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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輯 水(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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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的黑河像一群帶鐐的囚徒,水流遲滯,對天對地均含悲憤。像弦樂低音部演奏《出埃及記》。雪花穿梭而落,卻降不進河裏。人不禁要皺著眉思索,漫天皆白之中,這條黑河要流到什麼地方去呢?這是在初冬,雪下得早。若是數九之後,此地所有的河流都封凍了。

觀白水,如靜聽中國的古琴,曲目如“廣陵散”。在星夜密樹間,白水空瀠機靈,如同私奔的快樂的女人。白水上難見波紋,因為光暗的緣故。這時,倘擲石入水,波紋擴充,似乎很合適。在此夜,宜思鄉,宜檢舊事,宜揣測種種放浪經曆。如同站在緩重的黑河前,應有報仇雪恨之想。

黑河與白水,我是在故鄉赤峰見到的。他鄉非無,而在我卻失去了徜徉村野的際遇。人生真是短了,平生能看到幾次黑河與白水呢,雖然這隻是一條普通的河上的景色。

第八節 在雨中跑步

在雨中跑步的困難不是雨。雨量大小不過是水量大小,就當跑步時有人在你身後舉一個淋浴噴頭,水量或急或緩,水流的方向忽東忽西。在雨裏跑步的困難是敵不過避雨人的一雙雙眼睛。

街上避雨的人,躲在樹底簷下,衣裝幹爽,沉默地看我跑步。跑步可以諒解,在雨中跑步就不容易被諒解。我推想自己不被諒解的理由,邊跑邊想——頭發濕成一綹,像破抹布一樣趴在腦門;眼角眯著,因為進水,要不斷擦去臉上的水珠。而衣服貼在身上,鞋裏麵也進了水,呱呱響。這個人在幹什麼?哼!跑步。

水,僅僅身上掛滿了水,在街上奔跑就受到蔑視。仿佛我是欠別人錢被罰在雨裏跑步的人,是趁天氣不好從精神病院逃出來的人,是想做秀上不了電視的人。

在雨中跑,跑相有點狼狽。但我覺得豪邁,可惜別人沒看出來。白箭似的雨水急急鑽地,兩三米之外看不清東西,像一塊塊裂了紋的玻璃。雷聲此起彼伏,在天邊搞心電圖。我大步奔跑,腳下激起水花。我想,這就是為爭奪834高地而奔襲的攻打太原尖刀營戰士的雄姿。

而路人的目光在說:跑吧,傻子,跑到太原去吧。我每天搞冷水浴,最難忘的一次在鬆潘,那裏的水把每一根神經都冰得抱怨不已。五大連池的冷泉也非常涼,骨頭凍得好像變成了鋼管。而平常的冷水澡沒什麼詩意,遠不如大雨。雨水有一點溫暖,因為雨前的天氣總是很熱。雨水流到嘴裏沒什麼異味,當然不要把雨水咽進去,裏麵有多種汙染元素,喝下去沒準身上會結紅鏽與藍斑。

雨天跑步比較討厭的是睜不開眼睛,應該戴上遊泳鏡。是的,下回跑一定戴上。雖然戴遊泳鏡跑步更加像怪物。第二討厭出租車。一見有積水,出租車假裝是一艘火輪船,加大馬力開過,輪下濺起一人多高的水牆,濕你全身。然而我渾身濕透,已經不在意這個了,出租車司機能缺德就缺一下德的品性在人民群眾麵前又暴露了一下。

在雨中跑步很舒服。如同說一個人搞冷水浴時跑了5公裏,一舉兩得,速度可快可慢。想,雨水帶著我的體溫彙人大街的積水中,流進地溝。那些撐傘的、穿雨披的人在逃離這場雨。而跑步的人在享受著雨,多麼愉快。而雨不服,拚命下,惱怒於我的悠閑。沒啥,雨再大就改遊泳,豈不更好。

