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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輯 水(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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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都有故鄉,到處都是故鄉。在生物的DNA之外,人還有地理DNA,它是故鄉。地理的DNA排列組合,構成人的好惡、喜憂、悲歡情腸。這是一組無法置換的程序,讓人顯赫也讓人卑微。像石頭裏流出的水,不大,卻不斷,像玻璃紙一樣哆哆嗦嗦地閃光顫搖,洗刷肝腸。

不受思鄉之苦的人是幸運的,像灰塵一樣浮遊無根,在光線裏麵甚至亮爍爍的。沒牽掛則去留無蹤。坐火車旅行,沿線已經看不到多少村莊了。在缺乏青壯年的農舍,曆史老人收回了孩子們成長的道具,包括碾子、土炕,甚至活生生的伴侶——喜鵲、魚和毛驢。全球一體化伴隨著繁榮君臨每一處角落,很快地,人們隻有身份證而沒有故鄉。

沒有地理DNA的人是時代進步的產物。他們同時還會蛻去文化的DNA,包括口音和表情,隻有膚色之累。一些落伍的人——譬如我——會怪怪地看著他們,他們也這樣看我,如傻瓜對視。

石頭裏怎麼會流出水呢?真讓人搞不懂。我也搞不懂為什麼身體會被故鄉的音樂激動得旋起細胞之舞,被衣衫襤褸的孩子、屋簷下的空筐、磨刀石、喂貓的破碗、墊風箱的磚,激動得眼濕。

泉水流下來,薄薄地貼著心房,用手擦不盡,跟著腳步走遍大街小巷。

第十四節 夜雨光區

雷聲響時,像空鐵罐車軋過鵝卵石的街道,這是春雷。響過,引發遠處的雷,呼應、交織,像骨牌倒下。鄉村的夜,隻有狗叫才引發其他的吠聲。雨水應聲而下,仿佛晚一點就讓雷聲成為謊言。聲音刷刷傳來,街道擠滿雨水行進的隊伍,它們帶著鍋碗瓢盆,走起來嘩嘩響。雨來,春風休息了,窗外不再刮進春土。這些新鮮的黃土細膩,顯見不是本地的,來自巴丹吉林沙漠以西。

現在是夜裏兩點,雨把街道全占了,沒有人行。而窗外有唧唧咕咕的聲音。我開窗,見屋簷下的變壓器下麵站著一男一女。男的用力解釋一件事,做手勢,聲音被雨衝走。女的在雨中昂立,也可叫昂立一號,額發濕成綹,高傲傾聽。男的講完一通,女的回答,一個字:

“你!”

男的痛心地解釋,做手勢。隔一會兒,女的說:

“你!”

這個字響亮,雨拿它沒辦法,被我聽到。這是什麼樣的語境呢?男人說:“我……”,回答“你!”他翻過頭再說,返工。比如:

男:“我對你咋樣?你想想。哪點對你不好?難道我是一個騙子?”(手勢)

女:“你!”

水銀路燈淒涼地罩著他們,光區掛滿鮑翅般的細絲。男的上衣濕透,像皮夾克一樣反光,眯眼盯著女的不停言說。女的無視於雨,頸長,體形小而豐滿,無表情。我想起艾略特《四個四重奏》,最後一首《小吉丁》寫道:

