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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輯 水(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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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敬佩塔娜,是她發現了這條河。她涼鞋陷進泥裏,回頭找出來,用拎涼鞋的手擦眼淚,嚇著了。查幹參丹和寶若參丹也向塔娜放射敬佩目光,塔娜藏貓貓還敢藏在河裏,厲害。這條河一米寬,半尺深,河底的淤泥剛剛吞沒腳脖子。河水澄清後,露出與這條河相配的火柴棍似的小魚。河水好像沒流,但草在水裏倒向一邊,如風中的長發。小河兩岸(一米寬的河也有岸)的紅柳條在風中交集,擋住河的身影,天上的雲彩在柳葉的縫隙裏露出窟窿的白,成了棉花套子。我們摘下野花丟進河裏,看它們漂多遠。塔娜捉到一條魚,像餡餅一樣扁圓。魚被塔娜捧著,尾巴輕輕拍打她的手心。昭日格圖舅舅說,這個河呢,下了雨,水這麼多,不下雨,水也這麼多。

多年之後,我又見到了這條河,它一點兒都沒老。河還是一米多寬,紅柳條在風中交集,河裏竄動火柴棍似的土色的小魚,草在水裏漂向西邊。河不會老嗎?河流原來沒有年紀。昭日格圖舅舅比他父親當年還要老,哮喘病讓他渾身上下都發出噝噝聲。當年他一身肉瓜,手持套馬杆和烈馬廝拚,像鷹一般。我覺得這條小河的記憶儲存在我的大腦深處一個冰凍的罐子裏,見到小河,記憶的罐子解凍化成水。這隻是一條河的記憶,不知有多少往事在腦子裏還沒有解凍,凍就凍著吧。

南方的河流

南方的河流平緩飽滿,小雨像絲網一樣漂在河的表麵,河把它們運到不下雨的地方。

南方灰白色的河流駛過吃水線很高的運沙船,沉重的船體移動,仿佛時刻在爬坡,河水的表情愈加灰白。誰都能看出河水比船更疲憊。

遠眺南方的河流,它如同剛剛解下圍裙,拾完柴草、喂過豬、做熟了飯的母親。疲憊的南方河流,每每駛過貨輪和運沙船。

南方河流眾多。在多山的南方,河流自古已是道路。馬蹄雖未踏過,擁擠的船舶磨白了河流。它們沒時間看天,也抓不住河底的水草,唯有沉默流淌。

南方的河流一如蚌殼色的大地悄悄移動,這塊地不長稻子和雜草,隻有瓦楞似的波紋和船的村落。

船開往天際。南方的天際融化了地平線,仿佛河水在天際走散了,河流成了天際的尾巴。南方的鳥名字叫鷗,叫鷺,長著長長的腳,隨著河流遊蕩。

南方的河流子女眾多。多如牛毛的小溪從山裏滲透大河。溪水在山裏像兒童一樣清澈,進入河流就老了。它們過早投身勞作,肩扛貨船,手挑魚蝦。溪流進入河流之後開始寡言,它們聽不懂彼此的方言,南方的方言比樹上的枝杈還多。

南方人在陸地上仗沒打夠,把仗打到江上,草船借箭,火燒連營。人類脖子兩根筋,河流脖子一根筋。河流沒辦法抬頭辨識打仗的人和船頭的旌旗。後來聽到戰鼓息了,呐喊息了,落入水下的箭鏃長出綠毛。

河跟鳥獸一樣在夜晚休息。南方的河流用月光洗自己的布衫。千裏月光洗千裏河衣,萬裏月光洗萬裏身體。南方河流的手足上全是泥巴,脊背長滿老繭。月光傾水,一搖一頓,河流白一點兒又白了一點兒,鬆開皺紋,而後休息,一夢出了洞庭。

漁舟唱晚唱南方河流之晚。唱歌人頭戴鬥笠,身披蓑衣。南方的方言音調繁複,融彙了水車、江鳥、猿與山鬼的音調,咿咿呀呀。漁歌更像魚歌,淵深幽遠,如水草漂蕩河麵。

南方的河流為五穀奉獻奶水,南方種兩季和三季稻穀,河和河的子孫哺育稻和稻的子孫。稻子開花了,稻田滾過南方河流的浪花。兩湖兩廣的大米裏藏著南方江河的氣味。白帆其實不白,河水緩緩而流,雲母色的南方天空下麵隻有油菜花鮮明晃眼。

