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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輯 桑園的事情(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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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桑園的瓢蟲怎樣看待雨。雨水灌注它的洞穴時,瓢蟲是否用橢圓的背抵在洞口?雨在天上一看,瓢蟲你別沒大沒小了,下!一夜的光景,把瓢蟲衝出六道街之外。鳥喜歡雨,它以為這是水珠的落地比賽,而且自己羽毛不沾水,它早就想讓昆蟲之類知道此事了。但別打雷,即使是一分貝的噪音,鳥也很煩。鳥站在鬆枝上,看雨絲像門簾子一樣掛著下。老下,不見上來,不知雨後來做什麼去了。鬆樹在雨中睡著了——下雨它就困——夢見自己穿上了黑禮服,偷偷散發著鬆香氣味,和後街的柏樹幽會。鳥看了一會兒,換一換腳。螞蟻前天就知道有雨,弄好了遮蔽措施。但洞裏很小,螞蟻們隻好整齊地坐著,像赴前線的士兵。走慣了,螞蟻感到六足不適。後來,它們搞無伴奏合唱,用人類聽不見的600赫茲的波長。

人不把雨放在眼裏,家裏外邊都能待,不搭你上帝的交情,什麼把雨點設計很小之類,不信。雨停時,我曾在桑園坐著,在許久的寂靜後,傳來一聲怯怯的鳥啼,仿佛第一個推門張望者的悄悄自語。這時,昆蟲躡足活動。風一吹,樹甩頭發落下一層雨滴,它們嚇得往回跑,以為雨又來了。其實,陽光明晃晃的灑得哪兒都是。

第九節 金氈房

今天的雨,剛下時競看不清它在哪裏。我以為是自己沒戴眼鏡的緣故,戴上仍看不清。這裏原來不曾下這種江南的雨,沾衣欲濕等等,讓人不好意思。此地人習慣暴雨驕陽或幹旱。

我撐傘到橋下,找一處沉黑的背景看雨。雨絲清晰了,每根約有半尺長,倏而鑽地。對人視網膜而言,雨滴如絲。落地的速度再快一些,此絲則有一尺或二尺長。

少頃,雨大起來,在黑色的馬路上濺起水花。看上去,千百之眾的年輕的雨滴在跳迪斯科,在街上使勁跺腳。

雨滴落下來,有的沉寂,有的宛然成泡——座透明的宮殿,原來雨滴下凡造宮殿玩兒。水泡浮遊,轉瞬被雨滴砸滅,很嬌嫩。這時,又有新的玻璃官聳然水上。當水泡連成一片時,使人想起劉皇叔的八百裏連營。

雨神下雨,也是不得不做的工作,不妨弄出些水泡自娛。說話間,西邊落日燦爛,把水泡染得如可汗的金氈房。

第十節 得意

近來,我會在每天早上5點45分準時醒來。生物鍾這麼準時,讓人不好意思。因為我並不是一位潛水艇的大副或執旗向過往列車行注目禮的深山小站的站長。精確是他們的天職。

起坐,搓湧泉穴,這時窗外會傳來顫音的呼喚:

“二”,一與三呢?不清楚。這是在桑園練功的師傅的命令。

與“二”同時,麻雀在樹梢亂成一團。好像合力聲討一個可憎的人,但每隻都徑自說,不理會別樣的發言。

曙色漸漸濃了,陽光攜著火燒樣的色斑趴在窗戶上。賣牛奶的拖拉機邊上,有一個不長的執瓶的隊伍。

在麻雀最吵的時候,高處傳來一聲清麗的鳥鳴:

“聲——”

此音清泠、純淨而悠然,自然比“二”好聽得多。麻雀立刻緘口,它們也知道優劣。我循聲尋找,感覺此鳥居於對麵七樓人家。

雖然看不出它的模樣,但能體會鳥的矜持。它出一聲而後默然,一種讓周遭肅然的大師式的得意。過半天,麻雀們試探著嘈雜起來,接著又是一聲長唳,如天上劃過銀幣,彼等再次啞默。小時候,我們在課間爭得忘情時,身後傳來老師的輕咳,喧嘩立刻無蹤。那時,老師雖漫不經心,但得意之色已經滿溢,如高樓那隻鳥兒。

第十一節 豆芽

桑園的草被機器芟過,如剪平頭的士兵列隊坐在廣場上,等待一位大人物演說。最明顯的是,它們竟長得一模一樣,失去各式的發式與姿態,看著安靜。

在靠近回廊的草地上,幾棵豆芽長出來,真是可喜。豆芽長在綿密偃伏的雜草間,伸出兩瓣葉子,隻兩瓣,像嬰童舉起的兩隻手掌。豆芽的葉,厚而長圓,像裂開的豆瓣。黃豆在潮而黑的地下待得太悶,鑽出來把身子晾幹。然而,它們打開身體後就合不上了,隻好生長。

不知是誰把豆子遺落在桑園,總之他是可敬的。而豆芽出土的姿態比草感人,胳膊攏在一起,手掌伸出,對陽光和明亮的世界祈禱。不像草那樣漫不經心、像樹那樣世故。當然,這種生長姿勢在草坪上有些矯情,如表演,用港台話說是“秀一下”。但為什麼不秀呢?這是誕生,雖然是無人理會的誕生,也該是隆重的。豆芽兒們還很幼稚,當太陽升起來,把昨天露水的寒氣都驅走時,它們身上暖洋洋的,便以為太陽特地為自己散發光芒。於是,豆芽張開手掌,互相勉勵:別浪費陽光,難道你不知道它是為我們發出的嗎?