又是誰發明了這麼一種磨難,

愛情。

愛呀,是不清不楚的神靈,

藏在那件讓人無法忍受的,

火焰之衣的後麵。

此時,人都睡了。睡眠雖然重要,但畢竟是一件平庸之事。有幾個人能享受在夜雨中吵架的幸福?這需要激情和愛,需要與眾不同的精神狀態。今天夜裏,隻有他們是春雨的主人。

第十五節 晚風的透明衣衫

在淮北,天黑的情形與沈陽仿佛:夜色襲來,周遭就隻有燈火了。列車披掛一件晚風的透明衣衫,敞著懷向前衝。

坐在對麵的旅伴想家了,他望著窗外。人的眼睛在回憶往事時,會如此沉靜。此刻就是眼前聳起一座金山,也不會讓他的目光有所遊移。

一條大河橫過;從列車腹下的橋底穿過。幾點漁火,在微瀾中劃出曲折的蛇影。

“淮河。”我低聲告訴他。

他重複道“淮河”,仿佛不知什麼是淮河。

我們的確不知道淮河是什麼,依稀聽說它是“一定要根治的”河,但所有的河流都如母親。淮河暴虐過,常常將衣襟一撩,就把無數兒女拋到異鄉討飯,但還要哺養她太多的孩子。我們看到的淮河如同一位傍晚的農婦,疲憊而毫無表情,似乎沒有從勞碌中緩過神來。她的神色還是被我們看到了,好像母親進屋擦汗那一瞬。

淮河,想對你說些什麼——火車已經隆隆開過了鐵橋。安徽,一方麵飽浸儒風,另一方麵不得已以星散謀生的小保姆來傳播省名。我不懂安徽,但覺得賽珍珠那部平靜寫出中國農民苦難的長篇名作《大地》,就是在寫淮北的事情。王龍一家的命運使賽珍珠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這件事使賽珍珠本人都驚呆了。

借著車廂過道的燈光,我隨手翻開一本雜誌,河南詩人汗漫這樣寫道:南國少年在早春二月向北行走,三十裏學一種方言,五百裏添一件毛衣,七百裏愛一個少女。我默讀一遍,又把它小聲念出來,胸頸哽著感動。中國太大了。

我想這火車正順著中國的大手向前走。我們沿著它有力量的那隻右手,沿著通常稱之為健康線的直紋向北行進。前麵是五月槐花的北京啦。

第十六節 雪地溺跡

今年沈陽的雪一場連著一場,如果這是兆年的話,已經兆了好幾次了。馬路上的雪被鏟過或化過,黑黑白白的斑駁一片。而我家北窗對著的自行車棚恰像一個雪情的記事簿。這個綠色石棉瓦的斜形車棚,上麵覆著像《辭海》那麼厚的白雪,有如割過的切口,靜靜地始終未化。

天黑的時候下班,幾家飯館的門口又添了一景,即酒客的溺跡,在雪地上黑白分明。這種痕跡與飯館明滅的燈光與酒人的聲浪仿佛很相稱。

我想起在村裏當知青時,早晨上工在雪地上悶頭走,偶爾也見這種溺跡。大灘的是馬尿,小片的則是狗溲。狗解溲似乎比人尿得更衝,一種急不可遏的形勢,雪地裏窟洞然。狗撒尿時像舞蹈演員那樣揚著後腿,莫非它怕髒了那條狗腿?

開一個中檔飯館,必備吧台、大理石地麵與影碟機,但不一定自備廁所。因為租來的房子要視原來的情況而定。然而台麵的紮啤機並不管這些瑣事,金黃帶沫的液體照瀉不誤。飯館最不寬容與最寬容的兩件事便是結賬與找地方撒尿。倘在冬天,吃了一肚子涮羊肉喝人大量啤酒的食客踉蹌推開玻璃門,見漫地皆白,也有了幾分詩意。在雪地上,尋個地場使膀胱暢達,邊尿邊看地上的圖案,搖著晃著,腦裏想著亂七八糟的事兒,也就行了。

我還目睹過一位酒人,在雪地上且走且尿,左右揮灑。我疑心他練過張旭的狂草。

第十七節 冰雕

公園門口矗立冰塊,集裝箱那麼大。問做何用,通時事的人說:冰雕。

有道理。羅丹說過,去除物體的多餘部分,顯示藏在其中的形體和靈魂。我圍繞大方冰使勁看,想:藏著什麼樣的靈魂呢?酒神、王母娘娘、張學友、長頸鹿?都可能。羅丹還說,那是能夠呼吸的靈與肉的結合。這些已經包含在半透明的冰裏,我們很快就看到了。

