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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輯 草木(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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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栽桑樹一定是因為桑葚。桑葚是桑樹的魚子,它的汁液把人的牙和胃腸染上浪漫的紫色。小時候,我們吃桑葚的時候互相看牙。五分錢買的桑葚放在舊課本紙張做的漏鬥形包裝裏,我們把一兩顆桑葚扔進嘴裏,紫汁把牙齒變成黑色,嘴唇深紫,嘴成了可怕的深洞。人帶著這樣的嘴打鬧嬉笑是最有趣的,這時稍稍地有一點兒像妖精,小時候,我們都願意變成妖精。

買桑葚的機會很少,因為沒錢。我們去南山仰望那棵桑樹。從春天,桑樹的葉子剛剛冒出來,我們就去仰望。盼望它早點兒長出桑葚。夏天,桑葚羞怯地長出一點點,那是綠色的魚子,我們盼著它變紫。桑葚紫了,如枝頭上的黑棗。我們踩著夥伴的肩膀,小心摘下紫桑葚,也就是一人一粒,其他的桑葚還青著。一顆桑葚足以把牙染得紫紅,如嚼檳榔的人。我們有意讓桑葚的紫汁留在牙上,從南山走到街裏,盡情地笑,讓別人知道我們是吃過桑葚的人。

可是,蠶寶寶吃過桑葚嗎?它沙沙地吃桑葉時為什麼不嚐嚐桑葚?我想象蠶吃了桑葚之後變成了紫蠶,吐紫絲。紫,神秘、妖異、俗豔,一隻俗豔的紫蠶吐出的紫絲織出的綢子有多麼驚豔,像一千零一夜裏公主的披肩。幾年前,我經過一個村子,見桑樹上的桑葚沒人吃,掉在地上,被人踩癟了,泥土開出一塊塊紫花。今夕何夕?桑葚掉地下被踩成泥卻沒人吃?我摘下桑葚吃了幾粒,我想把所有的桑葚都吃完但吃不完,太多了。我懷著沉重的心情離開這棵桑樹,因為沒人吃它結的桑葚。

山楊樹

冬天的風像鼓風機一樣強勁,把凹地的積雪吹到空中,山坡好像騰起一條雪龍,繞山盤旋。山坡上的山楊樹消失無蹤。

在草原的丘陵上,樹像星星一樣散落四方,它們隻是樹,而非樹林。如台灣詩人管管的詩所說的:

每當吾看見那種遠遠的天邊的空原上,在風中、在日落裏、站著幾株痩痩的小樹。吾就恨不能馬上跑到那幾株小樹站的地方,望。

樹在草原上不僅孤獨,而且矮小,如蒙古馬一樣矮小。幾十年前我去克什克騰旗、翁牛特旗和阿魯科爾沁旗,在路邊見過一些小樹,如同剛剛栽上的童年的樹。今年路過這些地方,看到它們還是那樣小,那樣孤獨。我以為原來的樹早已成材,成為各家房子上的棟梁。當地人告訴我,這還是那些樹。他說,我小的時候,樹就這麼高。我驚訝地看這人的麵孔,他黝黑的臉上遍布皺紋,胡楂都白了。再看那些樹,不粗(也可能粗了一些),不高(樹圍大了點兒)。如果走近看,樹可能也有白胡楂生出來。我沒法確定幾十年前看到的樹是哪一棵樹,但這裏確實沒有大樹。

豐子愷的母親認為外國人隻是一個人。她每年去一趟上海,回來說:去年外灘那個印度巡捕今年還站在那裏。老太太每年都這樣說。而我覺得這些樹真就是幾十年前的樹。這些樹掌握一門絕技:活著,但不生長。不生長是生命學裏最大的奇跡,活著僅僅是活著,不生長因而也不衰老。所謂進步,說的是不是今年與去年有很多不同?如果真的有所不同,證明的僅僅是生命的耗散,這算不上進步。

