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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輯 水(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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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邊的燈芯草

美國作家愛倫·坡說:“他聽得見夜在黃昏時刻把黑暗傾瀉在大地的聲音。”我忘了是在哪本書上讀到過他這句話,此刻突然想起來。但我聽到的是另一種聲音——風把草葉上的露珠傾瀉在大地上的聲響,那些露珠原本在柔軟的葉子上站立著,可以滾向任何一個方向但哪兒也沒去,等待在陽光中蒸發。我來到貝爾茨河邊之後,風拿著鐮刀收走了這些滾圓的露珠,好像怕我拿口袋把露珠裝走。

根河這個地方有許多河,而我好奇的首先是大興安嶺山麓有許多地方以河命名。根河市北麵連接黑龍江省的漠河縣與塔河縣。根河市內有金河鎮、牛耳河鎮。全市兩萬平方公裏麵積內,河長二十公裏以上的河流有三十七條,河長四百多公裏的根河經過這裏彙入額爾古納河。這裏有金河、牛耳河、烏魯吉氣河、敖魯古雅河與激流河。貝爾茨河是激流河原來的名字,鄂溫克語。這些河不是上級劃撥下來的,現在上級手裏沒河了。河北省基本沒河,隻剩下北。有河的地方必有豐富的植被,根河市森林覆蓋率為百分之八十,居內蒙古自治區之首。大自然賦予他們這麼多河流,是由於森林豐饒的原因。反過來也說得通,大自然賦予他們豐饒的河流,孕育了這麼多森林。根河市介紹本市說,這些森林資源“是典型的國有林區”。我看不出這些樹和每一棵樹具備國有的典型特征,它們都是大自然的子孫並為人類造福。

貝爾茨河即激流河從森林的盡頭流過來,黑鬆林與寬闊的河床之間有柳樹的屏障,河水平靜廣闊,看不到激流。河水流近之後,水麵現出一團團旋渦。這些旋渦好像錦緞長袍上的團花,如(卐)字的圖案;也像剪紙作品牛身上旋轉的花紋,表示牛身上有毛。旋轉是大自然的一個謎,人與動物身上的毛發都沿旋轉方向排列,否則長不出來。花的信子與花瓣都按旋轉方向伸展與生長,太陽月亮都在旋轉。陰陽魚的太極圖案抓住了這一特征——旋轉。太極圖還揭示了生長的另一個特征:陰中有陽,陽中寓陰;陰極陽生,反之亦然。河上的旋渦在表達水的力量。人把手伸進河水裏,即知水流不是一股力量,而是千萬股力量。河隻在表麵平靜著,而它前進的每一步都是千百種力量衝突的結果。人說河水東流,但並不是每一股水都想往東流。水有自由的意誌而無統一的念頭,它們本意是向四外流,包括上岸逛一逛,但多種力量統合把它們變成了河流。還由於地勢與月亮的吸引,它們才變成向東奔走的河流。河流未嚐想流,它也可能想變成一個湖或鑽進地下休眠,是各種力量推著它走,使它流動,繼而灌溉農作物,把魚群捎到遠方產卵,讓淤泥成為下遊的沃土。

旋渦好像是河流開的花,像西瓜那麼大,它綻放一秒鍾即消失,身邊冒出新的旋渦的花朵。河有河的想法,河羨慕河邊那些花。在根河的森林和草地上,大朵的白芍藥花旁若無人地盛開。外來的旅遊者潛意識在這樣想,這麼好的花怎麼沒人采呢?想著並摘下一朵花。摘花人往前望,大白芍藥花開到了目力所及的大片土地上,多不勝數,於是他失望地扔掉這朵不幸的花,隻往眼睛裏裝填景色和花。河流羨慕這些花,河流急急忙忙地奔走,沒時間在河水裏培育一朵花,就用渦流假作花的圓形,好像是對向日葵的黑白素描畫稿。做一朵不像,河流把它丟棄,再做一朵新花。就這樣,河水邊流邊製作花朵,直到流入額爾古納河乃至北冰洋。河流的一生竟如此短暫。如果一條小溪從山裏流入北冰洋算八十歲的話,八十歲很快就到了。這一生它隻流過幾片草原,繞過幾座山峰,做過一些記不清數量的渦流的向日葵花。

