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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輯 水(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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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爾津河,你為什麼要流走呢?

布爾津河像一張長方形的餐桌,碧綠色的台麵等待擺上水果和麵包的籃子。河水在岸邊有一點兒小小的波紋,好像桌布的皺紋。

我坐在山坡上看這張餐桌,它陷在青草裏,因此看不見桌子腿。這麼長的餐桌,應該安裝幾百條腿或更多結實的橡木和花楸木腿。小鳥從餐桌上直著飛過去,檢查餐桌擺沒擺酒杯和筷子。其實不用擺筷子,折一段岸邊的紅柳就是筷子。現在是5月末,紅柳開滿密密的小紅花,它們的花瓣比蚊子的翅膀還要小。這麼小的花瓣好像沒打算凋落,像不願出嫁的女兒賴在家裏。紅柳的花瓣真的可以在枝上待很久,沒有古人所說的飄零景象。

來會餐的鳥一撥一撥飛過了許多撥,它們什麼也沒吃到,失望地飛走了。有的鳥幹脆一頭紮進桌子裏麵,冒出頭時,尖尖的喙已叼著一條銀魚。這就是河流的秘密,吃的東西藏在桌子底下。

青草和紅柳合夥把布爾津河藏在自己懷裏,從外表看,它不過是一隻沒擺食物的餐桌。為了防止人或動物偷走這條河,紅柳背後還站著白樺樹。白樺樹的作用是遮擋窺視者的視線。青草、紅柳和白樺樹每次看到藏在這裏的布爾津河幹淨又豐滿,心裏就高興,它們竟可以藏起一條河。但它們沒想到,布爾津河一直偷偷往西流。表麵看,河水一點兒沒減少,仍像青玉台麵的長餐桌,但水流早從河床裏麵跑了。假如有一天青草知道了布爾津河竟然一直在偷偷流,它一定不明白河水要流到什麼地方去,還有比喀納斯更好的地方嗎?

青草喜歡這裏,它不願意遷徙的理由是河穀的風濕潤,青草在風中就可以洗臉。青草身上的條紋每天都洗得比花格襯衣還好看。這裏花多,金蓮花開起來像蒺藜一樣密集。這一撥花開盡,有另一撥花開。到6月,野芍藥開花,拳頭大的鮮豔的野芍藥花開遍大地,青草天天生活在花園裏。可是,布爾津河你為什麼要流走呢?

現在野芍藥打骨朵了,像裂開的綠葡萄露出山楂的果肉。我用手捏了捏,花蕾的肉很結實,一顆手指肚大的花蕾能開出碗大的花。我想把山坡的野芍藥的花骨朵全都捏一遍,好像說我手裏捧過百萬朵玫瑰(《百萬朵玫瑰》——這是我昨天聽華俄後裔張瓦西裏唱的俄羅斯民歌),但我怎麼捏得過來呢?把花捏得不開放怎麼辦?草地、懸崖上都有野芍藥花。開在白樺樹腳下的野芍藥花一定最動人,它像一個人從泥土裏為白樺樹獻花。

白樺樹,你怎麼看都像女的,就像鬆樹怎麼看都像男的。白樺的小碎葉子如一簇簇黃花,仔細看,這些黃花原來是帶明黃色調的小綠葉子。能想象,它在阿勒泰的藍天下有多麼美,而它的樹身如少女或修士身上的白紗。當晨霧包裹大地又散開後,你覺得白樺樹收留了白霧。我甚至愚蠢地摸了摸樹幹,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肚,又用舌頭舔了舔——沒沾霧,白樺樹就這麼白。既然這樣,布爾津河你為什麼還要流走呢?

有一天,我爬上了對麵的山。草和石頭上都是露水,非常滑,但我沒摔倒。我的鞋是很好的登山靴,它根本沒瞧得起這些草和石頭上的露水。登上山頂,看到了我住的地方的真實樣子。木頭房子離河邊不遠,像狗窩似的。黑黑的雲杉樹如披鬥篷的劍客,從山上三三兩兩走下來。更黑的那塊草地並不是雲杉長在了一起,那是雲朵落在草地上的影子。

