魯的線卻飛快——在畫藤時顯出疾徐枯潤,顯示毛筆的霸蠻,齊白石說毛筆可奪天工。一般畫家不畫藤,也畫不了藤,他怕別人說他在畫蛇或畫井繩。徐渭是墨藤祖先,其藤怒而剛烈。齊白石的藤顯露金石章法。藤在文人畫裏上了廳堂,化大野為大文。文人畫的藤叛逆,臣服朝廷的人肯定不畫藤。藤在筆墨之間不止糾結,是不求糾結糾結自來。大師的墨藤肚子裏有火,是身在江湖不屑江湖,是好紙好墨,是不皴,是仿家畫不來的黑道道。藤是國畫裏的美人。

就這樣,藝術遠離著生活。在所謂“生活”裏,藤變成屁股下的椅子,被屁熏得油汪汪的黃。藤是蠻人孟獲的盾,是西南少數民族孩子上學路過的橋梁,是供養苔蘚、昆蟲的共生體。森林裏,藤比樹爛得慢,它屬於筋一類燉不爛的東西。藤是高加索山民采野蜂蜜的梯子,它見過無數采蜜人摔進山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