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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輯 草木(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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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南子》reference_book_ids":[6883401921206422542]}]},"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草垛如同幹草的房子,但裏麵不住人,也不住動物。

草垛裏藏著一望無際的草原

草垛如同幹草的房子,但裏麵不住人,也不住動物。這座草的房子沒有廳室,沒有門,也沒有窗戶。我在拜興塔拉鄉住的時候,把一扇沒人要的舊門擺在牧民額博家的草垛上,遠看草垛像一個蒙古包。額博哈哈大笑,說你是一個熱愛家的人啊。

那些日子,我沒事繞著草垛散步。額博的老婆玉簪花說,狐狸才這樣圍著草垛轉,假如有一隻老母雞在草垛裏抱窩的話。

我不在意玉簪花的玩笑,她臉上布滿雀斑,像一個芝麻燒餅。

額博有三個草垛,它們是牧畜過冬的牧草。現在開春了,三個草垛隻剩下一個,額博家的牛羊在6月份青草長出來之前靠它維生。草垛如一隻金黃的大刺蝟,蓬鬆著蹲在瓦房前。房前停一輛藍色的摩托車,洋井上掛著馬籠頭。我觀賞這個草垛,並不因為它是牛羊的口糧,也沒想跟牛羊搶這堆口糧。我在驚異——見到草垛我每每驚異,這麼多草從地裏割下,一綹一綹躺在一起。草從來沒想過它們會像粉條似的躺在這裏吧?

我從草垛上看到一望無際的草原。草原上的草不躺著,它們站立在寬厚的泥土上,頭頂飄過白雲。早上,曦光從山頂射過來,草尖的露水閃爍光芒,好像手執刀劍。6月末,大地花朵盛開,像從山坡上跑下來,揮動紅的、黃的和藍的頭巾。城裏人習慣用花盆栽花,花在家具之間孤零零地開。草原上,大片的花像沒融化的彩色的雪。花朵恣意盛開,才叫怒放。開花,隻是草在一年中幾天裏所做的事而已。

野花夾雜在草裏,和草一同嬉戲。花朵如一群小女孩,甩掉鞋子跑到了草葉身後捉迷藏。明明沒有風,卻看見草葉的袖子擺動。草浪起伏的節律,讓人想到歌王哈紮布唱蒙古長調的氣息。歌者把腹中所有的氣吐盡,吸氣時喉間顫動,氣息沿上顎抵達顱頂,進入高音區並輕鬆地進入假聲。這種演唱方法如草浪在風裏俯仰,深緩廣大,無止息。在哈紮布的演唱中找不到一個接頭,找不到停頓或換氣口,像透明的風,一直在呼吸卻聽不到風的呼吸聲。

風在草裏染上了綠色,它去河水裏洗濯,綠色沉澱在河底的水草上。水草的大辮子比柳枝還要長,在水裏得意地梳自己的辮子,散在斑雜的石子間。水草根部藏著鬼鬼祟祟的小魚,這些泥土色帶黑斑的小魚隻有人的指甲那麼長,不知會不會長大。草原的深處,暗伏很多幾米深的小河,有小魚小蝦。

草對於草原,不是衣服,更不是裝飾。草是草原上最廣大的種族,祖祖輩輩長於此地。白雲堆在天上,如一個集市。如果地上沒有草,剩下的隻有死寂。草把溝壑填滿,風裏飄過一群群鳥的黑影。小河如同伸出的胳膊,上麵站立白雲的倒影。草的香味鑽進人的衣服裏,草的汁液浸泡馬蹄。

草們如今成了額博的幹草垛,它們一根挨一根躺在一起,回憶星光和露水。摸一下,草葉唰唰響,夏天的草發不出這樣的聲音。我在心裏算計,這些草在草原能占多大的麵積,十畝還是五畝?算不出。隻好說,它們是很大一片草。草綠時分,蝴蝶在上麵飛,像給草冠插一朵花,過一會兒又插到別的草冠上。草窠下麵爬過褐黃的大螞蟻,舉著半隻昆蟲幹枯的翅膀。不遠處小河在流淌,幾乎沒有聲音,水麵光影婆娑。花朵高傲地仰起頭,頸子搖動。月亮升起後,草葉沾滿露水,如同下河走了一圈。

