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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對命運說:“不!”(1 / 3)

一個忠告:你對命運說“不”,一切就變得不那麼苦。

——《綠寶石的眼睛》

我在一天時間裏,從日本到印度,又經西歐、東歐,再橫越太平洋到美國,把個擁擠的地球,急匆匆走了一圈。

我沒有乘坐航天飛機或運載火箭那種現代交通工具的機會。我隻是用我的眼睛,從一排排變成了中國方塊字的小說譯稿上,興致勃勃地走過去,像小時候跳格子,或是像坐火車時望著車廂連接處下疾馳而過的鐵軌枕木。我發現世界上凡有火車的地方,車廂車頭可以千奇百怪,但那作為鐵路基礎的枕木,其堅固的程度幾乎無一相異。我環繞它,巡視它,無論在地球哪個遙遠的角落,我都聽見那個固執的聲音對命運所作的回答。

那是一個由女人自己塑造的地球,這顆太陽係中惟一有生命居住的行星。我不認識天涯海角那些膚色、眼睛、頭發各異的女作家,我隻看見一顆顆女人的心。那是浸透了苦難的土地上長出來的果實,也許它酸澀,也許它泛淡,但我知道它們每一顆都飽含愛的漿汁。

女人從來用自己的心寫作。一個男人說過。那也許是最自然、最自由的寫作動機與境界。(腦子裏長滿荊棘、布滿岩石?)心,是一灣溫柔的湖、一泓清澈的潭、一片澎湃的海。當你遠征去、凱旋歸,當你躊躇滿誌,當你筋疲力盡,你都會不顧一切地奔向它的懷抱,洗滌你落滿傷痕、塵土的身體和靈魂。女人的心靈是一塊奇妙的再生之地:生命、希望、力量和愛情。

她自己或許變成了一頁頁稿紙、一本本雜誌。用那些被男人壟斷了幾千年的文學,在藍汪汪的大洋裏,拚出自己的陸地,拚出一個自己的五大洲。應該說沒有女人是不會有“人間”的。那麼沒有女作家呢?很多個世紀以前,誰是第一塊從海底升起的礁石?(班婕好?蔡琰?)那個跛足的文學巨人瘸著一條腿走了許多年,終於走不動了。他說被曆史鎖在他腳脖上的女人,用千年的淚水蝕鏽了他的鐵鞋,露出蒼白而健全的腳趾。她們說她們原來就是那另一隻腳。

從此那一隻腳落下的地方,就有了自己的腳印。她們不再按照男人的意誌來解釋、理解這個世界。她們本來就是為了創造而降生的。那些個易感的心靈,束縛得太久,歸還得太遲了。她們生來是為了創造——創造真實的人類和人類的真實。她們要證明自己。

於是便有了我“坐地日行八萬裏”,遙瞰的一塊新大陸——麵前這6篇不同國籍的女人所寫的作品。

其實也許算不了什麼新大陸。無論是故事內容,還是寫作技巧,或是語言、構思、人物,都沒有我們期待的新鮮玩意兒,甚至也沒有沾一點時髦的諸如新小說派、結構主義、魔幻現實的邊邊。它們是規規矩矩的良家女子,從生活的現實到現實的生活。平凡、瑣碎得我幾乎都失掉了興趣。

在這個男人暫時被束之高閣的世界裏,女作家們似乎永遠在重複一個古老而陳舊的弱女子的故事。60年代、70年代、80年代。生存、婚姻、晚年。愛情、事業、獨立、平等……

不幸的女人和女人的不幸——難道這就是女性文學、女性作家們永恒的主題?

那個跛足巨人走得多麼沉重、多麼遲緩、多麼猶豫嗬。

會寫字的女人,用字母、字塊辛辛苦苦壘起的大陸,又被永不平息的大潮所吞噬。

我記得自己說過:我願意首先作為一個作家,然後才是女作家。

那年在廬山參加筆會。一日,聽說有人找,以為會和什麼老朋友重逢。門口卻站著一個麵容憔悴的女人,三十出頭,神色恍惚。她抓住我的手,眼便濕了。坐下,無話。好一會兒,才知她專程從南昌追來,為了要同我談些心裏的話。心裏的話多半不是什麼快樂,周圍的人,怕是沒一個願聽,才專門要找作家。她有兩個孩子,南昌有一個不準她看書交友的丈夫。自己在外地的工廠,回一次家,便要挨一次打。本來早可以“離”了,隻是因為她多病,偏不能服用任何抗菌素,病倒了,無可救藥。萬一有三長兩短,孩子留給誰去?想也不忍。廣州有個十幾年前的男友,主動來尋她,她偷偷去了廣州,以為心裏那十幾年的債,可找著了主人。可是從廣州回來,愛卻不見了蹤影。究竟離是不離?調是不調?愛是不愛?千頭萬緒,走投無路……我留她住了,要幫她出主意,卻隻是一個勁兒問:“你跟你丈夫,到底過不過得下去?”她隻是一個勁兒含糊其辭:“那孩子呢?”……一同下山到了南昌,以後又通了一陣信,她最終還是自己同自己糾纏不清。我便幾乎要對她發火:既然過得下去就不要抱怨,要抱怨就快下決心。她再沒有回信來。我有一陣很內疚。那時我才明白,做了母親的女人為著孩子是這樣猶疑不決的。我實在不是一個完整又標準的女人。

“信子兩手捧著茶盅,透過窗子眺望那過午的大洋彼岸。”

客居美國的日本女作家米穀富美子的《遠方來客》,就是這樣細致入微地展現了一片女人的內心世界,細致得幾乎不厭其煩。作者越是不厭其煩地描寫主婦那種細碎、沉悶、辛苦的日常生活,平靜記敘主婦對於自己同弱智的兒子、暴躁的丈夫之間的衝突以及對大洋彼岸的日本家鄉的懷想,越是可見主婦無可解脫的困境。這種沉悶與瑣碎沒有惹惱克己寬容的女主人公,卻終於惹惱了讀者,使讀者對這個本為自立而出走,遠涉重洋同一個美國人結婚的女子,在一個自由的國度裏建立了一個不平等的家庭產生隱隱同情。女主人公信子患精神障礙症的兒子從教養所回家度假,從此成為她家庭的“客人”,而信子又將成為這位“客人”,成為這個家、這塊國土永遠的“遠方來客”。在信子與兒子、信子與丈夫、丈夫與兒子之間,處處存在著難以克服的精神障礙,真是一個嚴肅而冷酷的嘲弄。在那個永遠無法擺脫的矛盾中,信子作為母親,或許是勝了;作為人,或許是輸了;作為客,或許是麻木了。但作為一個真正的女人,她仍會堅忍地活下去,為著她永遠的義務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