貝爾茨河岸邊不光有野芍藥花,在我看來,好看的要數燈芯草的花。燈芯草,又叫藺草、龍須草。草莖像棕刷一樣直立在黃泥和白色的石塊間。我並沒想用這些草刷我的衣服和鞋,我喜歡它的花。像一群紅色白色的葉子攀爬草頂的山峰。有一種燈芯草開紫心白花,如一堆蝴蝶在草尖上開會。它們的花瓣好像是蜜蜂狹長的翅膀,五六片聚在一起開花。燈芯草長在河邊,它比別的草更熟悉河流。人所看到的河流隻是河流平常的樣子,燈芯草看過貝爾茨河霜降時分的落日,碧草結了一層白霜,盡頭是翻滾著落日的貝爾茨河。誰見過夏夜的河?星鬥的數量剛好與蟲鳴相對應。誰見過初雪的河流?雪片如蝴蝶飛進黑黑的河水裏取暖。燈芯草在河畔度過春夏秋冬,最熟悉貝爾茨河的表情。

以《詩歌手冊》傳閱全美的詩人瑪麗·奧利弗在《華茲華斯的山》中寫道:

曙光撫過凍草的每一片葉子,葉子一片片燃燒起來,一齊燒出這片美景。那些寂靜的挺立的草變成了魔杖,包裹在光的臨時的衣服裏。在這個清晨,我再也沒看見任何別的東西,或者別的動的東西。狐狸的腳印就在我的腳印的前麵,在霜地裏開出一朵朵花。四下卻見不到狐狸的身影。

借奧利弗的句式說,在這個清晨,我再也沒見到任何別的東西,隻有燈芯草,它在破曉的晨光裏豎立金燈,花瓣如被灌木掛住在枝頭飄舞的鍍金的羊毛,貝爾茨河轉著金色旋渦流向大橋的另一邊。

河床開始回憶河流

大地上的河床像一個幹癟的口袋,糧食沒了,口袋顯出寬闊。我在各地見到許多幹涸的河床,它們不是耕地,不是廣場,是從天邊延伸而來的河床,隻是沒有水。

所謂一無所有,說的正是河床。如果有,也隻有一些鵝卵石。夏天,不長莊稼不長草的土地是幹涸的河床。乍見白花花的河床,不免心裏驚訝,它是什麼?它幾乎什麼都不是。你能相信一條寬闊的河流竟然一滴水都沒有嗎?在雨後、在盛水期見到幹涸的河床讓人不安,無法想象當年這裏曾經有過河,可以用洶湧、清澈、波浪和白帆形容的河,它竟然沒了。

對大自然來說,河沒了比人丟了錢更痛苦。如果河沒了,魚和水鳥的家也沒了,兩岸的青草沒了,倒映在河裏的星星也沒了,因為星星不能倒映在石頭上。如果河沒了,連同河床一起消失是最好的。沒有水,留下的河床好像是傷疤,是一條長長的幹魚的屍體。是的,幹涸的河床如同屍體。是誰的屍體?是河的屍體嗎?沒聽說河竟然還有屍體,水幹了,白花花的河底隻能是河的屍體。

幹涸的河床好像在回憶,它抱著不應該擁有的沉寂回憶濤聲和蛙鳴。河床回憶什麼是水,它不知道水流到了什麼地方,也不知道水會不會再來。當年水來的時候匆匆忙忙走過河床,帶來魚蝦和泥沙。水沒等站穩腳跟歇息,就被後麵的水擠走了,水比車站的人流更擁擠。河床從來沒想過一條叫作河的水流會幹涸,這種驚訝比一個朝代的更迭更讓人吃驚。

河床的悲哀是一個母親的悲哀,她的產床上已經沒有了孩子,她還在等待,並且哭幹了淚水。一家外媒報道,從衛星上觀察,中國境內二十年前約有五萬條河流,現在這些河流中已經失去了兩三萬條。有兩萬多個河床母親手裏失去了孩子,她們懷裏空蕩蕩的,等待人類把孩子還給她們。

人說,人是無所不能的。起初我不相信,當我看到一條又一條幹涸的河床時,我相信了這一點,並為自己作為人類的一分子而感歉疚。人把河都消滅了,還有什麼做不到嗎?消滅一條河比建造(請原諒我使用的“建造”這個詞,這完全是人類愛用的詞,而河流無法建造)一條河更容易。把河流上遊的樹木和竹林砍光,草原沙化,河就死了,隻剩下河床這條斂屍袋。