布爾津河在視野裏窄了,像一條白毛巾鋪在山腳下,也有毛巾上擺著圓圓的小奶球,有一些奶球連在了一起。它們是雲朵,這是蒙古山神的早餐。雲,原來還可以吃的,這事第一次聽說。山神那麼大的食量,不吃雲就要吃牛羊了,一早晨吃一群羊,還是吃雲吧。霧從河上散開,一朵一朵的雲擺在河上,山從霧裏露出半個身子,準備伸手抓雲吃。昨晚下過雨,木製的牛欄和房子像檸檬一樣黃。不一會兒,天空有鷹飛過,合攏翅膀落在草地上,想要抓自己的影子。野芍藥下個月就開花了,山神早上在吃雲朵,偷偷流走的布爾津河把這些事情告訴給了遠方的湖泊。

飛機八月窗飄雪

頭些年,我坐飛機愛選靠窗位置。蒼茫雲海與我隻有一臂之隔。我成了喀喇昆侖山頂的氣象員,對雲彩指指點點,頷首示意。我覺得飛機的舷窗好像小了點兒,是不是可以改成四十八吋電視機那麼大呢?

我還想過一個事,舷窗實為側窗,看不到大地,隻見到雲,而大地才最好看。可以在腳下開一個窗,讓我們看一看大地嘛。玻璃窗上安蓋子,願意看的開蓋觀賞,不願意看的關蓋子睡覺。有人說飛機客艙下麵是貨艙,安不了玻璃窗。他說就算可以開蓋,也要注明這不是痰盂,更不是馬桶。

身邊的舷窗也不錯,早先仙人在天上看到的奇景都被乘機人看到。當然,是機長先看到。機長的窗戶大,全視野,他往那兒一坐明察秋毫。飛到哪個地方,手拉哪個杆,按哪個鈕,按幾下,他心裏全有數。我見過夕陽低於飛機,徐徐落山。地球表麵的人認為它已落山了,而我看到它繼續下墜,像一顆燃燒的鐵球掉進海裏,迸起萬道金光,光芒射到離地麵九千米高的飛機的鋁翅膀上。所謂雲朵隻擋住人的視線,根本擋不住太陽。太陽落山時打開一把扇子,繪滿奇幻的金光。我在飛機上俯瞰大海,海水蔚藍無浪。如果海水顏色更淺一點兒,它就是另一個藍天。我把海當成天不要緊,飛行員不誤判就好了。海水看不到邊際,把地球改為水球也很恰當。海水把雲擠到了天邊,它們成了不重要的泡沫。大海仿佛與天空一樣大,沒有東西南北,沒有高山草原。海天相連處透光,覆蓋弧形的穹頂。

8月的一天,我在飛機舷窗外見到了雪花。雪花大如香菜葉,落到地麵可以拆分成十幾片。雪的斜線虛虛飛過,落在舷窗上,急速拉成牛毛細的水線,這是8月雪。天上的雪片往哪兒落?隻有雲朵接著它。雲上能積成茫茫的雪野嗎?雲兜點兒小雪還成,雪多就馱不住了。它落下去,落到地麵之前被風吹成雨絲。我們的飛機像一頭白熊在雪花裏穿行,身旁全是白蝴蝶,我覺得把飛機拍下來蠻雄渾,它看上去非常勇敢。

天上有什麼?隻有雲。雨和雪都來自雲。滾滾雲朵如白犛牛渡河,不見首尾。雲朵纏繞飛機的肚子、翅膀和脖子,摸摸這隻鋼鐵大鳥是不是真材實料。飛機的翅膀如兩把大鐮刀收割天上的白雲,割下的白雲像麥子一樣倒在天上卻掉不到地麵。飛機把一層白雲割為兩層。但留不下大理石一般整齊的雲的廣場。

去德國那次,飛越一千多公裏長的興都庫什山脈。它是青藏高原的印度河和帕米爾高原的阿姆河的分水嶺。山嶺荒涼崎嶇,我覺得這些峰巒之間正回蕩著塔吉克人的樂曲。山頭黑色的肩上披著白雪,如羊皮坎肩。那也美,荒涼崎嶇之美。

