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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輯 草木(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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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玫瑰是愛情的象征,在此先要獻出我的敬意,但我不知道紅玫瑰哪些地方像愛情。倒過來說也一樣:愛情哪些地方像紅玫瑰呢?估計兩者在什麼地方相通。玫瑰花的香氣比它的花容更吸引人,而所謂香味是語言形容不到的另外的獨立世界。有人把愛情歸結到性激素裏麵,睾丸酮或己烯雌酚如何如何。雖然我們從沒見過這兩樣東西,在放大鏡下也沒見到過,但基本認同是它們在慫恿人去戀愛。一個男人無緣無故和一個女人相抱並結婚,這不是傻子嗎?其傻超過和樹相抱並結婚。我們之所以理解這麼傻的事是由於我們身上都有睾丸酮和己烯雌酚,被它們捉弄了一生。而玫瑰花的香氣類似於化學激素,為人所嗅,而不為人所見所知,含著荷爾蒙。玫瑰花在香味裏描述一個世界,它何其甜蜜,其香如蜂蜜一般黏稠,苦味根本擠不進來,愁緒更擠不進來。在五味雜陳的世界上,玫瑰用筷子粗的莖從大地抽出芬芳。誰知道哪一塊土壤的甜蜜被玫瑰抓在手裏?誰知道玫瑰是怎麼想的?在香水萃取玫瑰花香之前,玫瑰事先萃取了默默無語的大地,找到甜蜜的泉眼,如同黃連找到大地的苦澀,茉莉找到大地的清香,黃金找到大地的光芒。我們怎麼找不到呢?掘開土,我們隻看到了土,卡其色的、濕潤與幹燥的土。土是什麼?我們說不清,也許青草說得清。莊稼和樹知道什麼是土,但它們不告訴我們。土裏長草不算奇跡,好像這屬於本分,土裏長出玫瑰太令人驚奇。這不僅是奇跡,而且是秘密,星空與大地不知有多少秘密瞞著人類。而人類截流造水電站也瞞著大地星空。玫瑰花暗紫的嘴唇如同洞悉一切,人接觸到玫瑰的香氣就變成用鼻子思考的人。鼻子裏有主管思考的細胞嗎?不知道。佛家之謂“色聲香味觸法”,嗅排第三。鼻子開拓的世界無法目睹,無法言說,無法描摹。用氣味對話比用語言對話複雜得多。玫瑰以香氣發問“尚能飯否?”哪一樣氣味可以回答“廉頗老矣”?在氣味方麵我們是啞巴。成千上萬朵花發問成千上萬的話,我們未答。成千上萬棵樹木問無數事情,我們不答。白樺樹帶甜味的氣息是什麼話?白楊樹帶苦味的氣息是什麼話?梔子花的話心事重,柚子花的話條理分明,梨花淡然無語,艾蒿滿口方言。而玫瑰好像在說法語,蘭波高更瓦雷裏,勒內居裏拉封丹,我們還是未懂。人這一生竟沒聽懂花的一句話。人類往太空發射各種語言和音樂,盼外星人呼應。為什麼要把“外星人”想象成“人”呢?他她它們為什麼不是一朵花?解碼花的氣味與花草對話會不會打開一個新世界?

以紅玫瑰象征愛情是人類的比附。人類以星空比附浩瀚,以大海比附寬廣,用自己的心定義世界,離世界越來越遠。紅玫瑰是一顆顆星星,滑落大地,用香味述說我們聽不懂的話,花瓣上露珠眨眼,我們也沒懂,老師沒教。玫瑰的刺用血來滋養,玫瑰的綠葉轉為紫紅。玫瑰獨立不羈,醞釀著冷酷和熱烈的秘密。香氣和暗紅的花瓣隻是玫瑰的紗衣,它實有鋼鐵的軀體,如同愛情的質地無異於頑石。