當大街出現一個帶刀痕的死人時,警察會為這個人的死因搜尋原因,曰“偵查破案”,人類為此發明了一個詞叫“人命關天”。如果一條河死了,沒人破案,沒人痛哭,更沒人祭奠。所以,當中國死去兩三萬條河流時,人們並沒覺得失去什麼,因為他們不是小鳥不是青草。他們忍受氣候變化並心安理得,卻沒一個人指認殺死河流的凶手。在所有的案件裏,如果凶手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社會的時候,罪行自然會被赦免,我們都不是罪人。

我們都不是罪人,我們勸自己歡樂並製造更多的歡樂。電視台從國外引進娛樂節目在媒體上操縱人們哭笑,讓人保持人的正常情感。而河床敞開空蕩蕩的懷抱,她的孩子沒有了,她以為人會驚訝會替她找回孩子。先前的人類離不開河流,人類所謂的“文明史”都誕生於河流的兩岸。看地圖,人類的城市多建造於河邊,中國有多少城市的名字帶著水字邊。古時候,人祭祀河、景仰河,後來竟搞死了河。人愛說“算你狠”,搞死河者,何止於狠,是把事做絕了。

我覺得人類應該派一個人到河邊告訴河床,河已辭世,水利術語叫“斷流”。他們理應為河床獻上一些祭品表達歉意,河的消失畢竟算是大事。或者,他們應在河邊裝一個高音喇叭,日夜播放河水流過的聲音和鳥啼聲。總之,人應該為河的隕滅略微表示一點兒態度。

井是村莊的珠寶罐。井裏不光藏著水,還藏著一片鍋蓋大的星空和動蕩的月亮。

井的石壁認識村莊的每一隻水桶。桶撞在石頭的幫上,像用肩膀撞一個童年的夥伴,“叮——當”,洋鐵皮水桶上的凹坑是它們的年輪。

那些遠方的人,見到炊煙像見到村莊的胡子,而叫作村莊的地方必定有一口井,更富庶的地方還有一條河,井的周圍是人住的房子。在黑夜,房子像一群熊在看守井。沒人偷井,假如井被偷走了,房子就會塌。

井為村莊積攢一汪水,在十尺之下,不算多,也不少。十尺之下的井裏總有這麼多水,灌溉了爺爺和孫子。人飲水,水進入人的血管,在身體上下流淌,血少了再從井裏挑回來。村裏的人有一種類似的相貌,這實為井的表情。

井用環形石頭圍攏水。水不多也不少,在清朝就這麼多,現在還這麼多。村裏人喝走了成千上萬噸的水,水不增不減,不垢不淨。多少人喝夠了井水走了,降生麵貌陌生的孩子來喝井裏的水。井安然,不喜不憂,在日光下隻露出半個臉——井隻露半個臉,另半個被井幫擋著——輕搖緩動。井裏沒有船,井水怎麼會不斷搖動?這說明井水是活的,在井裏輾轉。在月光下睡不著覺,井水有空就動一動。

村民每家都有財寶罐,都不大,放在隱秘的地方——箱子、牆夾層,甚至豬圈裏。而全村的財寶罐隻有這口井,它是白銀的水罐,是傳說中越吃越有的神話。水井安了全村的心。

水井看不到朝暾浮於東山梁,朝霞燒爛了山頂的灌木卻燒不進井裏。太陽和井水相遇是在正午時光,它和水相視,互道珍重。入夜,井用水篩子把星鬥篩一遍,每天都篩一遍,前半夜篩大星,後半夜篩小星,天亮前篩那些模模糊糊的碎星。井水在鍋蓋大的地方看全了星座,人馬座、白羊座……都沒超過一口井的尺寸。

井暗喜,月亮每月之圓,是為井口而圓。最圓的月亮隻是想蓋在井上,金黃的圓餅剛好當井蓋,但月亮一直蓋不準,天太高了。倘若蓋不準,白瞎了這麼白嫩的一個月亮。太陽圓、月亮圓、穀粒圓、高粱米圓,大凡自然之物都圓。河床的曲線圓、鳥飛的弧線圓,自然的軌跡都圓。人做事不圓,世道用困頓迫使他圓。圓的神秘還在井口,人從這一個圓裏汲水,水桶也圓。人做事傾向於方,喜歡轉折頓挫,以方為正。大自然無所謂正與不正,隻有迂回流暢。自然沒有對錯、是非、好壞。道法自然如法一口井,大也不大,小也不小,不盈不竭,甘於卑下。