人唯恐自己不懂得某些知識、某些說法、某些時尚或某些流行語,便使用微信或網絡語言證明自己不落後或沒死。好在樹不需要這些東西,而草原上的樹甚至連生長都放棄了。放棄生長也沒什麼不好,烏龜不是這樣嗎?英國的幾個所謂科學家在北海海底捉到一隻蚌,殺死它,測得它的壽命距今四百五十至五百年,為它取名為“明”,意思它與中國的明朝同一時期。明朝是中國漢人建立的最後一個王朝,國祚二百七十六年。這幫英國壞人為什麼殺死這隻蚌呢?不殺不足以了解它的壽命。蚌用四五百年活著,仍然是一隻蚌,沒長成帝國大廈。它不太大,貌不驚人,在遇到英國人之前一直活著,不借助任何知識、關係、財富、地位、主義和學說。從始到終,它都是一隻蚌,像草原山坡上的小樹。

人並不是這樣,人願意具有很多很多樣子。人如果原來是蚌,它還會企圖變成魚、蝦、鯊魚、島嶼、輪船和潛水艇。人把自己這種譫妄稱為理想,把他們的僭越當作努力。

風止息,白蒙蒙的天氣裏出現小樹,它們還在原來的地方,還站著,伸出枝葉,擁抱準備落地的飛雪。草原無遮蔽,刮起八九級大風,拳頭大的石頭會離開原來的地方,但風刮不倒任何一棵小樹。這樣,你就知道草原上為什麼沒有大樹,小樹為什麼“不生長”。生長不難,長得引人注目也不難。天之道與人之道常常相反,剛好不願意引人注目。在自然界,生存比生長更難。飛沙走石的大風刮過山坡,你去看那些小樹,它們張開臂膀,像兒童在大風中哭泣著尋找父母,不,它沒這麼脆弱。它們像練習站樁的拳師,馬步紮得很低,氣沉丹田,形神合一。這些小老樹最了不起的是在地下紮下幾十米甚至上百米長的根須,讓人驚訝。

在人類裏麵找不到一個從小到大不虛榮的人。人對身高、膚色、種族、相貌製定了苛刻的準則,這樣的結果導致歧視與自卑,這些毫無道理的觀念,佛教稱之為染識,它是被汙染的觀念,雖無自性,卻被人牢牢抓在手裏,烙刻在人的心裏度過一生。個子矮、相貌醜、身材胖會怎麼樣?受他人歧視,自感自卑是多數人的體驗。人真是可悲,竟被這些外在的觀念左右著,愈想擺脫愈被它套牢,妄度時光。大自然比人類高明得多,大與小、高與矮、黑與白絕不會是各個物種歧視與自卑的理由。螞蟻的可敬在它不在意它的小,黑豹不慚愧它的黑,白鶴不得意它的白。把黑白大小這些觀念抽象出來變成尺度是人類的進步嗎?這是落後,比動植物更落後。

佛教從另外的角度觀察人的虛妄。其意曰:持有什麼觀念並無不可,但把事情加以區別就錯了,譬如區分黑白。退一步說,持有黑白之念亦無不可,抓住這個觀念就錯了(抓住什麼觀念都是錯的,觀念無所謂對錯,抓住不放即錯)。此錯被稱為執著,我執或法執。

執著何謬?它相當於船被水衝出好遠,卻在船幫上刻一道記號求落水之劍。執著違背於周遭每時每刻的變化,所有的執著都意味著你抓在手裏的是一個舊觀念,誤把去年的枯枝當作新蕾觀賞。你看到的新蕾是由你的心捏造的,與事實無關。而所謂“事實”也隻是轉瞬即逝的“過去”而已。

席慕蓉珍憐這些草原的小樹。她畫曠野上一棵矮矮的小樹,光線賦予它長長的影子,好像它原本可以長得很高,好像它心裏的高度長在了長長的影子裏。這道堅實的影子穿過了整個山坡,好像說山坡都是它的領地。

山坡確實是這棵小樹的領地,這裏沒有其他樹,它是唯一的樹王,統領著無邊的碧綠的青草。青草在春天開放小花,仰望這棵樹。青草和花透著樹的枝葉看到太陽的光圈以及夜晚的月暈。花草覺得小樹已經夠高大,沒必要再高大。