琥珀對鬆樹的記憶

人在黑鬆林裏走,像螞蟻在青草裏麵走。所有的鬆樹都比人高出許多,樹冠可以望到比你看得更遠的地方。紫色的苜蓿花從山頂的岩石傾瀉下來,隻給老鷹留下一點兒站腳的地方。

用手摸這些鬆樹,魚鱗般翹起的幹樹皮紮你的手。掀開鬆樹皮往裏麵看,裏麵是雨水澆不到的紅色質地。我看有沒有螞蟻爬進去,最好有兩個螞蟻摔跤被我看到。在鬆林裏一路走下去,就這麼用手掌撫過鬆樹,一會兒,手心沾滿鬆香,透明的黏液從樹身的什麼地方淌下來,琥珀色。鬆香仿佛是鬆樹留下的記憶,關於潮濕的夜,鳥啼和清新的空氣的記憶。把記憶留在體外的隻有鬆樹。

鬆香的液體裏有小蟲子的屍體。這是鬆林裏最小最軟弱的蟲子,連翅膀算上比小米還小,凝固在透明的鬆香裏。我幾乎想到了幾億年後有一片琥珀裝幀著小蟲子的化石掛在牆上,於是我想象有大蝴蝶昏迷在鬆香上。鬆樹分泌更多的、重約一兩的鬆香,包裹著大蝴蝶。鬆香完好保留了它翅膀上的眼睛和六足的絨毛,那就是一個很好的工藝品了。不過看到的人是一億年後的人類,那時候人類有沒有眼睛還都兩說著。

鬆林中最喧鬧的是鳥雀,不過那是在早上。陽光才出來,鳥雀已經分成兩派,好像爭論太陽出還是不出。陽光普照之後,鳥噪止息,可能是認為太陽不出那一派的鳥飛走了。鬆林寂靜了,靜得讓人想數一數落葉鬆掉了多少根鬆針。我確實想數落葉鬆腳下褐色的鬆葉,有人說我患有強迫症,這就是一個最強有力的證據。鬆針像一盒火柴撒在了樹下,但不整齊。如果不下雨,落地的鬆針經過陽光曝曬,竟是金色的。遠遠看,那種金色激發人的驚喜之心——包括兒童在內的人類,見到金子都會撲過去——它明晃晃地耀眼,撒在樹下,那時候,鬆樹十分尊貴。

鬆樹的尊貴不是沒緣由的,它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歲寒而後凋隻是它品格的一方麵。筆直的鬆樹有別於彎曲的楊柳,亦有別於筆直的杉樹。它的直裏包含著堅韌。直者易折,但鬆樹不在此列。它直而韌,直而有香。我喜歡聞到鬆樹散發的鬆香味,雖然這常常會讓我聯想起小提琴的弓子,但我提醒自己:世上先有鬆香後有提琴,二者不可混淆。我覺得鬆香是鬆樹想說的話,湊巧被我聽到。

星星在鬆樹頭頂飛翔,似越飛越高的白色蝴蝶,夜空的藍色如同透射在深海之下的天光。鬆樹的土裏混合了幾萬年的氣息,腐熟的枝葉燙手,如同森林家族剛剛端上來的飯菜。沒有鳥在鬆林裏迷路,也沒有鳥在鬆樹上撞昏過去。鬆林的落葉記錄了昆蟲的腳步聲和田鼠的腳步聲,這一切都留在鬆香或琥珀的記憶裏。

琥珀好像是一塊透明的黃金,或者說是一塊走錯了方向的黃金——本該是礦物質,它卻錯走在植物的道路上,變成化石。琥珀像貓的眼睛。我的意思是說,人在胸前或手上戴一塊琥珀,會變得警覺或機靈。琥珀好像跟蜜蜂有神秘的關係,其實沒關係。琥珀像幹邑白蘭地酒漿,酒總能給一切好東西找到歸宿。

自從我在一塊琥珀裏見到蟲子的化石後,就希望每一隻蟲子都留在琥珀裏,變成化石,這樣就能很好地保留它們精致的翅膀手足和小而凸出的眼睛。美國詩人查爾斯·賴特在《南方河流日記》裏說:

