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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輯 桑園的事情(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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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經》reference_book_ids":[7208392286533585959]}]},"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第一節 啄露而歌

我在一篇文章中寫過:“雨後,桑園在許久的寂靜之後,傳來一句怯怯的鳥鳴。”

早上,我又在雨後的桑園聽到了這樣的啼唱。這隻鳥的喉間仿佛有豐盈的水珠,或者它在練氣功,津液滿頰。我擔憂的是,這樣歌唱,不會嗆水嗎?我童年的朋友三相,曾向我炫耀含水歌唱:抿一口花茶根,唱顫音的“美麗的哈瓦……”還沒等“那”,嗆了。一陣咳嗽,我把他脊背劈啪一通捶打。

雨後,樹葉上流漾水珠,小鳥感到樹上掛滿水滴的鑽石,驚喜自語。也許,它有意啄一滴水漱口再唱,像我唱蒙古歌之前須飲烈酒潤喉一樣。

行家說,這自是鳥的唱法,叫“水音兒”。畫眉、紅子都會此腔,尤其邢台以南產的紅子,腔名“衣滴水兒”。

我寧願相信這樣的情景:初晴,鳥兒啄頭頂的一滴水,“涼啊!”它不禁喊出聲來。如果沒有汙染和人類捕殺,鳥兒實在過著神的生活。

第二節 樹葉欲飛

每一片葉子都像一棵樹。

這是一位名人說過的話,如伏爾泰那樣的名人。據說這句話曾經啟發一個人開創了一門學科。

取一片樹葉端詳——如楊樹葉或榆樹葉——宛似一株佇立的樹,枝幹清晰,冠冕豐滿。或者說,此乃樹的相片的綠色底板。葉子在心裏紀念樹,像孩子紀念媽媽。對著陽光看樹葉的脈絡——即樹幹的微縮——實如通達的渠。水分多麼高興在透明迷宮的走廊裏跑來跑去。

樹葉還像搖擺不息的嬰兒的手掌。如此,每一棵樹都是一尊千手千眼菩薩。樹的確是樹菩薩,以清涼救人。

樹葉亦如一隻隻小鳥,伏在枝頭。它的紋路像披掛羽毛,在風裏,這些羽毛顫抖著,欲飛。當樹葉在你麵前翻卷時,確如飛不起來的掙紮。

第三節 珠寶

我認為在雨後的桑園裏走,會揀到珠寶。

雨後的土地多麼幹淨。新鮮的黃土在雨水下滲的引力下,更緊密平整。白沙彙在一起,形成邊緣性的弧圈。仔細看,在白沙的邊緣,還有一線黑沙。

而逆光的樹葉更加蔥蘢,它有意無意地輕飆,甩下葉麵上滾圓的雨水。這時,地麵上的小石子特別醒目,雨水把它們變新鮮了。黑石子顯著珍貴,黃的有一股陶的味道。而小小的玻璃碎片,遠遠射來刺眼的光芒,一閃即逝,像魚雷快艇上開探照燈的水手。近看,“玻璃碎片”有時隻是一顆水珠。

第四節 上帝的伏兵

有一隻粉色的小蟲子在空中旋轉,好像它是一隻小蝦,在空氣的水裏下沉。這是我在桑園練拳時看到的。但我知道,誰也不能擺脫地心引力,包括蟲子,它的頭部或尾部必有一根絲懸著。

我俯身,看它舞蹈。此物也是壯士,從口裏或腹內泌出繩索,且出且下,轉著圈兒,不懼腳下深淵,也不怕這絲吐半道不夠用。但我還是看不清那根絲,近視。

雨後的太陽迸然而出,像把雲彩的棉絮掙破了。陽光灑過來,照見蟲子上方一根銀絲,閃亮。

我把樹枝小心抬起,看絲縛在哪裏。卻見:這個寬如老鷹翅膀的樹枝下麵,懸藏著密密麻麻的雨滴。我驚訝了,這些雨滴向我閃爍千百之眼,而且圓圓地要墜下去,警告我鬆開手。是的,我發現了造物的機密,便戰戰兢兢鬆開手,仿佛掉下一滴水都是我的罪過。