矮小的山楊樹在它的身體裏儲備了足夠與狂風搏鬥的力量,抵禦冰雪的力量。這些力量藏在樹的什麼地方誰也不知道,需要的時候,拿出來用就可以了。小樹不需要為顯得有力量而長得太粗壯,太高大。在山坡上,在太陽下麵,它的身高剛剛好,十分完美。

少女的集市

金銀花是忍冬科植物開的花。花剛開白色,過幾天轉成金黃,得名金銀花。花入藥,治腫痛瘰鬁。此花比治病更好的是它的名——金銀花,兩樣好東西都在它身上。

金銀花開起來,花瓣別在背後,像收攏翅膀的鳥在氣流中滑翔。它的花蕊紛紛揚揚探出來,像一幫小瘦人跳轉圈舞。金銀花是藤本植物,花開一片,上下成堆。花開三五日,有花皎白,有花暈黃,金銀全來了。並不是黃花在白花裏穿插,是它們在“變”。起初都是銀花,而後全成了金花,又有新的白花開放,一朵花扮兩種角色。在中藥裏,它又叫雙花。

我在上饒看到此花,流連難舍。我喜歡它開花時的“鬧”,金銀花的花瓣彎到身後,像一幫人光膀子練武,衣服下擺掖在褲子裏,衣袖拖到了地上。當然,金銀花更像少女。少女不練武。假如每支花蕊是一位女孩子,花樹就是一處少女的集市。花蕊白嫩的細長身子戴一個小小的黃帽,所有的花蕊都戴著小黃帽。她們在花座上探身、後仰,像隔著一條河往對方身上灑水。的確,金銀花活潑的花蕊吸引了我,它們比別的花蕊更天真。花蕊上沒有眼睛和嘴,但分明在樂,樂得前仰後合。一叢忍冬,開出上百朵金銀花,千隻花蕊出來嬉戲,讓人讚歎。

金銀花善變,由銀花變成金花,盡管金銀隻是人對它的比喻。人把自己認識的好東西送給了忍冬的花朵。銀變金不是枯萎,是蛻變,由皎潔而燦然。萬物無時不變,天道可以謂之道,即在變。晝明夜暗,陰晴互轉?大地從青翠到覆雪,年年月月分分秒秒在變。人也在變,在變中獲生。不變的人猶如不流的河,慢慢臭了。血液、肌肉、骨骼拚著命爭氧氣,爭蛋白質,然後爭著把廢料踢出去。但人對此沒感覺,若有感覺,顯然太過打擾了。人覺著自己沒變,一如舊日,其實你早已不是你——當然也不是別人——是另一個你,頂著原來的名字,兜揣原來的身份證。但你真跟過去告別了,時時都在告別。人們身上沒長花,如有花開,花會告訴人——榮枯不過在眼前。植物和動物有著很大的不同。人和花一樣,問題不在變沒變,而在怎麼變。如果花去美容、割雙眼皮、去皺、文眉,花園就成了假貨集中營,不知誰是花,誰不是花。但花草比人更合天道,去留無意,一派自然。

銀花在枝頭挺立。天邊的群山蒼翠,山穀裏裝滿白雲。銀花如一個盼望上學的孩子,眺望遠處的山路。金花有一點兒疲倦了,側臥在葉子上休息。它從銀花的皎白中看到自己逝過的時光。中醫稱黃為正色,主陽,用流行的話叫正能量。金花沒見過黃金,因而隻主陽不主貴,但清熱。銀花像雪花一片片堆在枝上。雪落在5月,太早了。再過兩天,雪片似的銀花也會變成金花。大自然性格果決,辦什麼事情都不拖泥帶水。