如今它們變成草垛,變成一個偽裝的房子,身邊放一個油漆剝落的舊門。我像狐狸一樣圍著草垛轉,嗅幹草的香味。幹草的甜味久遠,仿佛可以慢慢釀成酒。

草木結霜

草並不知道,秋天,它們要披上白霜的鎧甲。

草出生之後被稱為青草,它們身穿綠衫在天涯奔跑。草給黑色、紅色和黃色的泥土打上綠印,綠是植物的命,是無處不在的生長。天下沒有黑草,就像沒有綠色的煤炭。隻有綠才可以打通陽光的能量通道。綠把陽光變成蛋白質,草們吃陽光,喝地下水,草的生活方式至簡至淨至廣大。

草在綠裏安家,綠色的脈絡裏有水渠和馬路。草的葉子既是肉身也是房子,自己住在自己身上,不假外求。這一點比人強多了,自由從此誕生。春天起,草一直生長。它早上還是夜裏長?草什麼時候都在長,如同聽過“草活一秋”的咒語。人的一生如果隻活三個季節,他一定拚命生長,而不去打麻將喝酒看電視劇。草所做的隻是生長,它隻會生長,那就一直生長。生長很舒服,它覺出自己的腰拔高了,陽光攏在葉子裏,暖暖洋洋。草不悲觀。悲觀是幹什麼?是跟自己作對嗎?大凡生長者都不悲觀。當你無選擇地置身足以悲觀的處境裏麵,先要剔除悲觀。我相信草在短短一生看到的東西比人一生看過的更多。草看到天鵝絨的黑夜鑲滿銀鑽。草看到雨水在空氣中亦疾亦徐地跳舞。草看到白粉沾滿蝴蝶的翅膀。草看到陽光從天邊爬進自己脖子。草看到風伸開透明的手指卻抓不住任何東西。草看到鳥在飛翔中相愛。草看到老鼠的眼珠亮比鑽石。草看到雲彩打牆阻擋河流。草看到月亮的山穀堆滿黃金。草看到波浪在河裏回頭瞭望。

秋天到了,草停止生長。草長了一生也不過一巴掌高。它們站立不動,一如等待判決。它不知是誰、是什麼不讓它們繼續生長,是立秋白露還是歐陽修的《秋聲賦》?自然界,不生長就意味著凋亡。但草不知道什麼叫死,太陽照耀它,雨還在下,土地還有許多地方沒長草。草離開此世,世上似乎什麼都沒少,草沒有草的遺產,沒有草的車輛和文字。隻不過,沒有草的土地露出了土地。草站在秋天的驛站張望等待,這時候五穀豐登,果樹掛滿亮晶晶的水果取悅人類。草在告別,一身之外一無所有,甚至發不出一聲鳥鳴來辭行。

草葉等待霜降。霜降之前,天要下上幾場雨,為霜準備原材料。土地變成一片爛泥之後,白霜從天而降,於子夜,於星星全體明亮之時,草換了衣裝。它們白衫白冠,凜然發亮。這是要出征嗎?每一根草都像一位士兵,披著亮甲,莖葉猶如銀槍。這是去殺誰呢?草有什麼可殺的東西嗎?大地沉寂,無物可殺。陽光轉過來,每每融化草的刀槍。至淩晨,它們再度披霜。

白霜凍不死樹木與河流。它之降臨,隻為讓草退場。霜讓綠色從草的身上飛逸,為每一株草換上黃衫。陽光從此停止與草的能量交換,草的葉子呈現白金色——人類高檔時裝的顏色。從此,大地長出一層迷蒙的金羊毛,曰枯草。在落日邊上,枯草看上去像血流遍地,像炭火暗燃,像鮮豔的毯子。