天上看到的農田最美,小巧玲瓏,匠心十足。從天上看工廠與開發區都不好看,一片瘡痍。大地原本生長莊稼,畜養眾生。工業化有什麼好?得利的是人,而非自然。我猜想世界經曆過許多次工業化,每一次都以毀滅世界而告終。世界耐心地從頭再來,在荒礫上育出細菌和蕨類植物,生出水和植物,然後有人(不管是猴變的還是啥變的)直立行走。人掌握工具之後,開始發展。他們的發展插上科學的翅膀之後就刹不住閘了,地球啟動自毀裝置,像小孩推倒了火柴棍搭的房子。地球上,單單是土已有多麼珍貴,這是地球生物運化多少年積攢的可以長糧食的根基。單單是水就有多麼珍貴,沒人能造出一滴水。禍害耕地和河流的到底是一些什麼人呢?刑法上不設立毀地毀水的罪名,是一個大漏洞。把這兩種劣跡從國土資源法和水利法中抽出來列入刑法定罪,人才老實。毀地毀水的後果比貪汙受賄嚴重得多。

6月落雪、7月落雪、8月落雪,天空對大地多麼溫情,不忍看河水斷流,不忍看草原上礦坑密布。天空灑下雪花,是想為幹涸的河床添點兒水,覆蓋大地的瘡疤。天等不及了,8月就開始落雪。

風景一寸一寸敞開

我住在酒店八樓。樓下每天傳來循環往複的女聲廣播——“黑龍江是我國第三大河流,俄羅斯人叫它阿穆爾河,蒙古人叫它哈拉木倫河,趕快上船吧!”

我想下樓告訴這個女人,阿穆爾河是蒙古語,不是俄語。西伯利亞的許多地名是蒙古語,如貝加爾、烏蘭烏德、阿巴甘等。但我不想跟這個女人爭論,她言說的核心是“趕快上船吧”,聲音在風中縹緲,聽上去像“趕快上床吧”,催人早睡早起。

“黑龍江是我國第三大河流……”從窗外傳來時,我可能在睡覺(淩晨)或準備睡覺(夜晚),聞此言馬上躥至窗台觀望我國第三大河流,一日無數次。大江豐滿,大江從來不會急急忙忙。以黑龍江的寬闊而言,天際的雲朵似乎隻是它的陪襯。我看到,淩晨三點半開始,雲朵就站立黑龍江兩廂的天空,為它讓道。黑龍江這時分應該叫白龍江,俄羅斯人應該叫它白穆爾河。江麵如鯽魚肚子一樣銀白。五點鍾,這條肚子透出一些玉石般的微青。天上潦草的雲朵掛上一些微紅,如染色時代的照片那樣淺而豔。我住八樓,江水不讓我看到波浪,它也沒什麼波浪。成千上萬噸的水流淌在平緩的河床裏,要浪幹什麼?江的對麵是我們的鄰居俄羅斯。他們把中國原有的城市海蘭泡改名為布拉格維申斯克(報喜城)。當年,他們在城裏的東正教堂放置了一座報喜聖母像,而後改了城市的名字。這些人把中國原住民的辮子係在一起往江裏趕,不從者被哥薩克用長柄斧子砍死。

如今,對麵的城市有了繁忙的碼頭,七八座吊車日夜忙碌。夜裏,這座城市最高最亮的樓房是中國人建造的五星級飯店,號稱遠東第一高樓。黑龍江是一條界河,收集著兩岸不同的文化和曆史。早上,從高樓上一眼望到對岸的國土,感到很近,近裏又透著陌生。我早上、中午、晚上和夜裏從我的窗戶為江照相。畫麵上有這邊的沿江公園、母親塑像。在不同光線下,江水青碧、灰白、寶藍,還有一種洋鐵皮色。深夜裏,黑龍江和它的名字最為吻合,江水完全漆黑。江裏如果有龍也一定是黑龍而非黃龍。江上過船,船頭兩盞大燈亮起,好似我家黑貓飛龍的大黃眼睛。

黑河的江邊公園是我在此地的最愛。自天亮開始,江邊公園就布滿人群,散步的、跑步的、打拳的、踢毽的,花花綠綠的衣裝把江邊打扮得比花圃還鮮豔。人們歡愉的表情仿佛說黑河是最幸福的地方。我想,如果哪個地方在江邊建城市,如果江堤足夠高,不妨把所有房子全建在江邊,綿延一百裏,讓老百姓家家都高興。我跑步,從港務局碼頭跑起,經過母親塑像和十幾座純銅的狗熊雕像,一直跑到高架橋,全長三公裏,往返六公裏。跑步中,一邊是江,一邊是綠地,心曠神怡。人在跑,江水在身旁默默地流,如同你的腳步與時光被江水流走了。想到人跑步不過區區六公裏,而江水日夜傾流,不知疲倦,人顯得太軟弱無力了。中蘇交惡時,一天夜裏,兩岸邊防軍開亮探照燈,機槍嗒嗒掃射結冰的江麵。雙方都以為對方有人偷渡。事實上,是一隻狗在冰上追一隻狐狸。如今兩岸祥和了,連江流的樣子看上去都祥和,不疾不徐。跑完步,我一邊落汗,一邊看四外風景,有趣的是泳人。