鬆塔

鬆樹像父親,它不光有樸厚,還有慈父情懷。鬆樹的孩子住得比誰都好,小鬆子住在褐色精裝修的房子裏,一人一個房間,人們管它叫鬆塔。

鬆塔與金字塔的結構相仿,但早於金字塔。人說金字塔的設計和建造是受到了神的啟發,而鬆樹早就得到過神的啟發。神讓它成為鬆樹並為子孫建造出無數房子——鬆塔。

在城裏的大街上見到鬆樹,覺得它不過是鬆樹。它身上的一切都沒有超出樹的稟賦。如果到山區——比如危崖百尺的太行山區——見峭岩上的樹竟全都是鬆樹,才知鬆樹不光“歲寒,然後知鬆柏之後凋也”,凋不凋先不說,隻覺得它們每一株都是一位聖賢,氣節堅勁,遍覽古今。

或許一粒鬆子被風吹進了懸崖邊上的石縫裏,而石縫裏湊巧積了一點點土,這一點兒土和石頭的縫隙就成了鬆樹成活五百年的故鄉。事實上,被風吹進石縫裏的不光有鬆子,各個種類的樹籽和草籽都可能被風吹進來,但活下來的隻有鬆樹和青草,而活得卓有風姿的隻剩下鬆樹。

鬆樹用根把石縫一點點撐大,讓腳下站穩。它懸身高崖,每天都遇到勁風卻不會被吹垮。我想過,如果是我,每天手把著懸崖石縫垂懸,第一會被嚇死,第二是胳膊酸了鬆手摔死,第三是沒吃的東西餓死,第四是被風幹成木乃伊。而鬆樹照樣有虯枝,有凜凜的鬆針,還構造出一個個精致的鬆塔。

鬆塔成熟之後降落穀底——以太行山為例——降落幾百上千米,但鬆子總有辦法長在高崖,否則,那崖上的鬆樹是誰栽的呢?這裏麵有神明的安排。神明可能是一隻鳥、一陣風,讓鬆子重返高山之巔成為鬆樹,迎日月升降。

每一座鬆塔裏都住著幾十個姐妹兄弟。原來它們隔著鬆塔殼的薄薄的牆壁,彼此聽得見對方夢話和打鼾。後來它們天各一方,這座山的鬆樹見到另一座山的兄弟時,中間隔著深穀和白霧。

像童話裏說的,鬆子也有美好的童年。第一是房子好,它們住樓房,這種躍層的樓房結構隻有西紅柿的房間堪與比美。第二是氣味好,鬆樹家族崇尚香氣,它們認為,大凡萬物,味道好,品質才會好。於是,它們不斷散出清香,像每天洗了許多遍灑精油的熱水澡。鬆子的童年第三好的地方是從小見過大世麵。世間最大的世麵不是出席宴會,而是觀日出。自曦光初露始,太陽紅光噴薄,然後冉冉東升,未見其動,光芒已遍照宇宙,山崖草木,無不金光罩麵,莊嚴至極。見這個世麵是鬆樹每天的功課,陽氣充滿,而後勁節正直,不懼雨打風吹。鬆樹於草木間極為質樸,陽氣盛大才質樸,正像陰氣布體才纏綿。陽氣如顏真卿之楷書,豐潤卻內斂,寬肥卻拙撲。鬆樹若操習書法,必也顏體矣。

鬆塔裏壘摞著許多房子,父母本意不讓兄弟分家,走到哪裏,手足都住同一座金字塔形的別墅。但天下哪有不分家的事情?落土之後,兄弟們各自奔走天涯。它們依稀記得童年的房子是一座塔,從外觀看如一片片魚鱗,有點兒像菠蘿,更像金字塔,那是它們的家。小時候,鬆子記得鬆樹上的常客是鬆鼠,它仿佛在大尾巴上長出兩隻黑溜溜的眼睛和兩隻靈巧的手。鬆鼠經常捧著鬆塔跑來跑去。

月光下,鬆塔啪地落地,身上沾滿露水。整個樹林都聽到鬆塔下地的聲音,它們在房子裏炸開了,成為鬆子。從此,鬆子開始天涯之旅,它們不知自己去哪裏,是澗底還是高山,這取決於命運的安排。它們更盼望登上山巔,體味最冷、最熱的氣溫,在大風和貧瘠的土壤裏活上五百年,結出一輩一輩的鬆塔,讓它們遍布群山之巔。