那些蟲子多叫人羨慕啊。它們熟悉通往\\天堂的路,熟悉用光亮捕捉我們的\\閃爍的叢林之路\\熟悉虛空之路。\\一個8月又開始了,模仿去年的8月\\那麼多赤裸裸的歲月\\躺在如水的天空下\\夏之聲到處可聞。

鬆樹是群居的植物。它們站在泥濘的沙土裏,雨滴如同鬆針耳垂的露水。大雨打在鬆樹每一片鱗皮上,好像往樹身砸鐵釘子,把它們的蓑衣變成鎧甲。在陽光普照的時候,鬆樹依舊緘默,它說的話被鳥說盡了,鳥飛遠。當鬆樹最終消失之後,是誰手裏拿著一片琥珀?裏麵有小蟲和失去了香味的鬆香,裏麵有鬆樹轉瞬即逝的身影。

火山楊

冰川、汪洋曾經覆蓋地球。那些劫難無人知曉——人所能知曉的事情太有限了。山頂岩石裏的貝殼化石細微地述說海洋的步履,沙漠裏孤兀矗立的石塊留下冰川的腳步。地球在汪洋或冰川的時代,並不是毀滅,隻是它輪回的一瞬,海水與冰川撤去,地球又耐心地從頭開始,培育低級生物,使之高級,繁衍萬物。我們在路旁看到小小的蕨類植物,相當於看到地球鴻蒙初開的景象。從羽毛式的蕨類植物身上,我們可以想象經曆億萬斯年,地球重新長滿了大樹與鮮花,昆蟲和魚類都找到各自的歸宿。

在地球的劫難中,遭劫的並非地球,而是地球上的生物,包括動物和植物。然而動植物重新長出來——當陽光、土壤和水分具備之後,它們開始恢複生命。用“恢複”描述生命也許不對,動植物的種群並不以個體衡量,隻有人以“人這一輩子”描述單一的、不可重複的生命。遍地的青草,是青草集體的生命,它們共享一條命。

人所能目睹到的地球劫難,大約隻有火山爆發——地震隻是人與人居的劫難——火山噴發之後,地表一片焦土,像我在五大連池所見到的景象。

實話說,我並沒想看火山遺址,就像不想看車禍現場一樣。來到、所見到的如前所說,是“一片焦土”。兩百多年前的這場火山爆發,把埋在山裏的黑色玄武岩化為流水,噴向天空,而後落地,形態如燒過的樹一樣,成了一段一段的焦炭。就化學性質判定,這些不成樣子的焦炭,仍然是玄武岩。

站在火山口邊上往下看,我不知我要看什麼。這是巨大的漏鬥形的深淵,黑色。那股衝天而起的熔岩的火柱早已消失了。我感到,時間在這裏也消失了。人們說,時間不具備及物性,說時間是物質之外的客觀存在(聽上去很別扭)。但我覺得時間的及物性很強。時間擠在花的蕊裏,擠在梳劉海的兒童的額頭上。時間站在雨後的筍尖上,時間拽著引體向上者的胳膊打滴溜。時間蹲在電視機裏,趴在屋簷的雨滴身上。時間忘記了黃花梨木的生長,但沒忘記讓它堅固。它忘記了老年人的存在,卻沒忘記讓他們死亡。時間一定有喜歡去的地方和不喜歡去的地方。有的地方,時間從來沒來過,比如沙漠和五大連池的火山口。

時間不願意停留的火山口,人像一群奇怪的動物在坑邊逡巡。他們圍成一圈向坑裏看,不知看什麼。石頭從坑底排列到坑沿,塊塊充滿死寂。在河邊,我們看到的鵝卵石像看一條條幹魚,仿佛先前它們在水裏活過。看山裏的石頭,更感覺它們是活的,是山的肉或者叫筋腱。而火山口的每塊石頭都是石頭的屍體,大大小小都如此。我說我感到不安就是這原因。密密麻麻的石塊被1729年的火柱燒死了,匍匐在地,沒有聲音,沒有流水,沒有青草。我們看到了地球當年的劫難和它永不愈合的傷口。