黑河人管遊泳叫洗澡。早晨,江邊走來如海豹一般渾圓光著膀子的泳人。“洗去?”別人打招呼。“洗去!”海豹晃晃手裏的毛巾。這些泳人三五個一堆,衣服脫在一起,下江。在黑龍江遊泳,無論怎麼遊都被江水推著走。他們下江後,從幾百米外的下遊上岸,走回原地再下江。人在江裏,隻露個小腦瓜,實在比海鷗還渺小。上岸後,男人用毛巾被裹腰脫泳褲。有個女人,解泳衣,露出乳房,再裹毛巾被脫下麵衣裝,自然大方。跟曬黑的胳膊比,乳房雪白。

一天早上,我遭到暴風雨。我有一篇文章的題目叫《夜空裏栽滿閃電的森林》,放在那天早上才恰當。天色忽暗,閃電從天空伸腳到江中。江水起了波濤。北麵的天空卻露出半片藍天,照得楊樹葉子明晃晃地翠綠。江邊栽種的小花簌簌發抖,花瓣如同不會飛的小鳥扇動翅膀。雷聲從俄羅斯傳到中國,又從中國傳到對岸報喜去了。突然,江麵像撒石子一樣砸下一片雨點,像追著波濤砸。雷雨的鬧騰剛開始,卻突然休止,頭頂迅速換上了藍天,好像剛才的雷雨跟這塊天一點兒關係都沒有,比話劇團換布景道具都快。我接著跑步,想起美國詩人查爾斯·賴特的詩:

從藍嶺的另一側

九月的猛雷布下了預攻的炮火

雲黑下來,一層暗似一層

閃電炮口的火焰

灼燒烏雲的心髒

風景一寸一寸地

敞開

賴特描寫的與剛才發生的景色十分相像,好像他也來過黑河或者狗娘養的“報喜斯克”。

逛大明湖

這是早上五點半,輕紗般的白霧在湖上飄移,好似幕簾,拉開露一方美景,旋即合上,告訴你對美要珍惜。在白霧消散處,荷花宛似仙子坐在圓圓的蓮葉降臨水麵。她們下凡的通道當然是那片柔漫的白霧。人說菩薩打坐就坐在荷花上,實在因為荷花太美,如同一座玲瓏寶龕。而露珠凝立蓮葉之上,立得滾圓。蓮莖高高舉起欲開又攏的紅蓮,讓人忍不住想在這裏的石橋欄杆上題一句詩:此處有仙境。

“四麵荷花三麵柳,一城山色半城湖。”清代詩人劉鳳誥這兩句詩是詠濟南的詩章中最殊勝的詩眼,當年由山東巡撫、大書法家鐵保書寫刻在條石上,嵌於大明湖邊的鐵公祠西圓門側。濟南風光好,而濟南人的自豪感全被此詩說盡。“四麵荷花三麵柳,一城山色半城湖。”此處不是仙境,仙境在何處?荷柳湖山,寫的是濟南,更是大明湖。

清風徐至,為我拭汗。風從荷葉吹來,帶著晶瑩的清氣。我想起一位日本唯美派小說家的名字——永井荷風,這名字起得多好——荷風。人們來大明湖走走、轉轉、跑跑,都想把名字改成荷風,張荷風、李荷風,情致婉轉。荷風自柳邊來,柳絲依依,似與湖水傾訴萬般心語。

在大明湖,荷花與柳枝為絕配。此景如同黃山的峭壁與青鬆是絕配,秦淮河上槳聲與燈影為絕配,牛肉和大蔥包餃子為絕配道理相通。天下事往往有絕配,人與人、物與物,有緣遇到一起,便成佳話。在大明湖邊上,鵲山與華山也是絕配。登上彙波樓遠望,鵲山在西,華山在東,遙遙相對。煙雨之日,兩山脈脈含情。古時濟南八景有此“鵲華煙雨”,元畫家、書家趙孟(兆做頁右)曾有《鵲華秋色圖》,記錄美景。大明湖以往曾有鵲華橋,建於北宋詩人曾鞏任齊州太守時。