鬆針

如果向鬆樹問路,鬆針會用手指給你指幾千個方向。它不認為隻有一條路,它覺得上下左右都是路,蜜蜂和小鳥正四處飛翔。

《楞嚴經》上說:世為時間縱流,界為東西南北,另有東南、西南、東北、西北與上下。不光有四麵,還有八方。《淮南子》上說的宇與宙,也指時間和空間。鬆針說,在東和東南之間,還有扇麵一般無盡的向度。鬆針的道路遍布虛空,打碎了空間觀念。

在鬆樹上,鬆針是它的花,一朵朵綠色的刺蝟花開在鬆樹枝頭。鬆樹貞直,你想象不出它的葉子會是片狀,那太像瓜的葉子、杏樹與桃樹的葉子。鬆樹的葉子絕不單薄,必定剛勁,這樣的葉子如果不是拳頭也是針,與渾圓的枝幹匹配。

鬆樹的針無礙於其他動植物的生長,它隻是威風凜凜,隻是不流凡俗。一棵渾身是針的樹,決不會彎腰乞討,也不會像藤一樣攀援高枝,它自己就是高枝。一棵樹,究竟要練多少年才練出千萬根針?它把那些柔軟的葉子卷起來,變成針。這些卷起來的綠葉寫滿了鬆樹的日記,記載它怎樣把根紮在岩石裏,怎樣從石頭縫裏找到水。它記載了鬆香的秘密配方,比香奈兒的香水還香哪。它把這些秘密都卷了起來,掰都掰不開,變成了一根根綠的針。如果到過寒冷的北國,就知道一棵嚴冬不落葉子的樹要何其堅韌,除非它的葉子是針。

大雪降下來,日日夜夜。雪幕如羊毛的門簾子被風吹起,放進來無數隻羊。鬆針瞄準雪花但紮不到雪花,它宛如在風雪裏爆炸的綠色焰火。雪一層層裹住鬆針,雪在枝頭屯集。雪從鬆針邊上塌下來。鬆樹比別的樹更了解寒冷,當所有樹把葉子丟棄在地上時,鬆樹卻不讓鬆針漂泊天涯,樹在,針就在。它們在枝頭生死相依。鬆針不枯黃,不委頓,它們如懸崖邊上的鬥士,不知何為退路。鬆針在廣大的冬天看到了北國的樹葉看不到的景物。在雪地裏,黑黢黢的樹幹如火燒過,它們的葉子早已化為泥土。雪地裏的窟窿是兔子的腳印,鳥如一顆子彈飛向毫無遮攔的樹枝。風呼嘯而來,千萬根光禿禿的樹枝在風中飛舞,鞭打雪花。河流結為黑冰,下沉於蕭瑟的河床。偶爾有哪一棵樹頂端的葉子沒有落,一如遇難的人扯著手巾抖動,它將一直抖動。大雪藏匿了山巒,下不來山的灌木在山坡上猜想被雪沒收的路。

鬆針在嚴冬裏翠綠,保存著千鳥飛絕、萬徑寂滅之後的綠。鬆樹用鬆針收藏了一年四季。冬天穿不透鬆針的身體,鬆樹在冬天過著夏天的日子,為大自然保留著唯一的綠。

鬆針如鍾表的針,它把時間指向過去現在未來的任何一個時刻,指向去年前年乃至童年的某一個時刻。如果你向鬆樹打聽時間,鬆針會告訴你一千個時刻,包括分、秒、時。表針在枝頭伸張,但人早已忘記那是什麼時刻。時間不是一條橫貫而過的直線,它通向四麵八方,與空間相連。人在鬆樹前觀望,看到時間紛紛如簇。看見鬆樹放射比貓胡子堅硬的光芒。春天裏,鬆針的白雪化為融冰,用晶瑩襯托著鬆針,冰的水把每一根鬆針洗幹淨,仿佛它們是剛剛長出來的新鬆針。

