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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述中的拷問(1 / 1)

——讀杜高先生《又見昨天》

昨天正在遠去。昨天已經遠去。遠去在淡忘、冷漠與麻木之中。

在這裏,“昨天”已經不是一個時間的概念,而是一種不堪重負、不堪回首的記憶。是過錯與罪孽,是恐懼與淒惶,是一個讓人避之不及、諱莫如深的話題。無論是錯者還是懼者,都想用“今天”的喧鬧來加以掩飾和刪除往事。“昨天”已是一片長出新肉的舊傷口,隻有不小心碰得重了,才會引起久違的疼痛感——不同的隻是,有些人的疼痛僅僅在肌肉的表層;有些人的疼痛鑽人骨髓,甚至紮到心的深處。

偏就有這樣的癡者,在今天,勇敢地揭開了自己早已結痂的疤痕,把噩夢般的昨天細細拆卸,絲絲縷縷、根根筋筋,毅然袒露在眾人麵前——杜高先生所著《又見昨天》,是一部追述“昨日”真相的別樣文本。

說是“別樣”,是因這部書來曆的離奇,由於該書體例的獨創性,由於在同類書籍中鮮見的自審性視角,使得該書具有了高純度的真實感、強烈的閱讀吸引力以及珍貴的曆史文獻價值。在今天浩繁的新書架上,它無言無聲悄然獨立,我們也許隻是偶然回首,卻瞥見這一本莊重素潔的小書,於燈火闌珊處閃動著微弱而頑執的理性之光。

那是一個漫長的“昨天”。長達幾十年的審查、勞教、監視、批鬥,使得歲月中每一個“昨天”,都變成無休無止的摧殘與奴役的精神牢獄。“昨天”對於今天來說,已是某種意識形態的代詞;在“昨天”裏沒有個人與自我;在“昨天”裏望不見希望的“明天”。“過去”成為“過不去”的創痛,當年那一個生氣勃發文采飛揚的年輕人,咳自肺腑的血塊年複一年慘然落地,胸腔內的氣泡被不斷替換成自卑、自責與自虐的渾濁汁液。

頗具諷刺意味的是,真實的“昨天”卻不可思議地從曆史的塵埃裏躍然而出——在那個專門出售“前天”舊物的潘家園市場。曾經秘密封存於鐵櫃中的六冊“杜高檔案”,在“今天”的某日成為奇貨可居的另類商品,而被一位研究“昨天”的學者李輝發現。檔案材料當年的政治屬性,無情地蛻化為今天的商業屬性。這種離奇的轉換方式本身,即是對“美好”的“昨天”的懷疑與否定。

難以想象杜高先生“又見昨天”時,那種百感交集的複雜心境。他麵對的是自己的青春年代,一個曾被戕害被毀壞被踐踏的自我。杜高也許本可以把這個不便觸痛的昨天悄悄掩藏,就像很多人很多次所做的那樣——忘卻?塗抹?修飾?視而不見或是拒不認賬。但杜高清醒地意識到,那個昨天已經不屬於杜高個人,而是中華民族共同的苦難。

這也許是杜高先生有生以來最艱難也是最酣暢的寫作。“文革”結束後,自肅反運動開始強加於他的各種莫須有的罪名,終於被一一平反改正,他從長沙回京工作,20世紀80年代以來,為那些優秀的戲劇影視作品書寫了大量銳性的評論文章。而惟有這部為“自己”而寫的《又見昨天》,似乎需要更多的勇氣和膽略。在這部由一係列“判決書”、“請示表”、“認罪書”、“批判會記錄”、“檢查書”、“交待材料”、“死亡名單”、“平反決定”等等如泣如訴的真實史料勾連而成的回憶錄中,杜高先生以年逾七旬的老邁身軀,直麵曆史的風暴與硝煙;並將自己曾經的怯懦與幼稚、無助與絕望,真誠地袒露於讀者。即使在烽煙暫熄的今日,也並沒有太多的人有勇氣赤身裸體在陽光下行“日光浴”。而《又見昨天》卻敢於以自身為藥引,以沾滿血淚的真憑實據為墨汁,追述體製與個人命運的因果關係;並賦予了那件被作為商品出售的解密檔案以思想和文化的屬性。當昨天的苦難“附件”成為敘述的主體,這一記述文本反過來又成為紅色暴力的鐵證。教科書往往是經不起追問的。被還原的曆史真相,將拷問所有施難者與受難者的靈魂。

《又見昨天》的敘述語調平實而溫和。是曾經狂風惡浪、劫後餘生的泰然與平靜。那種實話實說、並不刻意宣泄情緒的文字,更增強了往事的可靠性、可信度與感染力。

十月文藝出版社曆時多年陸續出版的這套“百年人生叢書”,已有多種重量級文本麵世。杜高先生的這本書尤其讓我們警覺:一個不善於在“今天”拷問“昨天”的民族,是沒有“明天”的。

§§第六輯 我寫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