大姑娘、小媳婦是井台的風景。大姑娘挑水走,人看不見水桶,隻見她的腰肢。女人的細腰隨小白手擺動,扁擔顫顫悠悠。井邊是信息集散地,冒人間煙火,孩子們圍著井奔跑。村裏人沒有宗教信仰,井幾乎成了他們的教堂。但沒人在井邊懺悔,井也代表不了上帝寬恕人的罪孽。但井裏有水,水潔塵去汙,與小米相逢化作米湯,井水可煎藥除病。井一無所有,隻有水。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水說的是井與河流,土是耕地。對樹和莊稼來說,井是鑲在大地的鑽石。鳥不知井裏有什麼,但見人一桶一桶舀出水來,以為奇跡。春天,井水漂浮桃花瓣。入井私奔的桃花,讓幽深的水遭遇了愛情。花瓣經受了井水的涼,冰肌玉骨啊。從井裏看天,天圓而藍,雲彩隻有一朵。天陰也隻陰一小塊,下雨隻下一小片。井裏好,石頭層層疊疊護衛這口井,井是一個城。

井是白銀的水罐,井水變成人的血水。井無水,村莊就無炊煙、無喧嘩、無小孩與雞犬亂竄。莊稼也要仰仗井,井水讓莊稼變成糧食。人不離鄉,是舍不得這口井。家能搬,井搬不了。井太沉,十掛馬車拉不走一口井,井是鄉土沉靜的風景。

淚水的鹽

在所有的水裏,唯有淚水代表情感。淚水連著心房,情動於中,思緒化為淚水,一滴滴爬上眼眶。

像噴嚏無法阻止、笑無法阻止,誰也阻止不了淚水流淌。淚流如水流,它不管你的尊嚴、你的難堪,徑自衝下來。淚腺應該是心血管的一部分。心裏有東西破裂了,湧出淚。

流過淚,人常常沉默著,淚水和語言不兼容。人在哭泣中說不成句,談吐異常困難。淚水裏有情感,而語言真假莫辨。淚不與言詞為伍。

哭過的人會茫然、會醒悟、會孤獨,會在心裏跟自己說話。哭泣是人生大動作,你沒選擇它,它卻選擇你。被哭泣選中的人,心裏有悲傷、有委屈、有失望、有軟弱,但沒有放棄。哭泣是哭的人不願放棄一樣好東西。

人在哭泣時拭淚,顴骨被擦得紅而新鮮,故有一詞——以淚洗麵。以淚洗過的麵龐像火裏的金子,有燒不化的明亮。淚水沒澆過莊稼,沒養過魚,沒化過墨塊,它是什麼水?此水發乎悲傷,止乎平靜,像雨過天晴,淚的後麵是靜寂。

人把流淚看成是大事,但流淚對小孩子是日常功課。小孩子為一切事情而哭泣,他們心裏快樂卻最多。孩子們常常“破涕為笑”,這有多麼奇怪。淚水與笑中間竟然隻隔一張紙,捅破了是淚水,糊上是笑聲。

在好的戲劇與文學裏,觀眾與讀者含著淚水發笑,同小孩子情形相近。好作品告訴人,喜與哀原本在一起。笑發自人物的苦痛,淚緣於自己的創傷。

淚水不羈,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它們是天風海雨,四處尋找悲傷和孤獨的人。淚水見證了世上的苦難從來沒有停歇。

人看不到別人暗地的淚,每個人都孤獨地灑過淚,自己不一定記得清。人把“哭”列進羞恥機製裏,淚水被賦予軟弱的定義,故而人恐懼自己的淚水。科學說,淚水是非常好的藥劑,清洗眼球、營養眼球,淚水中的幾十種成分至今無法人工合成。