南方多雨的河流培植的竹子吹出玲瓏的笛曲,南方多鳥的河流倒映海螺似的青山,南方魚蝦豐盛的河流把村莊哺育成水鄉,南方馱著竹筏的河流淘洗白腴的月亮。南方的河流古代叫水,如今叫江。在長江和珠江的出海口,南方的河流彙入大海,我替它們慶幸,它們終於可以歇歇了。

沙漠裏的流水

勃隆克沙漠如山丘一般有峰有穀,有沙坡和懸崖,全是沙。站在沙的懸崖上,人可以往下跳,甚至頭朝下魚躍衝下,身體毫發無傷。沙子比人的身體還軟,用它的軟接住你,緩衝力量,人跳了懸崖之後還是人。人摔在比身體堅硬的物體上,身體迸而物體不迸,人落沙子上是沙迸,人還是完人。仔細看,沙粒實為堅硬的半透明的晶石,不規則的晶石之間的空氣與間隙緩解了力。

行走在沙漠的峰巒,像走在鯉魚的脊背上。沙丘頂峰有一道曲折鮮明的分界線,如同陰陽界。風把沙曲折地堆在頂端,沙子顯出金黃的著光麵和陰影。站在沙峰上看,左右峰巒線條柔和,沒有樹,一隻鳥飛過,在沙漠上拖下雞蛋大的陰影。在沙漠待著,耳朵有點兒悶,如飛機落地前那種悶,耳朵不適應太靜。在有泉鳥的山裏,人感覺寂靜,耳底實有泉流和鳥鳴的低回,隻是人注意不到。沙漠真是空寂,什麼聲音都沒有,耳朵反而嗡嗡響。靜,原本以喧鬧為根基。不喧鬧耳朵自己鬧,它變成自鳴鍾。

沙丘的穀底有一條溪流,邊上一溜金紅色的柳條,流水在柳條的生長路線斷斷續續露出身影。

沙漠裏有流水?這好像是大自然撒的一個謊。走到水邊,用手捧起水,清亮,涼,才知道水的真實。沙漠裏怎麼會存水呢?所有的水不都會在沙漠上迅速漏下去嗎?這裏怎麼會有流水呢?河床用堅硬的淤泥和石頭兜住了流水,沙子能嗎?我用手掏溪流的底部,仍然是沙子,但堅硬。我覺得不能再掏了,再掏就漏了。

水在沙漠上比金子還貴重。柳條用枝條隱蔽水的身影,如果不遮擋,會有人上這兒偷水嗎?這些水以微微顫動代替流淌,一尺多寬,有的地方隻剩兩指寬。水的底部鋪著大沙粒,還有躺直的草。

我順著河走,踩坍的沙子堵住一些水流,如破壞者。再走,這道水鑽進地下沒了。怎麼會沒了呢?我以掌做挖掘機,掏出一堆濕潤的沙子,卻不見水流。或者說,水流著,一頭栽進了地心。它到地心去幹什麼?好像不符合流水的常態。水慣於在地表流淌,並不會突然失蹤。

在穀底走,約走出五十米,水抬頭冒出地麵。地麵又長出零零星星的柳條。宋代有傳說:凡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柳乃柳永柳三變。此話在這裏可改為:凡有柳條處皆湧流水,水乃沙漠流水地下水。

我覺得它們不是一般的水。對,它們肯定不是平凡的水。庸常之水在這裏早漏下去了,怎麼可能往前流呢?我捧水嚐嚐,還是水味,沒嚐出河味;再嚐,有一點兒柳樹的苦味。喝過此水,必也延年矣。可是,剛才斷流入地的水,為何會挑頭冒上來呢?似乎不受重力定律的約束。對大自然,人不明白的事太多了。

我跟著流水走,又見到驚喜。在一巴掌寬的溪流中,遊著兩條小魚,火柴那麼長。小魚像沙子那樣黃,半透明,露著骨骼,但沒刺。魚甩一下尾巴動一下,眼睛是兩個黑點。除了飛過的那隻鳥,小魚是沙漠裏唯一的生物。當然我也是生物,眼睛比魚眼大,不會飛。我把小魚團到手心,像個壞人那樣想:它長到餐桌上的紅燒魚那麼大要多長時間?把魚放回水裏,另一條急忙趨近它,像詢問它受傷沒有。