秋日裏,山坡的枯草以黃金的色調顯示高雅。枯掉的不過是草的軀殼,草的綠色靈魂升上天庭牧場與上帝歡聚。風吹不走草的白金軀殼,它站在它原來站立的地方。草一生未走半步,卻早把種子送往四麵八方,換來成千上萬條命。於是,枯萎的草仍然優雅,在冬日越來越近的夜晚,它們披掛白盔白甲,而後在陽光下卸妝。

跑步時,我見到北陵後麵結霜的草。結了霜的草似乎比原來高了。它們好像剛從西伯利亞回來,好像在卸車,好像張著毛茸茸的睫毛。我放緩腳步並慶幸我還沒結霜——跑過這些草的身旁。在近於黝黑的鬆樹下麵,霜草如同下了半場雪,比夏天在鬆樹腳下環繞的霧氣更白,卻不像雪那麼呆板。太陽出來的時候,草葉上沒有一滴水,依然幹淨。

城裏的荒草

我常常留意城裏的荒草,管這些草叫流浪草或自由草亦未嚐不可。它們兩三株、四五株或一株長在你想象不到的任何地方,如樓頂。草需要多少株長在一起,取決於它們腳下占有多少泥土。

荒草長在居民樓牆根,長在車庫的簷下,長在街道紅的灰的地磚的縫隙裏,長在雨搭上麵。廣場水泥板的凹槽,如果被風刮進一些土,又下一點兒雨的話,就有草。當然是荒草,也叫野草。步行商業街遊人稠密,人把街踩得溜平,但踩不死荒草。草從座椅下麵、垃圾箱邊上長出來。威嚴如政府的院子裏也有野草,這種地方,流民進不來,荒草進得來。政府院子裏栽著花錢買來的體製內草,像穿塑料製服的學生。體製內草的任務是排隊,碧綠和身高一致。有人給它們澆水施肥但沒自由。跟這些尤物比,荒草太寒磣了,雖然也綠,但色澤暗淡,且衣袖太長,像賣唱的藝人伸出手來。但荒草有本事待在它們喜歡待的一切地方,盡享逍遙。我從食堂六樓往北看,看到一個神秘的院子,樓頂立著白底紅字的牌子,一牌一字,寫著“政治可靠”“嚴守紀律”等訓令。院子裏看不到人,樓頂長滿了荒草,我替這些草高興,沒人打擾它們,就像替公安部院裏的野貓高興。到了午飯時分,特別在第一撥吃完飯的人走出飯堂後,野貓漫不經心地圍攏來。這時,有人把從食堂帶出的食物謙恭地放在貓前——雞腿、牛肉或其他。野貓毫無感恩之心,低頭嗅一嗅,吃或不吃,也不抬頭看這些警察的官職。公安部院子大,草木茂密,還有一座受保護的王府,貓在此地盡情飛躥攀爬,打鬥戀愛。也有人帶貓糧放進樹下的塑料碗裏,野貓冬夏餓不著。

荒草比野貓幸福——這是我的看法。草不需要吃什麼,自給自足。天下的生物,大凡需要張嘴吃什麼就陷入被動,必用全身的力量去喂這張嘴。人或動物活得難,難就難在有嘴,因為嘴下麵接著胃和腸子,是無底洞。誰不吃?不吃長牙幹啥?荒草自給自足,不仰他人鼻息及一切事物鼻息。它的糧食來自陽光和一點點水。草用自己的衣服或者叫袖子就把飯做熟了。陽光普照萬物,照在石頭上,照在大樓上,地上有狗屎就照在狗屎上。陽光無偏私地照在大地每一寸地方,隻有植物捧起陽光把它變成了飯,這個能耐是大能耐。上帝讓草活,給予它這一套能耐。隨你踐踏、隨你輕蔑,荒草不以為意,它有能耐還比人禁活。而且——這一點我們永遠也不會知道——它從陽光中合成的營養吃起來有多麼甘美,如果不是,植物怎麼會開出那麼好看的花呢?人吃什麼豬蹄子、鴨脖子,啥都吃而臉上屁花都開不出,吃花也開不了花。人跟草根本不在一個檔次上。

