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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為與欲念(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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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忍》可以說是一部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作品。

因為我在寫作之初,並沒有想到自己會這麼“殘忍”。

寫到結尾處,連我本人也已不寒而栗。我之戰栗在於自己原本對於“殘忍”那些朦朧的感覺,最後在小說中脫離了人的行為,而變成一種不受律法審判和道德約束、無形無狀無罪惡無廉恥感覺的欲念。

雖然那隻是一個從知青中聽來的故事,但據說絕對真實。很多年裏我始終在琢磨著這件事情,內心持續的震驚與恐懼,使我無從落筆。

後來它漫漫沉澱,漸漸舒緩,像一條地下的暗河,耐心地躲藏著隱伏著,滲透堅硬的岩石,沿著地殼中的空洞和縫隙,固執地開鑿著自己的通道。當它再次到達我的筆端時,水聲轟鳴,來勢凶猛,山岩被衝開了巨大的缺口,地層深處豁然開朗,陽光和水流瘋狂地擁抱,躍向懸崖下的深潭。

人性中那些亙古不變的因素,諸如人性之殘忍,數百年來,始終遵循著它自身的軌跡,在地下或地麵運行。當人與人之間的衝突無可調解之時,殘忍便露出它血腥暴行的本相,赤膊上陣;而在另一種相持、牽製的社會關係和社會秩序下,殘忍被抑製和收斂,“隱居”於每個人的意識深處,僅僅成為一種進退可守的心理威脅。

幾十年中,我們恰好經曆了這樣一個起伏動蕩的時期。我們已將人性這雙麵怪獸的種種表演一一過目,從中辨識、體驗自己作為人的共同基因。正視罪惡本身也是一種近於殘忍的自虐,但我們已別無出路。

一些追溯往昔的知青題材小說,已成為那段曆史的注釋,然而這並非是文學的功能。即使被那一時期生活造就了的知青作家們,已進入所謂的“後知青題材”創作,知青小說仍然不會僅僅在試圖闡釋曆史的層麵上拓展。這一代人最終的艱難在於我們已不再是知青,卻無以擺脫地繼續保留著那一過於陳舊久遠的身份;更悲哀的也許是,當我們以“知青”的名義回到各自的出發地,那一座座經濟與文化的中心城市時,才明白麵對未來的日子,“知識青年”原來竟沒有多少知識,更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文化。

從《殘忍》小說的藝術構思上,也許可以看出,它一直在用一種回旋曲式的結構方式,尋找著曆史與現實之間的那條褡襻,故事似乎始終在退著往回走,企圖走向從前的記憶,但回首之途卻又始終被另一種力量所阻隔和反彈,每一步都步步逼問著事實的真相和原委。就像一條崇山峻嶺中的公路蜿蜒而下,你必須無數次經過之字形相距不遠的路口,但卻不能直接抵達。如果說,敘述一個正在發生的故事,就像盤旋的上山之路,須開足馬力,一鼓作氣;而倒敘一個已經發生的故事,卻須捏閘空擋,小心謹慎地慢慢滑行。每個彎角都是萬劫不複的深淵,故事每一處被反複追問的內在邏輯,都是路邊的護欄和壘石。

我喜歡用這種方法寫作。它不像在平地和公路上行駛那麼一覽無餘、暢快淋漓,但它有高地與低穀的落差,在審美上造成類似三維空間的立體感。

小說語言的品性亦由此而來,作品敘述風格的建立從一開始就被決定了。它必須有足夠的韌性來承載這種盤旋式的滑行,它隻能粗糲而富於彈性,而非流暢而光潔;它甚至常常設置阻力,對車輪實行難以察覺的小小“顛覆”,以使文本在話語摩擦的聲響中,產生出抑揚頓挫的韻味。

小說人物在故事進行中輪流失蹤,也許象征著人性美善的喪失和缺損;也許可以理解為罪惡的臨時撤退和暫時缺席;然而正義的重新占領,卻以罪惡的更為極端的表現形式——殘忍作為代價。正義因此變得畸形而狹隘,人物的每一次失蹤,都意味著人對自我徒勞的重新尋找。

但無論如何,人性中深藏的“殘忍”,在外部環境激化惡化的條件下,被迫付諸精心策劃的複仇行動;而當社會秩序恢複正常之後,那些抑或更為“殘忍”的欲念,卻因無法量刑,缺少證據而逍遙法外。我難以判定也難以斷言,那種導致殘忍行為的社會環境,與那種懲治暴行卻容忍罪惡欲念的社會形態,究竟哪一種更適合人的生存?我隻知道一個自由的社會隻追究行為而寬待欲念,隻要欲念未曾逾越行為界限,法律永遠隻有一個假設的對手。

道德法庭由良心和崇高主持審判,假如你不拒絕,它將在你心靈中無限期開庭審理,但那是這部小說以外的話題。

人類已無法否認和躲避殘忍,人類隻能盡量抑製殘忍,將其收容在大腦深處的一角,隻是偶爾泄露出一些類似故事的話語。

《殘忍》寫於我的長篇小說《赤彤丹朱》完成以後不久的1994年10月。我感受到了寫作行為與審美欲念之間所達成的和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