人拒絕並遠離寶貴的眼淚,因為捧不起它的重量。人在流淚的一瞬間會彎下腰雙手捂臉,會躺在床上。淚水最重,人扛不起淚。流淚時,人常常垂首。

淚裏有什麼?八十多種物質的化學分子式解釋不清其中的情感。

淚水裏有鹽。

人知道血裏的鹽(鈉)掌管細胞膜的平衡。淚水的鹽從哪裏來?鹽的源頭不是脂肪、肌肉和骨骼,它隻能來自血液。

血裏的鹽被淚水抽走,清洗眼球、清洗破碎的心。淚水是透明的血水,流出體外,減輕壓在心上的痛苦。

有人早已無淚,淚幹了;有人終生灑淚,惻隱心重;有人不為他人灑一滴淚;有人看電視劇流淚卻不為娘親老子流淚;有人練會了假哭的本領。

淚有傳染性。淚可以營造一個哭的場,讓善良人跟著憂傷。淚引發鼻孔毛細血管充血並堵塞。淚無法收藏。

在所謂曆史博物館裏,應該有收藏淚水的玻璃瓶,寫上這是誰的淚,為什麼而流。饑荒中垂死人流的淚、冤屈人的淚、演員的淚、偉人的淚,都放在瓶裏。這是一個小小的透明之血的博物館,它說不出一切,但記錄了一切。淚裏有鹽,像海裏和血裏有鹽一樣,有鹽的地方就有風暴。

買一畝大海

買一畝大海,就買到了一年四季日夜生長的莊稼。莊稼頭上頂著白花,奔跑著、喧嘩著往岸邊跑,好像它們是我的孩子。對,它們是浪花,但對我來說,它們是我種的莊稼。

大海遼闊無際,而我有一畝就夠了。其實我不懂一畝有多大,往東多遠,往西又有多遠。別人告訴我,一畝是六百點六六六七平方米。夠了,太夠了。六百多平方米表麵積的大海,足夠豐饒。買下這一小塊大海,我就是一畝大海的君王。

在我的海域上,沒人來建高樓,沒人能搶走這些水,我的水和海水萬頃相連而不可割斷。再說他們搶走海水也沒地方放。這裏沒有動遷,沒車因而不堵車。如果我買下這一畝海,這片海在名義上就屬於我,而這片海裏的魚、貝殼乃至小到看不清的微生物,更有權說屬於它、屬於它們。是的,這一小片海在我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活著的時候就屬於它們——包括路過此地的鯨魚和蹣跚的海龜,以後也屬於它們。我買下之後所能做的隻是對著天空說:我在這兒買了一畝大海。陽光依然沒有偏私地繼續照耀我這一畝海和所有的海,日光的影子在海底的沙子上蠕動。

一畝大海是我最貴重的財產,我不知怎樣描述它的珍奇。早上,海麵的外皮像鋪了一層紅鐵箔,卻又動搖,海水好像融化了半個太陽。上午,如果沒有風,我的海如一大塊(六百點六六六七平方米)翡翠,緩緩地動蕩,證明地球仍然在轉動,沒停歇。如果你願意,可以閉眼憋氣鑽進翡翠裏,但鑽一米半就會浮上來,肺裏也就這麼多氣體。這時候,適合於趴在一塊舊門板上(買船太貴)隨波逐流,六百多平方米,夠了,太夠了。在我的領海上,我不會用線、用樁什麼的,更不會用鐵絲網什麼的劃分這塊海,被劃分的海太難看了。一個人的私權意識表現在大海上,就有點兒像螞蟻站在大象身上撒尿。海的好看就在一望無際。到了晚上,“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這兩句詩連這裏的螃蟹都會背,不是人教的,是海教的。金黃的月亮升起來,黑黝黝的海麵滾過白茫茫的一片羊群,沒到岸邊就沒了,也許被鯊魚吃掉了。在海邊,你才知道月亮原本莊嚴,跟愛情沒什麼關係。在星球裏,唯有月亮顯出一些笑意,我是說海邊的月亮。

我還沒說一畝大海在下午的情形。下午,這畝海有時會起浪,包括驚濤駭浪。海不會因為我買下就不起狂風巨浪,海從來沒當過誰的奴隸。海按海的意思生活才是海,雖然九級大浪卷起來如同拆碎一座帝國大廈,雖然海會咆哮,但它始終是海而沒變成別的東西。

誰也說不清一片海,盡管它隻有六百多平方米的表麵積,說不清它的神奇、奧妙和壯偉。何止早午晚,海在一年四季的每分每秒中呈現不重複的美和生機。買海的人站在海邊看海,鳥飛去飛來,魚遊來遊去。海假如可以買到的話,隻不過買到了一個字,它的讀音叫“海”。世上沒有歸屬的事物,隻有大海,它送走日月光陰,送走了所有買海和不買海的靈長類脊椎動物,他們的讀音叫“人”。