桃子

沒見過哪一種水果像桃子這麼性感,這麼鮮豔欲滴。像是一個人——顯然是成熟的女人在哈哈大笑。她的笑聲停不下來,顫抖中充滿了甜蜜。

我吃桃子沒有一口氣吃下去的習慣,先看一看它怎麼回事。孫悟空為什麼喜歡吃桃而不是火腿腸。桃子頭頂的紅暈證明它此刻正在暈眩中,不知道為什麼被人摘下來運到這裏,更不知道有人要吃它,否則就要生白暈而非紅暈。

熟透的桃子像一個穿遊泳衣的女人——又是女人——濕漉漉地站在池邊。泳衣是由於豐滿而非下水弄濕的。秋天裏,所有的水果都在成熟,隻有石榴和桃的樣子在說自己熟透了。石榴熟透由牙齒暴露。古語稱:笑不露齒。石榴把這話聽反了,讓牙跑出來笑,表明成熟在它身體裏的震感比地震還強烈。桃子抿嘴笑,滿麵緋紅。桃子的笑容和它甜美的滋味同出一轍。人吃桃無一不被湯汁弄得敗下陣來,和吃柿子敗下陣來相仿佛。吃桃的時候,桃的衣服一捏就下來——這一點和女人毫無相同之處——於是手無處可放。光溜溜的桃肉根本捏不住。雙手捧桃像猴,好像唯獨他一人沒進化到位。人捏著弄著吃這個桃,湯汁沾腮,如兒童一般。桃肉不像蘋果那麼嚴謹,吃一塊是一塊。桃不論塊,論堆。咬下這堆桃肉卻有絲絡牽連,汁水四濺。桃衣早已一脫到底,它不像西瓜皮以一厘米的厚度管理湯汁外泄。桃把人吃得有一點點狼狽,像日本人那樣越來越哈腰,吃完緊忙擦腮幫子,狐疑俯看衣襟左右是否沾上緋跡。

桃歡樂,人吃桃從頭到尾這套動作,顯示著桃的歡樂。桃子有一點兒惡作劇,有一點兒大咧咧,但甜美。桃子的祖傳家訓乃是甜美,用不著轉基因再甜美。什麼人就是什麼人,三歲看老包括桃,豈有他哉。桃子不哭泣,下雨天掛在枝頭的桃子也像遊完泳的孩子一樣歡笑。世上有人哭就有人笑,命運分配給桃子的任務是笑,那就笑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哭不缺少理由,就像笑不需要理由,哈哈哈,我看見桃子就想笑,日本品種的“久保桃”在中國變成了“九寶桃”,哈哈哈!我奇怪賣桃人守著喜笑顏開的桃為什麼不笑呢?要等到電視裏的春晚語言類節目上場才笑嗎?中國並沒有加入廢除死刑的國際公約,為什麼舍不得槍斃春節晚會最不可笑的相聲小品呢?

很久以來,人類開始鄙視自身的胖。桃不然,無桃不胖。桃明白,牛胖了被宰,牛如果瘦成一條蛇更容易被宰。桃不想像核桃那樣用皺紋偽裝聰明。核桃如果聰明就不應該香脆而應該像杏仁那樣苦。核桃仁的形狀盡管像人的大腦,但它一秒鍾也沒思考過。木瓜雖然像人的乳房,卻一滴乳汁也擠不出來。茄子更擠不出來。

桃給世界帶來了什麼?甜美的果肉,笑,還有桃花。桃花緋紅,如同春天裏落地的粉紅輕雲,十分適合釉上彩。桃花落在渠水裏惹人憐惜,桃花落在驛道讓人傷別,桃花被風吹到春天的糞堆上宛如命運不公,好像比蘋果花吹到糞堆上還不公。可見桃子在桃花時代就引人注目。人類早就用桃花闡釋命運。算起來,桃花運不算什麼好運,逃離桃花才轉好。陶淵明說的那位打魚人“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這片林子走完了,“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從口入”。是說,世外桃源原本跟桃花林沒關係,跟“山有小口”有關,是倆地方。打魚人從小口進入村裏,見屋舍儼然,阡陌交通,此文沒再提桃花的事。