荒草在大街轉角、在廢棄的工廠、在“政治可靠”的院子裏、在無人認領的自行車中間、在廣場和樓頂上迎接日出,它們眯眼看東方射出微弱的光,這些光難以置信地擴張泛濫,照紅了廣大天空。太陽又來了,它每一天都沒爽約,給荒草帶來了糧食和點心,帶來驅寒的火爐。太陽實為全自動與多功能的供應站,此時荒草比誰都高興。沒見過哪個人因為太陽升起來而高興,草天天為這事高興。荒草散在各處,它們不孤單。腳下哪管隻有一寸泥土,對草也是大地。荒草把腳伸進土裏,淘出水來。土是貯水罐,存一次雨水夠喝一個月。當一株荒草有什麼不好嗎?它不知什麼叫作“不好”。它們看天空的月亮如剪紙,風沒有眼睛,常在牆上撞昏過去。跟荒草一樣自由的還有小鳥。

對啦,是風和小鳥把荒草帶到了城裏。風仁慈,它不願讓草在鄉下待一輩子。草籽坐上了風的透明火車進城,相中哪兒就在哪兒落戶。小鳥吃草籽,沒消化的草籽隨鳥糞遺留各地。鳥噙著草籽準備下咽時,會因為一件事突然起飛、突然鳴唱,把草籽遺落在一個不知名的地方,那裏成了荒草的產床,它的家。

雛菊的披肩

花裏的孩子名為雛菊,秋天也不衰老,不生長皺紋和白發。它有一條鮮豔的披肩。

雛菊的披肩好像是英國都鐸王朝的裝束,花瓣從胸前環繞到後背,像防止吃飯灑湯的圍嘴,像公雞的頸羽。

雛菊開遍了北亞的原野,它的披肩盛滿了陽光和露水。露水從花瓣流入花蕊時,雛菊再次稱讚造物主給了它一條披肩。晨霧封鎖了土地,好像天空的牛奶灑了,地麵的乳汁比江河寬闊。雛菊閉上眼睛嗅白霧的氣味,嗅不到牛奶味,隻有潮濕的泥土的腥氣,更不能用碗喝。陽光照下來,雛菊的花瓣像塗了顯影液,慢慢從白霧裏清晰,好像雲裏栽的花。

雛菊遍地開放,但每一朵都孤單。我看到一個孩子單獨站立時,感到了他的孤單。我們願意看到孩子和他的父母親在一起,更願意看到孩子的手被大人握在手裏。可是誰領走雛菊呢?山峰領它走嗎?小楊樹領它走向河邊?雛菊從小到大都是一個小大人,它不怕孤單,它有披肩。