沙漠有水流過,像大自然的謊言。大自然偶現詭異,但不撒謊。它讓沙漠裏有水,有魚和柳樹,這是一個生態係統。再往前走,我見到了壁虎似的蜥蜴。再往前,水麵寬了,遊著不一樣的魚,水邊出現幾朵野花,有一隻野蜂飛過,一條蜥蜴跳進水裏……

鐵皮屋頂上的雨

雨的腳步不齊,永遠先後落在鐵皮屋頂上。鐵皮屋頂是我家窗下的一百多米長的自行車棚的棚頂,裏麵有二十多輛自行車,一半沒了鞍座與軲轆。

自行車棚頂上的鐵皮塗綠漆,感覺它特招雨,也許雲彩下雨正是因為相中了這個鐵皮車棚。

聽雨聲,雨滴的體積不一樣,聲音就不一樣。大雨滴穿著皮靴,小雨滴連襪子都沒有,人字形的鐵皮上的雨滴打滑梯滑到邊緣,變成水溜。

雨滴落在芭蕉葉、茄子葉、石子和雞窩上的聲音不一樣。有一年,我在太行山頂峰的下石壕村住過一宿。開門睡覺,雨聲響了一夜。我聽到從瓦上流進豬食槽裏的雨水如撒尿。而雨落在南窗下的豆角葉和北窗下的煙草葉子上的聲音完全不同,像兩場雨水。豆角葉上的雨聲是流行樂隊的沙錘,沙啦沙啦莎拉曼,成了背景。煙草葉上的雨滴噗噗響,像手擊鼓。或許說,煙草裏有尼古丁,雨滴的聲音就沉悶?沒準兒。再細辨,雨落石板是更加短暫的清脆聲,幾乎聽不到。我聽一會兒南窗,聽一會兒北窗,忽然想,主人為什麼不把豆角和煙草種在一起呢?就為了讓人來回跑嗎?

從家裏的窗戶向自行車棚瞭望,雨小而大,緩而急。離鐵皮屋頂一尺的地方,雨露出白亮的身影,轉而急驟,成了白鞭,一尺多長,落地迸碎。瞧一會兒,覺得這些雨像裏屋頂長出來的白箭。這塊不知什麼年頭鋪蓋、什麼年頭刷綠油漆的鐵皮屋頂清潔鮮豔,像鋪好地毯等待貴賓。貴賓是誰呢?是後麵更大的雨。小雨的雨柱細小,落在屋頂上,像撒沙子。不常吃六味地黃丸的人的耳朵聽不出這麼細膩的雨聲。雨大之後,什麼丸也不必吃了,滿耳嘩嘩。雨滴落在鐵皮屋頂上發出金石之音。自行車棚這個共鳴箱太大了,比鋼琴大幾千倍,比小提琴大一萬倍,它本來可以裝一千輛自行車但隻裝了二十多輛,其中一半是沒有盜竊價值的廢車。裏麵的好自行車也就值二十元錢,在銷贓市場賣十元錢,現被車主用碼頭用的粗鐵鏈子鎖著。豪雨見到這一塊發聲的屋頂喜不自勝,它們跺腳、蹦高、劈叉。雨沒想到它竟可以發出這麼大的金屬聲音。以前下過的雨,下在別處特別是沙漠上的雨全白瞎了,是啞雨。“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應該是“發聲”吧,古代雕版工是不是把字刻錯了?

風吹來,風像掃帚把空中的雨截住甩在地上。鐵皮屋頂的響聲輕重不一,重的如潑水。潑一桶水,“嘩——”地流下來。自行車棚裏的老鼠可能躲在角落裏詛咒這場雨。雨在屋頂上沒完沒了,讓酷愛安靜的老鼠沒法耐受。我想象它們拖著尾巴從東到西,尋找聲音小點兒的區域,沒有。