第二天,見長發的雕塑家鑿冰,藝術剛開始,像破壞一樣,看不出什麼名堂,圍觀的人漸漸散了。下午,冰現出一雛形,大約是一巨獅,昂昂然。雕塑家很滿意,說上酒吧喝酒。

越日中午,巨獅大嘴和鈴鐺式的眼睛已暴露,左爪蹬一球。人說獅雕之公母取決蹬球之爪的左右,此獅約雄性。

後來,獅之病脊窄臀顯現。獅與虎一樣,脊如病弱,徐悲鴻之獅筆意亦此。獅頭越發顯大,不可一世。隻有肚子上的冰還未清除。

再一日,我去觀獅時,獅子變小,模糊多水,精銳氣泄了許多。天變暖,陽光曬的。和獅頭一樣,雕塑家頭上也流著汗,也有些沮喪。他正按比例把獅子變小,免得別人看不出獅子。

傍晚時,獅已改豹,寫好“雄獅”的塑料牌也改成“獵豹”了。豹尾長身矮,頭小得像西方的模特,沒有大嘴和鬣毛。

晨,獵豹也縮水了,像剛從水裏鑽出來的狗。雕塑家沉思。

幾個小孩說:“改叭拉狗吧。改貓吧。”

還說:“改烤鴨吧。”

雕塑家忍無可忍,罵一聲,衝過去揍他們。小孩散了,天下最不容易捉到的就是小孩。他們遠遠地喊:“改耗子吧!改跳蚤吧!”

小兒哪懂藝術作品,由大變小,不等於才能的遞減。貓未必不是藝術品,但有原來的雄獅比著,就不好辦。

“改海象吧。”我向雕塑家建議,並沒有侮辱他的意思。海象光溜,咋曬也像那麼回事。

雕塑家沒言語。他一定也聽過那個相聲,扇麵美人改成張飛,再改怪石。

這幾天出奇的熱,天天在零度以上。因為這麼一大塊冰的融化,公園的空氣比往常清新,扭秧歌的人多起來。

雕塑家對作品左觀右察,長籲短歎。看來其形體和靈魂都被太陽收走了。他自語:“可別扯了。”舉起錘子“咣、咣、咣”砸了一通,獅、豹、海象及貓狗均告毀滅,收拾工具,大搖大擺地走了。

在沈陽話裏,“扯”有無謂與無聊之意。“扯啥扯”,意思和“無厘頭”差不多。

第十八節 河在河的遠方

對河來說,自來水隻是一些稚嫩的嬰兒。不,不能這麼說,自來水是怯生生的,是帶著消毒氣味的城裏人。它們從沒見過河。

河是什麼?用“什麼”來問河,什麼也得不到。河是對世間美景毫無留戀的智者,什麼都不會讓河流停下腳步,哪管是一分鍾。河最像時間。這麼說,時間穿著水的衣衫從大地走過。這件衣衫裏麵包裹著魚、草和泥的秘密,衣領上插著帆,流向了時間。

河流閱曆深廣。它分出一些子孫締造糧食,看馬領著孩子俯身飲水。落日在傍晚把河流燒成通紅的鐵條。河流走到哪裏,空中都有水鳥追隨。水鳥以為,河一直走到一個最好的地方。

天下哪有什麼好地方,河流到達陌生的遠方。你從河水流淌的方向往前看,會覺得那裏不值得去,荒蠻、有砂礪,可能寸草不生。河一路走過,甚至沒時間解釋為什麼來到這裏。茂林修竹的清幽之地,亂石如鬥的僻遠之鄉,都是河的遠方。凡是時間要去的地方,都是河流的地方。

河流也會疲倦,在村頭歇一歇,看光屁股的頑童捉泥鰍、打水仗。河流在月夜追想往昔,像連續行軍幾天幾夜的士兵,一邊走一邊睡覺。它傷感自己一路上收留了太多的兒女,魚蝦禽鳥乃至泥沙,也說不好它們走人大海之後的命運。也許到明天,到一處戈壁的故道,河水斷流。那是一個無人知曉的地方,河流被埋藏。而河流從一開始意氣決絕,斷流之地就是故鄉。

河的辭典裏隻有兩個字:遠方。遠方不一定富庶,不一定安適,不一定雄闊。它隻是你要去的地方,是明日到達之處,是下一站,是下一站的遠方。

常常的,我們在遠方看到河流,河流看到我們之後又去遠方。如果告訴別人河的去向,隻好說,河在河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