小時候,我把一片雛菊的花瓣揪下來,看到花朵露出巨大的豁齒。雛菊的長牙少了一顆。再揪一片,覺得它失去了下巴的胡子。摘掉一半花瓣時,它隻剩一個朋克發式。揪掉了所有花瓣,雛菊全變成光頭。花蕊浮腫般堆在麵龐,草莖奇怪地支著這個沒頭發、沒披肩、沒有裙子的臉龐。孩子不懂得珍惜,更不懂雛菊是花裏的孩子。他們摘光花瓣之後,把雛菊丟到塵土裏揚長而去。孩子慣於殘害花草、貓狗與玩具,從小就體會到殘害或者叫破壞帶來的成就感。一種美妙的什物,經過他們的折磨變得醜陋。正像他們長大之後要接受生活沒完沒了的折磨。他們不知道生活為什麼要折磨他們,就像花朵不知道孩子為什麼殘害它們。開花有什麼不對嗎?沒有花瓣的花有什麼好看?“文革”初期,遍街的景象給孩子們帶來了突如其來的驚喜——政府的窗玻璃被砸碎,剃光頭的官員脖子掛著牌子請罪,紅色、黃色、綠色的油印傳單被風刮進排水溝裏。孩子們心情舒暢,可以不上學,可以看紅衛兵打人。那時候孩子的父母給孩子說過關於悲憫、尊重等話題嗎?沒有。好多中國人的心裏沒這樣的種子,現在也沒多少家長告訴孩子謙卑止暴。現在的家長們隻會說“成績、分數、奧數、擇校、大學、成功”這些話題。他們不知道,他們參與培養的孩子在特定的環境下會變得凶惡殘暴。隻要各方麵條件俱全,當一個惡人,或者叫當一個集體無意識的惡人一點兒不難。多少人心裏原本裝著變成暴徒的角色憧憬,隻在等待時機。基督教所說的原罪,佛教所說的無明,在中國人身上一點兒不少。有沒有一位家長對孩子說:“你的手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打人,更不能沾上別人的血。”有這樣的家長嗎?即使有,也很少,比想象中少得多。

雛菊在夏天盛開,我覺得它好像跟音樂有關係。雛菊跟音樂有什麼關係?每次我這樣問自己卻答不上來。我仔細尋找線索——有哪一首歌曲的名字提到過雛菊?誰?舒曼和舒伯特有過這樣的歌嗎?想不起來。我也想不起哪一首標題音樂提到過雛菊。接著,我猜想哪一位音樂家會給雛菊寫一首歌或曲子。他們滿懷童真,從雛菊的卑微中見到田野廣大的美,像見到穿民族服裝的保加利亞姑娘跳瑪祖卡舞。她們的裙子有玫瑰紅的披肩。這個音樂家有可能是肖邦,他連“雨滴”都寫了,為什麼不寫雛菊呢?這是一首跳躍的、晶瑩的鋼琴練習曲。德沃夏克也應該寫雛菊。說起泥土氣息的題材,我先想起德沃夏克。東歐比西歐土氣,好像東歐的泥土比西歐多出好多,也厚,上麵長玫瑰花、麥子、山毛櫸樹和雛菊。德沃夏克寫的雛菊可以泡酒喝,不治病,就圖酒瓶子裏花瓣好看。沒準兒也有疏肝之效,菊嘛。舒伯特能寫出非常好聽的描繪雛菊的歌曲,如果他願意寫的話。描寫雛菊跟描寫兒童有什麼不一樣嗎?一樣的,哪塊都一樣,雛菊隻比兒童多了一條披肩。我還喜歡猜想這些歌(樂)曲的樂件與歌(曲)名,我覺得我適合想這些事。鋼琴能表現所有題材,包括雛菊、矢車菊和杭白菊。吉他也行,但它描述的是西班牙田野的雛菊。小提琴不對味,雛菊不盛載深婉的表達,它也沒有摧人心肺的美。中提琴和大提琴當然也不適合,雛菊不厚重、不回憶也不哲學。明亮的銅管不合適表現雛菊,它沒那麼堅定龐大,但圓號描繪田園時可以涵蓋雛菊。木管太通透了,雛菊不是一條小溪也不是山峰上的積雪,用不上木管的通透。表現雛菊最好的樣式是童聲合唱,鋼琴或木琴伴奏(配器加雙簧管,背景加不多的豎琴旋律)。孩子們唱這首(希望由舒伯特作曲)雛菊之歌時,身上戴著雛菊那樣的彩色披肩。名字——給這麼好的作品起名是累活——叫什麼名字呢?《雛菊》《雛菊練聲曲》《雛菊的早晨》?都不理想。這個事以後再說吧,不著急。