我聽一會兒雨,忍不住向外麵瞧一會兒,鐵皮屋頂如此鮮豔,不能比它更鮮豔了。都說計劃經濟時的中國貧窮,這要看什麼事。拿援助阿爾巴尼亞和往我家樓下鐵皮屋頂刷油漆這兩件事來說,很闊綽。如果“闊綽”這個詞不高雅,可改為“放達”。哪個富裕國家往公用自行車棚的鐵皮上刷過油漆?沒有的,況且裏邊隻有二十多輛車和三十多隻老鼠。鐵皮值不少錢,製成爐筒子、小撮子能賣多少錢?計劃經濟並非一無是處,讓人在雨中目睹鮮豔的綠和聽取不一樣的雨聲。

如果把鐵皮屋頂的雨聲收錄下來,做成一首歌的背景也蠻好。它是混雜的、無序以及無邊際的聲音,能聽出聲源中心的雨聲和從遠處傳來的雨聲,層次感依次展開。我考慮,這一段錄音可以當作念誦佛經的背景,可以做一小段竹笛獨奏的背景。拍電影的話,可以考慮一人拎刀找仇人雪恨,他在鵝卵石路上疾走,人亂發,刀雪亮,鐵皮屋頂的雨聲表達他複仇的心情有多麼急切,七上八下,心律不齊。

雨還在下,天暗下來,綠棚頂變黑。鐵皮屋頂上的小雨妖們在繼續跳舞。我忽然想聽到雹子打到屋頂上是什麼音效,飛沙走石,多好。可惜沒聽過。有一回天下雹子,我在外麵,沒聽到雹子落在鐵皮屋頂上的轟鳴,雹子白下了。

雪落在雪裏

雪落在雪裏,算是回到了故鄉。

雪從幾百或幾千米的空中旋轉、飛揚,降落到它一無所知的地方,因為身邊有雪,它覺得回到了故鄉。

雪本來是水,它的前生與後生都是水。風把它變成了雪,披上盔甲和角翼,在天空慢慢飛行。雪比水蓬鬆,留不住雨水的懸崖峭壁也掛著毛茸茸的雪花。雪喜歡與鬆針結伴,那是紮帳篷的好地方,鬆針讓雪變成大朵的棉花。天暖時分,鬆針上的雪化為冰淩,透明的冰碴裏針葉青蔥,宛如琉璃。天再暖,冰吝惜地化為水,一滴一滴從鬆枝流下,流進鬆樹灰紅色魚鱗般的樹皮裏,與鬆香彙合。雪落在鬆樹上,極盡享樂。

白狗背上落了雪,白狗回頭舔這些白來的雪花,沾一舌頭涼水。雪落多了,狗身多了一層毛。白狗覺得這是走運的開始,老天可以為白狗下一場白雪,世上還有什麼事不可能發生呢?雪花落在白馬身上,使它的黑瞳更像水晶。沒有哪匹白馬比雪還白,雪在白馬背上像撒了鹽。雪使白貓流露肮髒的氣質,雪讓烏鴉啼聲嘹亮。烏鴉站在樹樁上看雪,以為雪是大地冒出的氣泡,或許要地震。烏鴉受不了在雪地上行走踩空的失落感,它覺得這是欺騙。每一個在雪地上行走的生靈都覺得受到了欺騙,一腳踩一個窟窿,腳印深不可測。

雪填滿了樹洞,這些樹洞張著白色的大嘴,填滿雪。灌木戴上白色的絨帽。雪落在河床的卵石上,凹凸不平。石頭們——礫石和山岩——蓋上了被子,雪堆在它們的鼻尖。雪從樹梢劃過,樹梢眼花繚亂,伸出枝杈卻抓不到一片雪。雪習慣於下下停停,雪遲疑,不知是否繼續下。雪讓鄉村的屋脊變得渾圓,草垛變成巨大的刺蝟。老天爺下雪比下雨累,道理像打太極拳比做廣播體操累。下雨是做操,下雪要用內力,使之不疾而徐、紛紛揚揚。老天不懂野馬分鬃、白鶴晾翅根本下不了雪,最多下點兒霜。

