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
玄幻 武俠 都市 曆史 科幻 遊戲 女生 其他
首頁

遺墨摩挲淚幾行(1 / 3)

這是清代詩人黃仲則,為追悼他老師而寫的一首七律詩中的一句。

1997年2月,在黃偉經先生同黃秋耘老師所作的訪談中,秋耘老師曾親口背誦過這首他十分喜愛的《悼亡師》——65年以前,少年秋耘考入清華大學後,在入學的作文考試文章開頭,曾引用過這首舊體詩。後麵還有這樣的句子:夜半有風開幔帳,水深無夢到黃粱……料得夜台頻太息,此時憶我定彷徨。

當我重讀《黃秋耘文集》中“風雨年華”卷中收錄的這篇訪談文章時,秋耘老師已在一年前離我們而去。想不到真是應了文中悲涼的詩意:夜半的冷風吹開了老師住處的門窗,大水漫漫何處能夢見老師呢?隻能傾聽他從另一個世界發出的聲聲歎息……

歎息,為了這世上的苦難。由於悲憫與哀愁。

秋耘老師過世已近一年,懷念與追思中,我卻一直沒有寫下關於他的紀念文字。

麵對多年來我內心所格外敬重的黃老,書寫竟然變得如此困難。因為我知道,他這一生中所能做的事,都已盡力而為;他的精神追求、豐富的情感和激蕩深沉的內心世界,都已留在四卷本的《黃秋耘文集》中了,不需要在身後由別人來為他樹碑立傳。

況且,以我疏淺的學識與閱曆,回顧與記述先生,真的令我惶恐不安。

算起來,認識秋耘老師已經十六七年了。不記得是在什麼樣的場合由於什麼事情而熟悉起來。20世紀80年代中期,新時期文學的熱潮仍方興未艾,讀過他的《鏽損了靈魂的悲劇》、《丁香花下》,還有後來發表的《霧失樓台》,作為一位從戰爭年代走過來的老作家,他筆下那般深沉的人道主義情懷使我備感震驚。從他濃重的廣東口音中得知他竟是我的“老同鄉”,心裏更覺親切。1985年第四次作代會上,黑龍江省代表團有一些人,阻撓我當選理事的提名。此事傳開後,有幾十位作家仗義執言聯名上書主席團,反對這種做法。很久以後我才得知,簽名的作家中,竟然也有黃老。對於他的正直,由此感同身受。後來他對我的作品談過中肯的意見,我自然就將他認作了老師。

那時候秋耘老師雖已年逾花甲,卻因各種文學活動之需,常來北京開會,頻頻奔波於京穗兩地,所以每年都有機會見麵。他每次來北京之前,都會先從廣州發來一封短箋,告知他抵京的時間,讓我到時候去找吳泰昌先生詢問他的住處,以便約談。先生對後生晚輩如此認真謙恭,頗有君子之風。一次邀他來家做客,談得高興,到了午餐時間,我與丈夫欲在住處附近的一家餐館請他吃飯,他不願讓我們破費,堅持隻要些簡單清淡的蔬菜,我恭敬照辦。席間他曾饒有興致地對我講起他的平生經曆,講到50年代他在北京所經曆的反右等曆次運動,講到“文革”以及70年代為什麼從北京回到廣州。平靜的敘述中充滿了悲憤正義之情,還有對自己毫不留情的評判與檢討。最令我驚訝的是,秋耘老師看似那樣溫文爾雅的一個文人,抗戰時期竟然是一個堅強勇敢的軍人。他戲稱自己是軍人和詩人的混合體,是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的結合物。漸漸熟識之後,從他一絲不苟的嚴謹作風和略顯憂鬱的性格氣質中,我覺得他對自己的評價真是十分準確。而這似乎水火不容的兩種特性,究竟是怎樣水乳交融地生成的呢?可惜,我終是沒有機會問過他。

一次我去廣州開會,到他家裏看望,他和夫人留我吃午飯,有蓮藕清燉排骨湯和餛飩炒麵,我很喜歡,吃了不少,他就很開心。1994年我又一次到廣州,《羊城晚報》的女編輯胡區區陪我去看秋耘老師。那時他剛搬過家,區區也不清楚新的地址,我們兩個人在梅花村找了半天,總算找到了,他對我們的到來很是驚喜。但那年秋耘老師已經有帕金森氏綜合征的初期症狀,還有心髒和關節的問題,行走不便,話語不多。我隻記得他的言談中,對於時下的社會狀況憂心忡忡。在我認識他的十幾年中,他始終帶有一種多愁善感的詩人氣質,承載著苦澀而沉痛的精神重負。那一次則是更加憂鬱了。我很難過,卻不知道該對他說些什麼寬慰的話。不忍太多打攪,談了談自己的情況,再三地請他保重身體,就告辭了。臨走時許諾說,再來廣州定會去看望他的。但未曾想後來的幾年中,再也沒有機會去廣州。除了過年過節偶有電話向他問候,那次在梅花村寓所見到他,竟然是最後一次。如今留在我耳邊的聲音,隻是他從電話線中傳來的微弱的廣東口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