雛菊傻乎乎的單片花瓣掛在脖子上,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了。它的莖是細稈,帶白茸。花瓣啪嘰打開、一覽無餘的花都是傻花,對雛菊而言叫單純,因為它是花裏的兒童。你看中原的牡丹,最符合中國人的性格,搞不清它有多少層花瓣,欲舒又卷,形左實右,花心紛繁似被水洇濕的手紙,何止工於心計,簡直美得淵深。說它是國色沒錯,天香就有點兒說大了。總之不會有人說牡丹是兒童。

雛菊在田野開放。大地塗滿透明的餘暉的黃顏料,雛菊趕著金黃的馬車回家。夕陽的光裏飄浮白色的顆粒,雛菊為此瞪大了眼睛,看微塵趴在蟋蟀的黑甲胄上,不知下落。

豆子

豆子是從娘肚子蹦出來的果實。娘胎雖好,但豆子在裏邊待不住了。它急躁,等不得像土豆那樣被人從地裏挖出來,或者像玉米那樣被掰下來。豆子是穀物裏的孫大聖,自己蹦到世界上。

豆子降生比人省事。人降生要住醫院,當娘的哭天喊地、回腸九曲把孩兒生出來。光自己生不了,還要有醫生幫著生,差一點兒就要命。人為此生而哭泣,豆子不哭。它天生一副圓臉,來到世上為歡樂,歡樂即在地上打滾,豆子樂觀。

不樂觀的穀物做不成豆漿、豆腐和豆皮。豆子——無論它叫大豆、黃豆、黑豆、紅豆,都逗人樂。雪白的豆腐捧在人的手裏顫顫巍巍,為什麼會這樣呢?豆子在豆腐裏樂呢。像有人不出聲地笑,肩膀顫抖,和豆腐的顫動一模一樣。豆子沒想到它會變成整齊的方塊,跟白玉沒什麼區別了。豆子聽人在叫豆腐的時候說,鬆軟啊,滑膩啊,可口啊,營養啊,豆子又顫巍巍笑起來,這都是誰發明的詞?人類的嘴不光會吃,還會說。

豆子喜歡大地,最愛黑龍江的大地。別的地方的地隻不過是地,而黑龍江的地是大地。坐一宿火車,天亮的時分窗外還是大豆的田地,大吧?廣闊的地方讓豆子性格豪放。把豆子放進鐵鍋裏炒,豆子怎麼樣?它會跳起來罵娘。栗子、牛肉、羊肉、山藥這些貨,誰也沒在鐵鍋裏蹦過高,更沒有“啪、啪”地叫罵。豆子不明白為什麼把幾百個豆子放進鐵鍋裏一起炒,這簡直是犯罪。不服從是豆子的天性,像蘇珊·桑塔格說的。它想象自己是子彈,嗖嗖飛向目標。人真夠壞的,人不光發明了豆腐製作法,還發明了鍋蓋。蓋上鍋蓋,豆子們在鍋裏打群架,拳打腳踢,拔槍互射,跟東北土匪差不多。

豆子的嬰兒床是豆莢。像浴盆一樣的豆莢給每一粒豆子準備了塌陷式的光滑水床。水床的罩子當然也是渾圓的,就像人的眼皮。躺在床裏,豆子看到綠色的天空,但沒有雲彩。豆子終於厭倦了綠色的天空,跳出來看到藍天、白雲和一幫說東北話的農民正在豆子地裏打情罵俏。豆子喜歡清亮的渠水,喜歡像火柴棍一般瘦小的青草,它們頭上頂一朵、有時是兩朵小黃花,這太有意思了。豆子看到雲彩從天邊傾斜飛行,白雲裏夾著不懷好意的灰雲,豆子以為天要塌了。為豆子從豆莢裏跳出來這件事,天也要塌一下嗎?雲彩如城樓一般飛向遠方,豆子看見豆大的雨滴掉下來,不是一滴兩滴,簡直多不勝數,豆角的葉子啪啪敲鼓歡迎。雨滴到地麵幹什麼呢?這都是豆子不明白的事。雨滴彙成溪流,灌滿溝渠,豆子昏迷不醒,直至見到太陽。哪一樣種子來到世上不是驚心動魄?它們的童年比人類的童年更有戲劇性。