在雨中,我穿梭於人們的白眼之中。但也遇到了崇拜者,即孩子。他們瞪大眼睛看我,如視英雄。那麼,我就把這次跑步看作是送給孩子們的傾情表演。

第九節 眺望冰河

在冰河上走,像走在一條蜿蜒無際的哈達上。透明的、淺綠的、檀黑的冰帶在正午陽光的照耀下,化成白茫茫的光帶,晃得旅人把眼眯起來。

冰河是一條不大的河,名“金英河”。兩岸的柳樹和榆樹已被伐光。樹林原是伯勞、黃雀和朱旦紅這些鳥兒的故裏,現今河岸堆積著建樓房而掘出的沙堆和水泥管子。

正月出奇的暖和,冰河的表麵融化了一層。若貼著河麵眺望,水汽嫋嫋升騰,對岸的景物在白霧裏扭動變形。在冰河的最薄處,結冰不過一指,看得出下麵汩汩的黑而透明的河水。用雞蛋大的河卵石拋去砸冰,鑿成小孔,河水冒出一巴掌高。用更大的石塊砸,冰麵片片坍塌,碎渣漂在水麵上互相撞擊。順著這條薄冰的水流走,得知這股水由城市的下水道井流出,因此不凍。而河本身沉默堅固地凍著,在一個懸瀑式坎兒處,看出冰層凍了一米多厚,像潔白光滑的鍾乳石。把岩石似的冰鑿下來蓋房子,想必整個冬天也不會灘化。

冰河兩岸是好看的沙阪,柔軟浮光的沙粒已被北國的勁風吹得無蹤影了。這兒的沙阪是堅固的,被風刮出鬆柏的紋理,如一波水紋凝固。從沙紋伸展觀察,風吹的方向一律由西北而來。

岸上的窪地倒伏著金黃的衰草,它們幹透了,碰一下窸窣生響。我拿出火柴做一個燒荒的遊戲。在明亮的陽光下,火焰似乎透明無色,其邊緣在風勢中掙紮撲騰。火像早就饑餓了,一瞬間,草葉消失變黑。在火勢大的時候,見出紅與黑的密不可分,紅的火一舔,一切都黑了。燃燒原是一幕高雅的典禮。

雪白的冰河曲折來去,雖然是凝固的,但河岸曲線依然,還保留著奔流的樣子。

冰河並不懼憚陽光,它隻淺淺地融化了表麵的一層,仿佛給太陽一點承諾。內裏依然凍得堅實,人行走不妨,拖拉機開過也不妨。

第十節 流水

流水的聲音好聽,從小溪穿過鵝卵石,乃至水穿過人的喉嚨鑽入肚子裏的聲音,都好聽。跑步之後,口渴如弱禾,仰麵飲水,我聽到“咚咚”的水聲,極為敬佩。這是什麼聲音?水砸在腸子上,還是喉嚨像活塞一樣收縮?

夏季跑步之後,我大約要喝1246毫升的水,其中漏出來一些,化為汗。運動結束,人的皮膚如同漏鬥。喝過水,你盯著自己的胸脯看,每個汗毛眼都冒出一眼泉,互相投奔,化為大滴的汗流下,還拐走了我體內的一些鹽分。回頭多吃一個鹹鴨蛋就成了。

喝過水,我想象水在身體裏麵的神秘旅行,經過胃,在小腸排空,進入血液當中。我拍拍大腿、胳膊,和那些水打個招呼:到了?都到了。其中最活躍的水,已經跑人毛細血管,即身體的表層,所謂皮膚。

我喝過的水,有龍井、可樂、偽裝成蘋果顏色味道的碳酸飲料,還有礦泉水、自來水。它們在血裏流淌,如果把聽診器放在脈搏上,所聽到的就是流水的聲音,咚咚,跟喝水的聲音差不多。

水的聲音,是水的喊叫與詩歌。水流的時候,一點點的阻遏、不平、回轉都要發出聲音。如果在三裏之外聽一個瀑布的喊叫,急促的呐喊變為低緩喉音,像弦樂的大提琴聲部。而滴水之音,是孩子的獨語,清脆而天真,像念課文一樣。屋簷的瀉水是女人的絮叨,漫長而缺少確切的意義。而風中的雨水,像鞭子與潑墨寫意,是男人的心聲,在夜裏聽到尤為峻切。

在北方的冬季,河床的冰下會傳出流水的聲音,像笑聲,不由讓人想趴在冰上尋找一陣。冰下的水流黝黑,浮漾白霧,庇護著黑脊的遊魚。如果入耳的聽覺範圍再擴大一些,還會聽到水在樹裏流淌的聲音、在花盆的土裏滲透的聲音:呼啦啦、嘩啦啦,像在龍宮裏一樣。

第十一節 湖畔

站在湖邊,人的目光由近及遠。

水從腳下開始,向遠方延伸,直至與天相接,這在誰眼裏都近於奇跡。雖然人們心裏明白,湖水並沒有與天彙合,但在眼前,它確實彙合了。

岸邊的湖水像呼吸一樣,以淺浪湧動。有人說這是水對於岸的依戀和拍打,準確地說,湖水在溫柔地舐著岸沙,像母牛一往情深地舐站立不穩的牛犢。科學說這是由月亮對潮汐的影響而來。我曾想俯下身看湖水的平麵,但做不到,除非在湖邊挖個一人深的掩體,使我的目光和水麵平行。