曾鞏主政齊州時,疏通了大明湖水,在北城牆修建了北水門。他用疏浚湖水挖出的泥沙築了一道百花堤,栽花種柳。湖水分為東湖西湖,畫舫雲集,仕人往來。曾鞏專門賦《百花堤》一首,記錄歡愉心情。

逛大明湖不能不提千佛山。我小時候讀劉鶚的《老殘遊記》,讀過好多遍,一些寫景的章節隱約可以背下來。劉鶚寫千佛山稱:“到了鐵公祠前,朝南一望,隻見對麵千佛山上,梵宇僧樓,與那蒼鬆翠柏,高下相間,紅的火紅,白的雪白,青的靛青,綠的碧綠。更有那一株半株的丹楓夾在裏麵,仿佛宋人趙千裏的一幅大畫,做了一架數十裏長的屏風……低頭看去,誰知那明湖業已澄淨得如同鏡子一般。那千佛山的倒影映在湖裏,顯得明明白白,那樓台樹木,格外光彩,覺得比上頭的一個千佛山還要好看,還要清楚。”

劉鶚這一段描寫,那才叫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有對色彩的敏感和大鼓書的韻致。說話間,走到大明湖西岸,荷柳依舊,霧散之後的湖麵更顯空闊明淨。在這裏走走、看風景是美事,看晨練的人則是趣事。

濟南人熱情豪爽,晨練時也表現鮮明。穿白綢衣舞紅扇的女士列隊起舞,似與荷花爭豔。這裏習武的人明顯比其他城市多。練太極的、練七節鞭的、練劍的人正在昭示此地不僅崇文,兼以宣武。我還見一夥練摔跤的人,舉石鎖增添臂力,這種練法庶幾近於古人。晨練之人相互感染,我是跑步者,也被舞者與武者感染。湖水波光瀲灩,襯以荷花柳絲,運動者難免心曠神怡。我看到湖上水鳥翔飛,向人請教。身旁一位練石鎖的壯漢說,這些年野鴨子多了,一種叫水雞子,比家鴨個小,羽毛灰褐。另一種個頭比水雞子還小,頭頂紅羽,叫紅冠子。一早一晚,常見到野鴨子戲水,成雙遊弋。

我見這位壯漢健談,接著向他請教:大明湖的曆下亭為什麼叫曆下啊?他答:曆下指的是曆山之下啊。我又問,曆山在哪兒啊?我怎麼沒聽說?

他反問:你不是濟南人吧?我答不是。他說不是濟南人也應該知道,曆山就是千佛山啊!

哎喲!曆山就是千佛山,我真乃孤陋寡聞,曆山就是劉鶚寫過的千佛山倒影之山。我謝過壯漢,轉身就走。我光會跑步,卻不懂風物常識,讓人笑話。回家查了查書,得知舜帝為民時,曾在曆山之下躬耕。《墨子》記載:“昔者,舜耕於曆山。”《史記》記載:“秦兵次於曆下。”春秋時,曆山屬齊國,秦代稱曆下邑,漢至清代都稱曆城縣。此事除了我不知道,看來人人都知道。

海的月光大道

晚上,我在房間裏站樁。麵前是南中國海(中間隔著玻璃窗)。半個月亮被烏雲包裹,軟紅,如煮五分熟的蛋黃。有人說麵對月亮站樁好,但沒說麵對紅蛋黃月亮站樁會發生什麼。站吧,我們隻有一個月亮,對它還能挑剔嗎?站。“嗚——”這聲音別人聽不到,是我對氣血在我身體內衝激回蕩的精辟概括。四十分鍾“嗚”完了,我睜眼——啊?我以為站樁站入了幻境或天堂,這麼簡單就步入天堂真的萬萬沒想到——大海整齊地鋪在窗外,剛才模糊的濁浪消失了,變得細碎深藍。才一會兒,大海就換水了。更高級的是月亮,它以前所未有的新鮮懸於海上,金黃如獸,售價最貴的臍橙也比不上它的黃與圓,與剛才那半輪完全不是一個月亮,甚至不是它的兄弟。新月亮隨新海水配套而來,剛剛打開包裝。夜空澄澈,海麵鋪了一條月光大道,前寬後窄,從窗前通向月亮。道路上鋪滿了金瓦(拱形漢瓦),縫隙略波動,基本算嚴實。讓人想光腳跑上去,一直跑到盡頭,即使跑到黃岩島也沒什麼要緊。