藤不是樹不是根,又似根似樹。樹直立,根在地下爬行。藤選擇做一根藤,是植物裏的龍蛇。

藤是植物裏的猴子,它想去一切地方。藤想知道泉水從什麼地方流出,野果邊上有沒有刺蝟的洞。藤在懸崖爬上爬下,把陣線搞亂,沒有哪一棵樹像藤這麼胡鬧。樹像士兵一樣站在哨位,一輩子沒往前走過一步。

藤直不起腰,它需要掛在什麼東西上。藤做的事情叫作借力。它認為所有的地方都是肩膀。它拍過石頭、樹和草的肩膀,然後向上爬。藤好奇心重,想知道高處有什麼,想知道高處的高處還有什麼。藤編織了森林裏的蛛網。

藤被莊子的故事嚇住了:樹越成材越近刀斧。樹一旦豐厚挺直就成了床,供人坐榻,成了桌椅板凳和皇帝的案子。樹不讀書也被迫充當書架。藤是明白人,樹成了材也不過是大立櫃,變成夾肉的筷子自己卻吃不著。藤以不才自喜,它要做一個山野流浪漢,東奔西走,居無定所,就這麼辦了。

藤不開花,它情願寒磣,像穿褐色雨衣的藥農。在雨裏,藤的衣衫像石頭一樣黑濕黏滑,不開花。植物開花,隻是一個富貴的夢想。花開過,花瓣被風揪走、被流水偷走,花記不住自己到底有幾個花瓣。開花的樹多少有一些矜持,像做家務的男人,更像粉墨麵世的梅蘭芳。藤沒有開花的基因,算球,不開就不開。藤假如開了花,必定妖邪,像身懷雜種的茨崗女人。藤把開花的力量變成皮革般的纖維,堅韌不拔。

日本這個地方國小藤多。他們建立戶籍製度時國人無姓,名阿三阿四。官令民有姓,民取“田、山、鬆、井”等山野事物做姓,綴以方位名詞“中、上、間、下”。也有“藤”,“藤野”“佐藤”不是一根藤。山多藤就多,平地有草沒有藤。日本的藤是造床材料、造橋材料。藤條抽人人疼。

中國的文人畫裏,寫藤見到筆墨功夫。毛筆先天適合寫藤,藤之老勁虯頑,以墨之滯遲枯澀應對之。黃賓虹說,筆做什麼?分明;墨做什麼?融洽。黃賓虹把筆墨最上境界稱為“融洽分明”。他的《畫語錄》常說筆法,“筆分八麵”是黃賓虹的標誌性言論,但他的畫最好的地方仍在墨法,茂樸華滋顯示黃墨的神力。有畫家研究黃賓虹一輩子,不知他做哪一種皴法,我說黃賓虹山水無皴法。他問是何法,我說不告訴你。畫藤也無皴,見清楚筆法,所謂線。朱耷畫荷莖與藤何其相似,隻是墨性不同。毛筆的線——齊白石稱運筆要遲,石魯的線卻飛快——在畫藤時顯出疾徐枯潤,顯示毛筆的霸蠻。齊白石說毛筆可奪天工。一般畫家不畫藤,也畫不了藤,他怕別人說他在畫蛇或畫井繩。徐渭是墨藤祖先,其藤怒而剛烈。齊白石的藤顯露金石章法。藤在文人畫裏上了廳堂,化大野為大文。文人畫的藤叛逆,臣服朝廷的人肯定不畫藤。藤在筆墨之間不隻糾結,是不求糾結糾結自來。大師的墨藤肚子裏有火,是身在江湖不屑江湖,是好紙好墨,是不皴,是仿家畫不來的黑道道。藤是國畫裏的美人。

就這樣,藝術遠離著生活。在所謂“生活”裏,藤變成屁股下的椅子,被屁熏得油汪汪地黃。藤是蠻人孟獲的盾,是西南少數民族孩子上學路過的橋梁,是供養苔蘚、昆蟲的共生體。森林裏,藤比樹爛得慢,它屬於筋一類燉不爛的東西。藤是高加索山民采野蜂蜜的梯子,它見過無數采蜜人摔進山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