然而大自然永不絕望,脆弱的是人而非大自然。離開火山口,在參觀其他地方的時候,我們看到了勃勃生機。當年火山把玄武岩化為焰火狂歡之後,這些焰火撒在方圓幾十公裏的土地上,似焦炭。我說過,在火山口沒見到青草。但在焦岩之上,在好像犁過的石頭的黑波浪上,我看到了萋萋青草,在這裏邂逅了生命。青草長在黑波浪的轉折地,那裏麵有土和水分。我們驅車向前走,穿過了一大片樹林。導遊停下車,說這是一片火山楊。

火山楊?它們的腳底下就是石頭的黑波浪,上麵覆蓋著薄薄一層土。這些樹貌不驚人,纖弱不直。導遊說:這裏一根拇指粗的火山楊已經生長了幾十年。一棵一米多高的火山楊,有幾十米的根紮在地下(岩石裏)盤繞。

一米高的拇指粗的樹在地下有幾十米的根,這讓我驚呆了。我想下車摸摸這些樹。在火山景區,行人都不可以離開棧道,摸不到樹。

它們成精了。樹之成精,如人之成聖,是從輪回中轉脫涅槃的達彼岸者。它的幾十米的根是為了找到水,它自己就是一口井。當一棵樹要這麼難嗎?命運讓它在火山熔岩裏當一棵樹就要經曆這些磨難。這些“小”樹實際上都是老樹。它們跟胸徑五六十厘米的樹有一樣的樹齡。如果把人放到一個艱苦地方,他也許會跑掉,但樹跑不掉。它不僅要留在這裏,還要站立,要活著。我想象這些“小”樹在慢慢生長,夏日缺水,冬日是幾個月的白雪嚴寒。對樹來說,這沒有什麼好與不好。火山楊的幸運在於它不知道長在海南與江南的樹是怎麼活的。活得太容易等於活得太倉促,太快長粗長大,長完了一生。馬丁·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裏說的:“倘若存在就是生命,那就沒什麼問題,就沒什麼答案需要回答。”

是的,對火山楊不需要說什麼艱難、致敬一類的話,它的存在就是它的生命。它的生命以及所有成敗都在它的存在之中,在它的纖弱的軀幹和與其他楊樹看不出區別的葉子裏。對火山楊而言,對靜默的山峰、河流和小小石子而言,它們的存在集合了無法知曉的殘酷與歡欣,而它們卻像什麼也沒發生過。

就這樣,這些蔥綠的火山楊長在這裏。我為樹林沒有小鳥替它們有一點兒遺憾,但這不是問題所在。人說這裏還有圓耳朵的小火山兔和細細的火山蛇。我覺得它們活得很壯烈,它們自己覺得活得很甘美。人永遠了解不到大自然的內心。

雷擊木

大興安嶺的林地裏見不到土,土被落下的樹葉不知覆蓋了多少年。土珍貴,被樹和草藏在了腳底下。土是樹和草的母親,是冬眠小蟲的庇護地,是河流的圍牆、萬物的故鄉。鬆樹在藍天下晾曬鬆針的翅膀,仿佛飛了很久,飛累了。青草和花朵在鬆軟的樹葉上麵下棋,成縷的光線斜射過來,照在它們的棋盤上。鳥在樹葉間自問自答,如同背誦一篇荒疏的課文。忘詞的時候,鳥拍拍翅膀,飛向另一棵樹。

養蜂人、采蘑菇和養鹿的人在林裏待久了,不自覺地模仿樹的表情。樹的表情是傾聽的表情,不像人那樣喜怒分明,那樣擠眉弄眼。樹一生都像傾聽一個故事,聽小蟲在草葉裏翻身,聽地下的河流從哪裏拐彎,聽鬆果落地翻滾。養蜂人的眉毛像前額長出的草,養鹿人雙眼明亮,采蘑菇的人手指輕得像樹葉。他們如果站在樹邊照相,和樹的表情一樣——沉默、謙卑、自尊,樹把他們視為同類。