沒有年紀的小河

人的記憶宛如一個湖,湖水澄明,空無一物,水下麵卻有水中世界的一切,豐富龐雜。

我舅舅昭日格圖的房子後有一條小河。小時候,我去他家三天之後才發現這條河。他的土房子由草泥壘成。一鍬挖下去,方塊的草泥就成了壘房的坯。泥裏夾雜半尺長的草根,像蔥根一樣雪白密集。他們把在河邊挖的草泥搬到木製的牛車上,草泥上還長著兩三寸高的青草,像方頭方腦的綠頭發。泥坯沉重、堅固,裏麵有草根交織,永遠不會鬆散。牧民把草泥拉回來,選好一個地方壘房子。陽光照在他們黑紅的胳膊上,胳膊薄薄的皮裏有肉瓜靈活地竄動,像煮熟的牛小腿的腱子肉,由此我想到了醬油。他們七上八下搬運膠皮似的草泥壘牆,有人站在牆上拎著鵝卵石的墜吊線。肉瓜們忙碌半天時間,壘成房框子。牧民們砍幾棵楊樹架在房框上當梁。梁上鋪紅柳的苫笆,糊上泥,房子就蓋好了。壘牆時我希望看到把長草的一麵朝外,他們卻不這樣辦,草麵朝上。房子矗起後,泥塊上帶著鐵鍬的挖痕,那是鋼鐵切開泥土留下的光滑痕跡,比用泥抹子抹得緊實。泥塊與泥塊之間露出一層青草,像綠油漆在黑泥上畫的粗線。

說這個,是因為我最近又回到那裏——巴林右旗白音爾登蘇木。我舅舅搬到了城裏住,鄉下還有草場。那間土房子還沒有坍塌,它像老人一樣個頭矮了一些,不知是前牆矮了還是後牆矮了。我量身高比年輕時矮了一厘米,醫生說是脊椎間隙磨薄了。土房子上畫綠格子的青草早沒了,不是枯黃,是沒了,我離開那裏已經四十多年了。房子拆掉了窗戶,露出黑洞,屋裏裝工具。它成了一幅黑白照片,襯著灰綠的草原、紫紅色的摩托車和似轉非轉的風力發電機的乳白色風扇。然而房後的小河還在那裏,哪兒也沒去,沒褪色成為黑白照片。小時候,我和我姐姐塔娜到達白音爾登是一個上午,大舅昭日格圖和過繼給別人家的二舅江格爾正在舊房子邊上搭建剛才說的新房子。江格爾駕馭著全村唯一的膠皮軲轆馬車,他時刻用手摩挲竹枝鞭杆上的皮鞭紅纓。紅纓比玉米穗子更紅,像適合鬆鼠穿的短裙子。新房子還沒壘,他們用手指在空氣裏比畫,像瘸子那樣拖著一條腿在草地上畫線,這都是造屋所需要的動作。舊房子後麵有齊腰高的柳條,我們不知道它是河邊才長的柳條。我們喜歡從舊屋子水缸旁邊一口氣跑到對麵的沙丘頂上,大概一百米。地勢升高,草的綠毯子鋪到沙丘前不夠用了,露出沙丘的白色肩膀。在沙丘頂上,我們閉緊眼睛,團身往下滾。本想滾回舊房子的水缸邊上,睜眼看,房子還在遠處,像牛皮紙糊的盒子。

塔娜、我還有昭日格圖舅舅的女兒查幹參丹、寶若參丹一起玩捉迷藏。寶若參丹穿一件剛能穿進去的綠綢子小褂,短襟在風裏飄,跑到哪裏都會被人找到。查幹參丹故意讓她趴在鮮紅的倭瓜或金黃的玉米堆邊上。寶若參丹三歲,黑得像一個烙鐵。我們藏來藏去,藏遍了所有可以藏身的地方——雞窩後麵、羊圈裏、筐裏、紅躺櫃底下,蓋單子躺被垛上麵假裝是疊好的被子。塔娜在房後的柳條裏發出尖叫——啊!我們以為塔娜被狼叼走了,跑過去看,塔娜掉進小河裏,她拎著白底紅花的裙擺,一邊咽眼淚一邊笑。草原上的柳條當中竟然藏著一條河,它滿足於自己的小與安靜,悄無聲息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