它們是上帝的伏兵,正在監視那隻粉紅的小蟲往地麵降落。

第五節 樹的彌撒曲

不是連天淫雨,也不是陣雨,我說的這種雨疾徐有致,像巴赫的雙小提琴協奏曲那種風格,時間也如放一張CD那麼長。半個多小時,樹,就放送出芬芳的氣息。這是今天我在空軍幹休所牆外感受到的。

樹憋足一口氣,向我哈過來,一絲一絲的芬芳。小時候,我爸去軍分區喝西鳳酒回來,把氣哈在我臉上,說多麼香。樹的香才是真香。它包裹著你,不僅香,還從胳膊的汗毛眼鑽進你的肉裏。倘不是在街上,我一定赤膊而行,讓肌膚體會這氣息的甜。

或者,這是樹在唱歌,人耳聽不到這種頻率。女聲,沉思性,像中世紀的彌撒曲。

這些樹的歌聲嗖嗖遠逸,於是我在牆外來回踱步。若有大象的長鼻子,就灌滿滿一鼻子樹香,回家一點點吸嗅。

如果我有錢,每天搞一場人工降雨,在樹叢裏,我叼煙頭光膀子穿行,傾聽樹的芬芳的合唱。

第六節 呼吸

喝酒的時候,打開瓶塞靜置幾個小時,它的味道才慢慢醒來,好像你不能強吻一個夢中的美人。初開瓶時,瓶裏的氣味令人不悅,躁而厲,亦像美人起床後尚未漱齒。

這是就紅酒而言,若是五糧液,開瓶即飲,同時攝人不少香味。但多數白酒仍須開瓶讓它和空氣接觸,行家叫讓酒“呼吸”。

酒有靈魂,開瓶之日即涅槃之時,赴死而永生。酒,引頸吸足了底氣,活動筋骨,然後大幹。

呼吸不止於紅酒,草木皆呼吸,於子夜最盛。一位小提琴大師告訴學生,把曲子拉好的關鍵是勻淨每一句的呼吸。這是一位俄羅斯大師說的,卻如通《易經》的國人的口吻。

剛才,我把廣腹高腳杯擦得晶亮,斟半杯酒來到桑園,放在石凳上,讀書。酒是法國產,據說屬“天王”一級。

桑園並沒有人經過,我喜歡射進紅酒裏的陽光。我想象,過一會兒,鳥兒會在頭頂盤旋,幾欲低飛窺視此杯醉人的光芒。

讀書時,我不時看幾眼酒,那種酡紅無可言說,像藏著極大的秘密。血,在女人腿上翻卷的金絲絨,小心劃一根火柴照亮的寶石。

我端起酒杯,輕輕晃曳,心想:你呼吸夠了沒有?啜一口咽下,感到它的身體栽到胃裏,一路點燃溫軟的燭光;其魂魄上揚,在喉間繚繞,放出餘香,和你悄悄說話。

我端著酒,等待鳥兒飛來助興。

第七節 9月8日下午5點

凝望每一個地方,金色都在增加,房簷的舊木熠熠生輝——秋天。

秋天,隻有在黃昏才出現在西邊的天際,這是9月。放學的孩子鼻梁和手拎的小壺都被勾上金色。戴墨鏡的女人、士兵、賣背心和賣葡萄的人頂著金色走路,眼窩很深。一個孩子蹲著撒尿,耐心地看著這股液體匆匆流向行人腳下。