在豆漿裏,豆子看到了自己的白,牛奶也不過如此。它們在雪白的水裏抓住其他豆子的小白手。昔日黃金化白雪,豆子們呼吸著豆的腥氣。

豆子以其渾圓活潑贏得人類的好感,人用豆子為人和狗取名,以其小而圓,謂之可愛。豆的營養學定義是植物蛋白。但沒人願意起名叫蛋白,雖然蛋也白,但“豆”字更上口,與“逗”同音。豆子最逗的一件事就是當年它從娘肚子裏蹦出來。

豆子的願望是與其他豆子們走向遠方,再荊棘地長成豆苗,與海邊的白卵石結為鄰居。豆子勇敢,在咣當咣當的列車車輪轟鳴裏,豆子和其他豆子躺在黑暗的麻袋裏憧憬遠方。它知道每一聲咣當的下麵都是土地,都可以生長青草、喬木與豆子的小苗。豆子後悔自己沒長出一雙腳,可能它從娘胎裏跳出來太早了,還沒來得及長出一雙腳。豆子有了雙腳之後情願走到鬆林裏,它仰望著高大的鬆樹,在落葉鬆的鬆針裏造一個房子,看鬆香怎樣變成琥珀。豆子會走到花田旁邊停下腳步,看花的露水從雙鬢流到腮邊,蜜蜂的轟炸機從雲層俯衝下來,在花朵麵前嗡嗡哆嗦。豆子要去的地方太多,這些美事把它肚子撐得滾圓,它的豪邁讓人類把它稱為大豆,這是尊稱。製造白麵的麥子也不過是小麥,豆子從小就成了大豆。

光是“荷”這個名字就足夠好。荷的音念出來語氣平緩,不促不亢,也沒辦法激烈。荷——從中脘緩緩而出,上牙膛和印堂感到和的氣息,即和氣。荷這個字也好看,如團團圓圓的荷葉,有草有人有可,符合倫理。

植物最大的葉子,我隻見過荷與芭蕉,而荷把葉子漂在水上。陸地的樹葉如小鳥羽毛,紛披颯颯,包住一株樹,假裝在風裏飛行。荷葉的冠蓋占領一小片水。這片水比圓規畫的還圓,荷上站著露珠。我覺得水變成荷葉上的露珠很幸福。水在荷葉上站立,滾動,卻不渙散。水如果變成珠而且站立,就和精靈沒什麼兩樣。它們瞪著眼睛看一切,邊看邊滾,不留一絲痕跡。屋簷的雨滴,竹葉的水滴都沒有荷上露珠這麼愜意。

口誦荷字可除躁氣。人吵架前念一百聲“荷”,就隻想睡覺而不願意爭吵了。荷乃合。借中醫的說法,寡人有疾乃是身心未合。肝腎不合氣鬱,水火不合濕寒。陰陽交泰曰合,於風曰和,於植物一類曰荷。

八月既望,適於和風中賞荷。西湖裏麵的曲院風荷就是一個荷風國,小於荷蘭國。曲院在南宋是皇家曲院,酒氣紛紛,荷花顏麵酡然,一看就是酒精過敏,花朵見了風搖晃,仿佛真醉了。我住進曲院風荷,才知道這裏有木屋。高大的芭蕉葉下,被雨水淋濕的木屋像水牛皮那麼黑,竹葉擦拭窗玻璃。各屋轉角處走來皮毛斑斕的野貓,譬如白毛黃斑、白毛黑斑的貓,沒見到白毛白斑的貓。從我住的房子大步往外走,不出十五步可見荷花。小步走七步,見到了桂花樹下的水仙花。桂花包容,讓不香的花先開。杏花、桃花、迎春、蘋果這些不香的花都先開,白一下,黃一下,做一個序幕,而後百花登場。倘若集中精神聞杏花,會聞到一點兒帶杏仁苦味的微香,但我不會對外說此事。在春天,一幫人手扶杏花閉眼聞,讓蜜蜂幹什麼?