大興安嶺的樹裏隱藏著英雄,它們是被雷電劈焦的樹。在冠蓋青翠的樹林裏,雷擊木無枝無葉,黝黑兀立。此樹瞬間化為此狀,好像在往天上看。天上蔚藍寧靜,是一道白雲川流的河床。

我替它們惋惜。當地人說,這是好事,最好的樹被上天領走了,被雷劈的樹都是樹裏的精靈。見到雷擊木,當地人的表情肅然,仿佛樹是替他們死去的。

我摸這棵樹,開始有點兒不敢摸,仿佛烏黑的樹身都是傷口。

一棵鬆樹在一個火球裏完結一生,比遭受電鋸殺伐好,比被肢解為板材也要好。它的千萬根鬆針被火球攝走精魄,在雨中起火,又被雨水澆滅,或許這是諸樹求之不得的宿命。藏人想到天葬不驚恐,反為死後有了清潔的歸宿而覺輕鬆。其他民族的人不這麼想,而且連想都不敢想。生死觀是文化的核心,使一個民族有異於另一個民族。

當地人送我一個雷擊木做的護身符,兩寸長,一寸寬。此木一麵焦黑一麵白,烙鐵在白茬處烙上吉祥如意的蒙古文。我摸這塊木頭,心想這是不是在摸一位高僧的舍利呀?它還是木頭,而它的精神隨雷聲升天了。被雷劈的木頭,在此世一無所怕,既避邪,又吉利。蒙古人所說的吉利,與漢人所稱避邪,意思同一。

最堅韌、最扛打擊、最像石頭的植物是樹。樹身的扭曲,是它抗爭的證據。樹身不管怎樣虯屈,它散開的枝葉都從容祥和。樹歪了,但樹冠不歪。一棵從石縫長出的樹付出了比其他樹更多的力量。樹沒有機會選擇生長地,它隻專注於生長。看老樹,火燒蟲齧是它們的必修課,每一棵都是傷痕累累。風或鳥把樹籽從遠方帶到此地發芽,孤獨是樹的宿命。樹的枝葉摸不到夜的深處,風要把樹帶走。披頭散發的樹與風爭了一輩子,換來一身骨頭。看樹葉的樣子,即知樹的心裏在微笑。活到這個境界上,萬事皆可一笑。況且,小鳥飛到樹上做窩,鳥在樹葉裏談戀愛,讓樹高興地沙沙響。更小的粉蟲子在樹皮上爬,把樹當成了山。

我聞一聞這塊木頭,沒鬆香味,也沒有焦糊味。這塊木頭——這隻是我想的——身上藏著雷電,或者說雷神在此,穢物遠離。牧民認為雷擊木是來自天上的東西,他們把雷擊木放在家裏,威懾猛獸毒蟲。大凡森林野獸,都怕雷電。這塊木頭一定用特殊的氣味或波長喻示雷電來過,人不知,毒蟲卻知,繞道遠遁。

坐車走過大興安嶺,間或看到一棵雷擊木,它周圍的樹依然翠綠。樹啊,莽莽蒼蒼布滿山嶺。樹並不認識它周圍的樹,但如同兄弟姐妹。這棵雷劈過的樹仍站在它們中間,無枝無葉,一身骨頭,為眾樹辟邪,它是開過明亮的火花的吉祥木。