就這樣,它們捧著陽光,怕這些明亮的東西灑出來。除陽光外,豆芽好像還在等待什麼。什麼,是月光嗎?我很想把兜裏的什物掏出來,一一送給它們。喔,這是你的,給你,還有你。但我隻有鑰匙或月卡之類的東西,它們不需要。我在桑園找到了幾粒漿果,像枸杞大小,紅的和黃的,汗液晶瑩。把它們一粒一粒放在豆芽的手掌裏,漿果成了它們的臉。捧著這麼鮮豔的麵龐沉思,不也很好嗎?

離開的時候,我回頭瞅,豆芽好看極了。我覺得它們也滿意極了,就是這樣。

第十二節 春天喊我

街上有沈陽的第一場春雨。

春雨知道自己金貴,雨點像銅錢一般“啪啪”甩在地上,亦如闊少出牌。

下班的人誰也不抱怨,這是在漫長的冬天之後的第一場天水;人們不慌張,任雨滴清脆地彈著腦門。在漫長的冬天,誰都盼著探頭一望,黃土濕潤了,雨絲隨風貼在臉上。但是在冬天,即使把一瓢瓢清水潑在街上,也灑不濕世界,請不來春意,除非是天。

然而在雨中,土地委屈著,浮泛腥氣,仿佛埋怨雨水來得太晚。土地是任性的情人,情人總認為對方遲到於約會的時間。在猶豫的雨中,土地扭臉賭著氣,掙脫雨水的臂膀。那麼,在眼前已經清新的時刻,凹地小鏡子似的水坑向你眨眼的時刻,天地融為一體。如同夫妻吵架不須別人苦勸,天地亦如此。

在下雨之前,樹枝把汁水提到了身邊,就像人們把心提到嗓子眼兒,它們揚著脖頸等待與雨水遭逢。我想,它們遭逢時必有神秘的交易,不然葉苞何以密密鼓脹。

路燈下,一位孕婦安然穿越馬路,剪影如樹的剪影。我坐在街心花園的石椅上,周圍是戀愛的人。雨後的春花,花園中戀愛的人即使增加十倍也不令人奇怪。我被雨水洗過的黑黝黝的樹枝包圍了,似乎準備一場關於春天的談話。樹習慣於默不作聲,但我怎能比樹和草更有資格談論春天呢?大家在心裏說著話。起身時,我被合歡樹的曲枝扯住衣襟。我握著合歡的枝,握著龍爪槐的枝,趴在它們耳邊說:“唔,春天喊我!”

第十三節 蘇醒

沈陽下第一場雪的時候,已經是11月末了。人們換上羽絨服,小心翼翼地在冰雪路麵上滑行,一如狐步。這時,草們——包括散草和草坪裏優雅的洋草,都埋在大雪裏。再見到你們,要到明年春天了,我對草說。

有時候,陽光也有充分的幽默感。今天,也就是雪後的第三天,陽光大力而出,何止於暖意融融,它們鼓足了馬力傾瀉在雪上。仿佛太陽不想過冬天了,冬天沒意思。雪隻好大忙,一層層塌陷著,安排小溝小渠把水流出去。屋簷滴滴答答。大街變為醒目的黑色,人們抱怨,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肮髒的冰激淩式的雪泥裏,上班或幹其他什麼。

我看到了最美的景象——

草們蘇醒過來。它們剛要被凍死,就被陽光大佬搶救過來。或者說,它們在雪被窩裏才做了一個夢,被刺眼的陽光吵醒了。我看到,草的腰身比夏天還挺拔,葉片濕漉漉的,好像孩子們破涕為笑時睫毛掛的淚花。

大雪剛來,土地原本沒有凍透,還在呼吸,為草暖腳,往它們臉上吹氣。那麼雪一融化,就像在遊戲中你把一個藏著許多孩子的被單突然掀開,它們笑著喧嘩而出。大搖大擺地走在屋簷下麵,磚垛旁和高尚的草坪上。

原來,我一直感受到草的謙卑。草在此刻卻傲慢而美麗,像身上掛著許多珠寶跳舞的康巴漢子。

最主要的——我覺得草們,至少是我家屋簷下的草——像我一樣愚蠢,它們以為春天來了。它們儀態的嬌羞與慵倦,和春天時分一模一樣。我指著手上的日曆表告訴它們,有沒有搞錯,還沒到12月,怎麼會是春天?草,要不怎麼說它們是草呢?根本不理我,以為春天到了。

你聽到河水的聲音了嗎?

你看到大雁的身影了嗎?

我還是很感動。我覺得我對自己的生命的看法沒有像草那樣珍惜與天真。能活就活,每天或者說每個小時都旺盛著。死根本不會是生的敵人。那幾天,沈陽真是美麗極了,在未化的白雪之間,一叢叢草葉像水窪一樣捧著鮮綠。而我,騎自行車吹著口哨檢閱了所有的草,穿行在它們的夢境裏麵。

第十四節 聞香

我從桑園裏偷來一枝刺梅,它新綠的葉子帶著嫩黃,仿佛可以蘸醬吃下。花色偏紫,不正規,像紮頭巾養奶牛的再婚農婦。

把花放在清水瓶內,置案頭,非但不幽雅,反添俗豔氣氛,也好玩。

讀書半晌,對這半開的刺梅引頸一嗅,香氣有無。謔,芬芳直人腦髓,也非常俗豔紮實,像農婦甩開胳膊挑水。

嗅過此花,如打三個噴嚏,心明眼亮,開了竅。如同聞了鼻煙。

我八歲時,去別人家串門仍能見到鼻煙壺,瑪瑙水晶的都有,以及古月軒的瓷壺。其中好看的是水晶壺的內畫,山水人馬,匪夷所思。據說此畫是聞煙人用牙簽剔壺壁而啟發了藝人創作。相傳最好的畫手是馬少宣。搜集鼻煙壺是雅事,譚鑫培竭力收羅過官窯的“一百單八將”,但未如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