海有萬千麵孔,我第一次看到海的容顏如此純美,比電影明星還美。月亮上升,海麵的月光大道漸漸收窄,但金光並沒因此減少。我下樓到海邊。浪一層一層往上湧,像我胃裏湧酸水,也像要把金色的月光運上岸。對海來說,月光太多了,用不完,海要把月光挪到岸上儲存起來。這是海的幼稚之處,連我都不這麼想問題。富蘭克林當年想把寶貴的電能儲存起來,跟海的想法一樣。月亮尚不吝惜自己的光,海為什麼吝惜呢?在海邊,風打在左臉和右臉上,我知道我的頭發像燒著了一樣向上舞蹈。風從上到下搜查了我的全身,卻沒發現它想要的任何東西。風仿佛要吹走我臉上那一小片月光。月光落在我臉上白瞎了,我的臉不會反光,也做不成一道寬廣的大道,皺紋裏埋沒了如此年輕的光芒。站在海邊看月光大道,仿佛站在了天堂的入口,這是唯一的入口,在我腳下。這條道路是水做的,盡頭有白沫的蕾絲邊兒,白沫下麵是浪退之後轉為緊實的沙灘。我想,不管是誰,這時候都想走過去,走到月亮下麵仰望月亮,就像在葡萄架下看葡萄。

脫掉鞋子,發現我的腳在月亮下竟很白,像兩條肚皮朝上的魚,腳跟是魚頭,腳趾是它們的尾鰭。我在沙灘走,才抬腳,海水急忙灌滿腳印,仿佛我沒來過這裏。月光大道真誘人啊,金光在微微動蕩的海麵上搖晃,如喝醉了的人們不斷幹杯。海水把月亮揉碎、扯平,每一個小波浪頂端都頂著一小塊金黃,轉瞬即逝。大海是一位健壯的金匠,把月亮錘打成金箔,鋪這條大道,而金箔不夠。大海修修補補,漂著支離破碎的月光碎片。

小時候,我想象的天堂是用糖果壘成的大房子。糖果的牆壁曲曲彎彎組成好多房間。把牆掏一個洞掏出糖果來,天堂也不會塌。這個夢想不知在何時結束了,好多年沒再想過天堂。海南的海邊,我想天堂可能會有——如果能夠走過這片海的月光大道。天堂上,它的礎石均為透明深藍的玉石,宮殿下麵是更藍的海水。天堂在海底的地基是白色與紅色的珊瑚,珊瑚的事,曾祖母很早就跟我說過:如果一座房子底下全是珊瑚,那就是神的房子。天堂那邊清冷澈徹,李商隱所謂“碧海青天”,此之謂也。在這樣的天堂裏居住哪有什麼憂慮?雖然無跑步的陸地但能騎鯨魚劈波斬浪。吃什麼尚不清楚,估計都是海產品,飽含ω-3的不飽和脂肪酸。也許天堂裏的人壓根不吃不喝。誰吃喝?這是那些腹腔折疊著十幾米腸子的哺乳動物們幹的事,不吃,他(它)們無法獲得熱量,他(它)們的體溫始終要保持在零上三十六至三十七攝氏度。為了這個愚蠢的設定,他(它)們吃掉無數動物和糧食。

海上的月光大道無論多寬也走不過去。天堂隻適合於觀看,正如故宮也隻適合觀看而不能搬進去住,連毛澤東也不住在故宮。我依稀看見腳下有一串狗的爪印,狗會在晚上到海邊嗎?我早上跑步,好幾隻毛色不同的狗跟在後麵跑,禮貌地不超過我。我停下時,它們假裝嗅地麵的石子。我接著跑,它們繼續尾隨。我解釋不了這種現象,也不認為我的跑姿比狗好,狗在模仿我跑步,可能是人跑步時分泌一種讓狗欣慰的氣味。如此我也不白來海南一回,至少對狗如此。晚上,狗到海邊幹什麼來了?它可能和我一樣被月亮製造的天堂所吸引,因為走不過去而回到狗窩睡覺去了。我也要回賓館那張床睡覺去了,天堂就是眼睛能到,腳到不了的地方。它的入口在海南的海邊有狗爪子印的地方,我在岸邊已經做了隱秘的記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