雪花死心眼。前麵的雪花落在什麼地方,它一定追著這片雪也落在哪個地方,或許比前一朵雪花還早一點兒落在了那裏。那裏有什麼?咱們看不出所以然,看不清雪片和雪片的區別在哪裏,雪知道雪和雪長得不一樣。雪花千片萬片穿過窗戶,落在窗下。它們爭先恐後降落,就是為了落在我的窗前嗎?下雪的夜晚,我願意眺望夜空,希望看到星星,但每次都看不到。雪花遮擋了視線,直接說,大雪讓人睜不開眼睛。當然,你可以認為是星星化為雪的碎屑飄落而下,仿佛天空有人拿一把鋼銼,銼星星的毛刺,雪花因此飄下來。我在雪霽的次夜觀星,見到的星星都變得小了一些,且圓潤。我想不能再銼了,再銼咱們就沒星星了。星星雖然對咱們沒有直接的用途,但畢竟陪伴咱們過了一生,星星使黑而虛無的夜空有了靈性。

雪讓夜裏有了更多的光,大地仿佛照亮了天空。月光灑下來,雪地把光成倍地反射給月亮,讓月亮吃驚。雪地使星星黯然,少了而且遠了。如果站在其他星球觀望雪後的地球,它通體晶瑩,可能比月亮還亮,外星人可以管咱們叫“地亮”。有人借著雪的反光讀書,我不清楚能不能看清字,首先他不能是花眼。但雪夜可以看清一隻兔子笨拙地奔跑,把雪粉踢到空中。雪在夜裏靜臥,使它的白更加矜持。這時候,覺出月亮與雪靜靜對視,彼此目光清涼。

雪讓空氣清新,雪的身上有千裏迢迢的、清冽的氣味,這氣味仿佛用雙手捧住了你的臉。雪的氣息如白樺樹一樣幹淨。跟雨比,雪的氣息更純潔。人在雪地裏咳嗽,是震蕩肺腑,讓雪的清新進入血液深處。雪的氣息比雨更令人富於幻想,好像有什麼事情就要發生。是聖誕老人要來了嗎?

雪落在雪裏。雪和雪擠在一起仰望星空,它們的衣裙窸窣作響。雪的冰翼支起一座小宮殿,宮殿下麵還是宮殿。雪輕靈,壓不破其他雪的房子。空中,雪伸手抓不到其他的雪,終於在陸地連結為一體。水滴或雨滴沒想到風把它們變成雪之後,竟有了宮殿。它們看著自己的衣服不禁驚訝,這是從哪兒來的衣服?銀光閃閃。

陽光照過來,上層的雪化為水滴流入下麵的宮殿。透過冰翼,雪看到陽光橘紅。雪在樹枝上融化,濕漉漉的樹枝比鐵塊還黑。雪在屋簷結出冰淩,它們抓著上麵冰淩的手,不願滴下。雪在屋頂看到了山的風景,披雪的山巒矮胖美,覆雪的鳥巢好像大鳥蛋。雪水從屋簷滑下,結成冰淩。冰淩像一排木梳,梳理春風。雪在雪的眼睛裏越化越少,它們不知道那些雪去了哪裏。雪看到樹枝芽苞尖變硬,風從南方吹來。“因為雪,抱回的柴火滴落水珠。”(博納富瓦語)

雨的靈巧的手

雪是客人,安坐地下枝上。它給麥子蓋上一床棉被,甚至給宮殿前的小石獅子戴一頂棉毛帽子,雪到世間來串門。

而雨是世間的夥計,它們忙,它們比鍾點工還忙,降落地麵就忙著擦洗東西。雨有潔癖,它們看“這個名字叫地球的小星星”(阿赫瑪托娃語)太髒了,到處是塵土。雨在陰沉天氣裏挽起袖子擦一切東西。裂痕斑駁的榆樹裏藏著塵土,雨用靈巧的小手擦榆樹的老皮,擦每一片樹葉,包括樹葉的鋸齒,讓榆樹像被榆樹的媽剛生出來時那麼新鮮。不光一棵榆樹,雨擦洗了所有的榆樹。假如地球上長滿了榆樹,雨就累壞了,要下十二個月的雨才能把所有的榆樹洗成嬰兒。

雨把馬車擦幹淨,讓馬車上駕轅的兩根圓木顯出花紋,軾板像剛剛安上去的。雨耐心,把車軲轆的大螺絲擦出紋路。馬車雖然不像馬車它媽新生出來的,但拉新嫁娘去婆家沒問題。

雨擦亮了泥土間的小石子。看,小石子也有花紋,青色的、像鴿子蛋似的小石子竟然有褐色的雲紋。大自然無一樣東西不美。它們降生之初都美,後被塵埃湮沒,雨把它們的美交還給它們。雨在擦拭花朵的時候,手格外輕。盡管如此,花朵臉上還是留下委屈的淚。花朵太嬌嫩了,況且雨的手有點兒涼。