苜蓿花的河穀

小鳥飛過黑鬆林,飛到阿瓦齊河穀的苜蓿草地上。冬天裏的鳥在夢中夢到了苜蓿的紫花。

大地把綠毯子斜鋪在傾斜的河穀上,苜蓿在上麵繡滿了細碎的紫花,毯子看上去有了中亞的風格。鳥認為這是為它們鋪的毯子,紛紛飛到這裏嬉戲歌唱。

金絲雀、黃鸝、棕尾伯勞、歌鴝、朱頂雀、蒼頭燕雀聚集到這裏,它們挺著鼓鼓的胸腹,好像裏邊裝著一百首哈薩克民歌和六首塔吉克樂曲。

小鳥滑入草地,又挑頭升到空中。空氣中好像有透明的大波浪,把鳥拋來拋去。鳥翅把陽光的紗巾割成條條塊塊,讓陽光的紗巾整齊地鋪在苜蓿花上。

苜蓿的花瓣小而多,二十多瓣長在一起,如一個小花柱。小鳥認為苜蓿花是一本書,二十多個頁碼,是簡易讀物,記錄著陽光和月光射來的角度。風覺得苜蓿花是一隻隻紫色的小鳥,花瓣是它們的羽毛。苜蓿花的花語是“希望”。所謂希望正在於它的花可以像小鳥一樣飛起來,讓天空鋪滿紫色,像漲潮一樣起伏。

人說鳥是美麗的精靈,但我們記不住小鳥的臉。人類把美過多地定義在人的臉上,稱其為麵容。女人的臉是錢、房子和車,是爭鬥的刃,是反腐的定時炸彈。如果美的標準不定在臉上,定在什麼東西上呢?當然還有衣服、手袋和首飾。人類有美麗的羽毛嗎?他們說自己有純潔友善的心靈,可是從外邊看不到。鳥也看不到鳥的心靈,但它們從不擔心受到同類的欺騙和迫害。

喀什噶爾有九十九條古老的小巷,在疏勒國時代,這些小巷已經人聲喧鬧。我走過蠟燭工匠之巷、磚雕工藝之巷、花盆工藝之巷和鐵鍋工匠之巷。現在每個巷子都立著雕花的木牌,上麵介紹小巷的來曆。橘黃色的路燈照在拱形雕花的窗戶上,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好像就要開始了。現在是黎明時分,街上行人很少。地雀飛過來,在店鋪前的地麵上飛快奔跑。它們不怕人,隻有在幾乎被捉到的情況下才飛到街邊的桑樹上。棕色的野鴿子結伴飛來,在饢鋪邊上啄食。它們比信鴿瘦小,或者說像麻雀長大了一倍。在喀什的老城走,抬頭看房子,發現房簷上有野鴿子在看你。和你目光交視之後,它們拍翅飛到清真寺的圓頂上。

在鄉下,水渠邊長著筆挺的新疆楊,用潔白和新綠抵消了戈壁的沉悶。沙棗樹的花香令人沉醉,令鳥沉醉。在這裏,聽得到鳥發出醉漢般的歌唱。它們的歌聲是小調式,有許多半音和滑音。鳥醉了才這樣唱,比如它們吃過發酵的桑葚。黎明與黃昏的景色讓小鳥產生了幻覺,它們的歌聲裏浪漫的元素多於巴洛克,沒有一個高音是扁的,鳥唱歌時胸腔全都打開了。小鳥一飛就美麗。按說人們在飛翔中看不到美,因為美飛走了。但鳥在飛翔中創造美,況且它們還有歌喉和羽毛。這三項已經比人類高明,人類雖然有喉但並不都是歌喉。他們在純真的兒童年代,唱得甚至比小鳥還好。長大了,他們隻剩下酒喉煙喉與咽喉,與歌唱無關。他們與音樂有關的器官隻有耳朵,但一半以上的人的耳朵與音樂無關。人類沒有羽毛,隻有腋毛,他們用人造的衣服製造差別與美麗。在澡堂子裏,他們和她們發現如果失去衣服,皮膚上掛滿愚蠢的脂肪。

我們看不見小鳥的臉,但不影響它的美麗。這個叫什麼呢?可以叫境界。境界,說的是你站村裏它站山上,你在山上它在雲端。有多少人迷戀自己的臉,依賴、崇拜這張臉,靠臉打天下,而其江山隨時光變成了蟻穴。你靠你的臉活,但別人不靠它活。多好的臉都是積雪,早晚將沉沒於泥土之中。小鳥用飛描述自由、描述灑脫,翅間帶著遠方與樹葉的秘密。小鳥在飛翔俯瞰河流和麥浪,畫出透明的弧線。鳥最有資格講述山河。