岸邊總是彎曲的,自然界很少有哪樣東西呈現直線。無論是蘋果,還是鳥兒的尖喙、公馬渾圓的臀部,都是曲線。隻有人喜歡搞出直線的東西。站在湖畔向旁邊看,浪湧層層曲線,它們一個個湧來又退去,退去的水波是急急忙忙的,白色的泡沫愈散愈小,直到消失,又像隱入水中。

湖邊的沙灘坦平,若是用手掏出一個小坑,浪們就要勤懇地用沙把它填平,保持沙灘的平整。小的時候,我曾光著腳在岸邊走很遠,任清波洗濯踝骨。有時停下來,以腳趾擠壓滑膩的泥,泥像牙膏一樣自趾縫逸出,很舒服。

去年,我到過達裏湖,那時天已涼了,沒有脫鞋重玩童年勾當。但希望見到一個與我當年年紀仿佛的孩子,一手拎著一隻鞋,低著頭在沙灘上獨行,把夕陽留在身後。

第十二節 雨順瓦流

他們用蒙古語演唱格魯吉亞民歌《蘇麗克》的時候,我心裏的圖畫是屋頂上的瓦。瓦搭在一起,由上而下傾斜,橫著連成一趟趟直線。瓦們扣在一起,沒有膠和螺絲,相互錯落,如合唱。無伴奏合唱的各個聲部“扣”在一起,互為樂器。西洋音樂的女高音——男童聲——高音直笛——高音薩克斯都在一個聲(樂)部上,意大利文統稱SOPRANO:女高音。而男高音(TENOR)是聲部最主的男聲,同時是樂器族次低的樂器,如次中音長笛、次中音低音號、次低音提琴。

西樂的五重奏既指為五個人寫的歌曲,如比才《卡門》中的《走私者五重唱》,也可以是為樂部寫的樂曲,人聲樂器相通。

瓦在雨水裏光潔新鮮,它們吸進一些水,讓更多的水流下屋簷。雨後的紅瓦像睡醒的孩子,紅潤安靜。在《蘇麗達》的歌聲中,在納木斯來、張翠蘭等人的演唱中,演員像童年的兄弟姐妹,牽著手在山坡望著遠方歌唱,遠方有盤旋的鴿子、結巢的楊樹和冬季的河床。他們的“手”是氣息與和聲。他們像拾柴的人,把樹枝扔進高高的篝火,麵龐紅亮。

篝火紅焰轉白,頸子越扭越高,擋住了合唱隊員的臉。高音——中音,男聲——女聲,像從不同方向繃緊一塊牛皮,蒙到鼓上。在他們唱的時候,讓我想到剛出窯的彩陶大碗,比淚黏稠的釉滴沉重地流下來。

第十三節 石頭流出泉水,心也能

石頭裏流出泉水,心也能。

心裏的泉水兜遮不住,灑了滿懷。人卻拿它們沒辦法,不知道放到哪裏。

在有的人手裏,泉水變成了詩。

“滿頭鬈發的蒼茫薄暮,在山後揮動著雪白的手”。這是哪裏?是謝爾蓋·葉賽寧的故鄉。

他的故鄉,月亮是被淘氣的小孩子扔上天空的外公的帽子,太陽“在遠山後,正滾動著金燦燦的車輪”,星光“像解開的腰帶,在一股股泡沫中飄蕩”。

葉賽寧到了巴黎,穿過美洲大陸,但還是一個俄羅斯鄉村的詩人。他的耳裏,有沼澤地蒼鷺撲哧撲哧的蹬水聲,甚至能聽到灌木叢一滴露珠的滾動聲。

這汪水是葉賽寧的故鄉,捧在手裏無處置放。他走進城市之前,要“站在落葉繽紛的白樺樹間,參加它們訣別前的祈禱”。

每個人手裏都捧握東西。常常地,是放下這個,又拿起新的。許多人捧自己不需要的東西,奔走四方。

葉賽寧雙手空空,隻有故鄉。他說:“我的俄羅斯,木頭的俄羅斯啊!”語間不盡悲傷。離開了故鄉之後,也離開了裸麥、公雞、家釀的啤酒,最後他自絕生命。他說,他首先殺死的是一個酒徒和悲觀主義者。離開了故鄉,葉賽寧不知如何樂觀,如何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