宿雨使桑園的土地黲黑,夕陽又把它們變為金色。仰麵看,萬支金箭從桃樹的枝葉間衝過來,好像一個人在畫好了的蒼翠花園的油畫上拿筆甩了許多晃眼的黃顏料。

秋天這麼明亮,使人憂傷。穀神戴著手編的草冠,拎一束莊稼站在天邊。本來可以聞到秋天的氣味,從池塘、草垛、鵝的食盆、玉米胡子和子夜的大地上彙集的氣味,這裏卻沒有。

我突然感到,巴赫當年曾目睹過秋天突如其來的金黃,長久沉思。我覺得這麼一種景色和其中包含的上帝的語言,已顯露在巴赫的作品裏麵。我剛剛聽過他的勃蘭登堡協奏曲之二:F大調第2協奏曲。亮晶晶的小號、優美的小提琴與雅致的長笛,它們交織纏繞——從水麵浮起然後下潛。巴赫17世紀的傳記作者施皮塔說這首協奏曲的首樂章令人想起騎士揮旗奔走,盔甲閃亮。我感到其中“閃亮”的是秋天。

羽管鍵琴和大提琴如無邊的土地與森林,淳厚、緘默;雙簧管和長笛細致地說出秋天的氣味、光線與溫度,仿佛說,在人的境遇之外存在著的永恒,靜美而讓人敬畏——巴赫的音樂常常浮現這一主題。盡管巴赫潦倒、暴躁,但他的音樂最為靜美。

為了傾聽管風琴家布克斯胡德的演奏,巴赫向所在的阿恩施塔特教堂請假4周,前往呂貝克——這是在1706年的10月。路上,巴赫從北德意誌的日出和日落之間獲得了與上帝交談的機會,天空、河流和樹木向巴赫顯示世界的和諧與靜穆。這機會如此之多,巴赫過了16周才返回阿恩施塔特,並受到斥責。

從阿恩施塔特到呂貝克,距離是420公裏。巴赫步行往返。

德國作曲家策爾特在1827年6月向歌德談起巴赫時說:“無論你怎麼把他往壞裏想,巴赫仍然是上帝創造的奇跡,一個既清晰又難以解釋的奇跡!”

僅僅如此善走就是一個奇跡。善走的原因是窮,巴赫雇不起馬。而巴赫的音樂又是如此之好。他在魏瑪的艾內斯特公爵的宮廷內擔任風琴師時,寫下了大量賦格、康塔塔和古鋼琴作品,件件足稱不朽,以至當巴赫1717年要離開時,公爵竟把他投入監獄。

聽巴赫的6首勃蘭登堡協奏曲,聽不到他對糟糕生活的抱怨,也聽不到明晰的讚美。隻有人會對生活發出讚美,如同他們對生活的抱怨。在神那裏,隻有和諧或由不和諧構成的和諧,巴赫即如此。

世上有一些可以跟時間抗衡的東西,如古羅馬競技場、長城、萬有引力定律以及巴赫的音樂。巴赫的音樂幾乎不能用“風格”來限定,它永遠不會過時。

我有時想,如果躋身人類能夠占什麼便宜的話,便宜之一就是與巴赫等等同類,可以分享他們的創造。因為無論怎麼想,牛頓與巴赫等人似乎都不應該屬於這一種群。而由於什麼秦始皇之流的存在,人類還是不占便宜的地方多。動物、天空、海洋和植物由於人類的存在,更是一點便宜也沒占到。

時間像水銀一樣,向四方流走。而巴赫哪兒也不去,成為音樂的鍾乳石。夕陽的披風從桃樹間一點點上提,樹幹的金色攢於樹梢,最後暗了下來。在桑園裏下棋的人,愈發俯首,手下“啪、啪”地摔響。

第八節 桑園的雨

每一場雨,在桑園的小蟲看來都是汪洋。盡管是小雨,雨滴落下來,對小蟲來說也是可怖的事情。譬如,一個比你身體大三倍的水坨子吧唧砸下來,很意外的。

我想,即使如雨滴般大小,也是按人的身體比例設定的。它隻有人的淚珠那麼大,隻有半個耳垂大,千百滴於人身上,砸不壞也嚇不壞人。雨水即使多到讓江河決堤,也給人留有餘地。它下幾天幾夜,有時間讓你撤退。這裏麵仿佛有上帝的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