盛夏,荷葉讓西湖的水麵縮小了,西湖垂柳依依的岸邊擠滿荷的圓圈,像幾千個小孩藏在水裏,撐著荷葉的綠傘。荷花的紅裏有一點點藍,紅更亮了,可稱之豔。樹上的花開花要把身子靠在枝上,不勝單薄,而荷花單腿站在高高的莖上,莖下的荷葉如圓圓的舞台。荷花綻放要有台子,這並非矜持,而為端莊。未放時,荷的花瓣雙掌合攏,白白的花苞頂尖暈紅。打開後,花瓣捧出恬靜的、鮮美的、果實般的紅。

荷葉讓魚蝦感受到水下森林的樂趣,紅魚黑魚在荷葉下享受綠的陰涼。風把荷香藕香送到十裏八鄉,荷讓江山多一份和氣,大度安詳。

紅玫瑰

我覺得“玫瑰”這兩個字不能隨便寫,就像火藥、夜、雷霆這些字不能隨便寫一樣。玫瑰雖然僅僅是花,但它似有花之外之上的另外的力量。而“玫”非“梅”,“瑰”字由“玉”和“鬼”連接。看到沒有?它肯定不僅僅是花,玫瑰除了開花之外還做些什麼呢?可憐我們不知道。

“紅”和“玫瑰”連起來寫,三個字像著了火,撲不滅的火焰——這是我小時候看過的一部電影的名字。人以紅玫瑰寓意愛情,可是愛情廣大淵深,這個詞約與世界一樣大,一朵花能寓意嗎?愛情包含著盲目、聚散、懷疑、渴望、怨恨和生殖,也可以包含仇恨、殺戮,當然也會有甜蜜——如果你覺得那是甜蜜的話。愛情讓好多事情改了道,人的難以改變的性情因為愛情發生改變。有的大人物為了愛情而發生戰爭,有的小人物由於愛情而瘋掉。風、雨、地震和颶風改變了大地卻改變不了人,愛情卻能改變人,哈哈。有人變得好一點兒,更多的人如泥沙沉入河底如螺螄。愛情並沒有打算把人變好變壞,它像化學試劑一樣激活了人的潛在程序,讓人不由自主地做一些不同尋常的事。我像不敢寫玫瑰一樣不大敢寫愛情這兩個字,惹不起的東西就別惹。如今敢寫是因為老了,愛情愛情愛情,沒事的。人如果不遭遇愛情,這一生該有多麼坦蕩,如駿馬一般無牽無掛。但上帝不允許人類如此逍遙法外,引爆了人的愛情之後,上帝跑了,剩下的事由當事人收場。人的智慧好像還沒有進化到可以圓熟處理愛情的階段,你看電視劇裏的愛情,盡是漏洞。人在愛情裏並非笨,而是蠢。愛倒可以愛,阿貓阿狗(春天裏)都在愛,情這個字一出來,人就完了,暴露了他們進化途中未臻完善的紕漏,鬧各種悲喜劇,莎士比亞對這個了解得最多。人判斷不了愛情的前因後果,不具備感知愛情危險的預警能力,理智在愛情麵前全體癱瘓,修複係統大約需要三十六個月,我是有體會的。人看不清自己的一生,皆因愛情擋在那裏。其實愛情並不能叫愛情,它不像字麵這麼純潔,它是一個獨立的世界。語文學家還沒替它想出恰當的名字,姑且跟著別人一起叫——愛情,古人叫兩情。兩情其實比愛情準,各想各的愛,是兩個人的獨情。人有趣的地方是他無論被愛情害得多麼苦,還在讚美愛情,啊啊。人這麼善變、這麼功利、這麼不擇手段,他們會愛別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