苜蓿花繼續織毛毯,它們的願望是把綠毯子改成紫色。鳥飛來檢驗毯子花色是否均勻。紫花柱擋住了苜蓿草三片肥黑的圓葉子,擋住了羊茅草和雀麥的小花。小鳥用翅膀扇這些花,讓它們再紫一些。鳥翅下麵的蜜蜂用翅膀扇苜蓿花蕊,讓花的香味傳遍遠山。

春天裏,河穀歸苜蓿花、小鳥和蜜蜂所有。它們在這裏折騰一個多月,初夏到來時,它們各自盡興而去,馬和牛羊來吃苜蓿草。維吾爾和哈薩克牧人說,馬吃不到苜蓿草,一年都沒有勁,像得了病一樣。馬低頭吃草,像讀書上的字,得意處,把尾巴晃上一晃,苜蓿讓它們渾身是勁。

桑葚

早上的風吹過桑樹,桑葉沙沙作響,好像樹上藏著好幾百隻蠶。桑葉翻轉葉子,像兩個人跳舞,女伴鑽過與男伴拉手形成的拱門。葉子快要飛出去時,被葉柄拉回來,就像男伴用手把女伴拉回來。桑葉上沒有蠶。桑葉跳舞的時候,蠶還在蠶房裏睡覺。

我幾乎不願把蠶當成蟲子看,雖然它哪兒都像蟲子,但它更像蠶。我見過的蠶比蟲子們扭捏,這不因它有一些胖,蟲子們都胖。蠶為著什麼而扭捏呢?我想象所有的蠶身上都穿一件透明的、剪裁得體的絲綢睡衣,雍容地爬行。其實不能夠叫睡衣,睡衣露不出蠶的一係列的腳,它隻是披在蠶背上的一條披巾,光滑冰涼,沒有皺褶。蠶的披巾是質量最好的絲綢,好到什麼程度隻有蠶知道。

黎明時分,天空掀開夜的黑氈子,剩下一層藍冰似的曙色,星星是藍冰上的銅釘。冰隨著天亮一點點化了,藍色一點點衰減,隻剩下白。天空在白天並不白,它藍,隻有在黎明前的片刻是白的,天空緊接著會摻入朝霞的紅色橘色或什麼色。天空在黎明前發呆的片刻,桑樹的樹幹像天空一樣白。那時候,我在新疆,我在內陸時間的五點鍾起床跑步,喀什噶爾的夜比黑毛驢還要黑,跑著跑著,天亮了。天亮之前先有沙棗花的香味被風吹過來,這種香意味沉迷,天竟被如此濃烈的花香給熏亮了。星星、月亮、太陽、鐮刀、羹匙、門環和茶杯都會被沙棗花熏得亮光閃閃。喀什的天亮跟我跑步可能也有一點兒關係。我在喀什人民廣場跑四圈,每圈八百米。咣、咣、咣,廣場上回響著我的跑步聲。隔幾分鍾,毛澤東塑像下麵跑過一個人,跑向西。過一會兒,又有一個人從毛澤東塑像下向西跑去,夜色稠密,看不清是誰,但我知道這都是我。之後,天才一點點亮起來,好看清誰在跑步。我每每在天亮時分見到桑樹,阿熱亞路邊栽了一排桑樹,樹幹如失血色那樣蒼白。我摸樹幹,粗糙的樹皮把手心蹭得十分舒服。我的目光由樹幹一點點上移,有時在樹葉上發現一隻滾圓的小鳥,當地人叫它地雀,背和肚子黑白分明。更多時候,我的目光從樹幹升到樹頂時,樹葉裏還能看到星星。鐵匠的手指把塑料管子的嘴捏細,灑街。鐵匠把打製的犁、窗子和刀擺在門口。桑樹的樹皮越來越白,星星散逸之後,隻有桑樹獨自白淨。桑樹的葉子不多,在樹上掛著,對蠶來說,它們是懸掛的麵包和香腸。桑葉不需太多,夠蠶吃就好了。況且,許多生長桑樹的地方並不養蠶。如果我植桑樹也不一定養蠶,假如喝醉了把蠶當成蟲子扔掉,豈不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