雨水跑步來到世間,它們怕太陽出來之前還有什麼東西沒擦幹淨。陽光如一位檢察官,會顯露一切汙垢。雨去過的地方,為什麼還有汙垢呢?比如說,雨沒把絮鳥窩的細樹枝擦幹淨,鳥還能在這裏下蛋嗎?——雨的多動症越發強烈,它們下了一遍又一遍。雨後,沒有哪一塊泥土是幹的,它們下了又下,查看前一撥雨走過的每一行腳印。當泥土吐出濕潤的呼吸時,雨說這回下透了。

雨不偏私,土地上每一種生靈都需要水分和清潔。誰也不知道在哪裏長著一株草,它可能長在溝渠裏,長在屋脊上,長在沒人經過的廢井裏。雨走遍大地,找到每株草、每顆石子和沙粒,讓它們沐浴並灌溉它們。石子雖然長不出綠葉子,但也需灌溉一下,沒準兒能長出兩片綠葉,這樣的石子分外好看。

雨有多麼靈巧的小手,它們擦幹淨路燈,把柳條編的簸箕洗得如一個工藝品;井台的青石像一塊塊皮凍;老柳樹被雨洗黑了,像黑檀木那麼黑,一抱粗的樹幹抽出嫩綠的細枝。

小鳥對雨水沉默著。雖然鳥的羽毛防水,但它們不願在雨裏飛翔,身子太沉。鳥看到雨水珠從這片葉子上翻身滾到另一片葉子上,覺得很好笑。這麼多樹葉,你滾得過來嗎?就在鳥打個盹的時候,樹葉都被洗幹淨了,絡紋清晰。

雨可能惹禍了,它把落葉鬆落下的鬆針洗成了褐色,遠看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翠綠的鬆針不讓雨洗,它們把雨水導到指尖,變成搖搖欲墜的雨滴。嫌雨多事的還有蜘蛛,它的網上掛滿了雨的鑽石,但沒法果腹。蛛網用不著清掃,蜘蛛認為雨水沒文化。

磚房的紅磚像剛出爐一樣新鮮,磚的孔眼裏吸滿了水。這間房子如果過一下秤,肯定比原來沉了。牛欄新鮮,被洗過的牛糞露出沒消化的草葉子。雨不懂,牛糞也不用擦洗。

雨所做的最可愛的事情是清洗小河,雨降下的水珠還沒來得及擴展就被河水衝走了。雨看到雨後的小河不清澈,執意去洗一洗河水,但河水像怕胳肢一樣不讓雨洗它的身體。河水按住雨的小手,把這些手按到水裏,雨伸過來更多的手。灰白的空氣裏,雨伸過來密密麻麻的小手。

雨落大海

我終於明白,水化為雨是為了投身大海。水有水的願景,最自由的領地莫過於海。雨落海裏,才伸手就有海的千萬隻手抓住它,一起蕩漾。誰說蕩漾不是自由?自由正在隨波逐流,“應無所住而生其心”。雨在海裏見到了無邊的兄弟姐妹,它們被稱為海水,可以綠、可以藍、可以灰,夜晚變成半透明的琉璃黑。雨落進海裏就開始周遊世界的旅程,從不擔心幹涸。

我在泰國南部皮皮島潛泳,才知道海底有比陸上更美的景物。紅色如盆景的珊瑚遍地都是,白珊瑚像不透明的冰糖。絢麗的熱帶魚遊來遊去,一魚眼神天真,一魚唇如夢露。它們幼稚地、夢幻地遊動,並不問自己往哪裏遊,就像鳥飛也不知自己往哪飛。

人到了海底卻成了怪物,胳膊腿太長,沒有美麗的鱗而隻有褲衩,腦袋戴著泳鏡和長鼻子呼吸器。可憐的魚和貝類以為人就長這德行,這真是誤會。我巴不得卸下呼吸器給它們展示嘴臉,但不行,還沒修煉到那個份上,還得呼吸壓縮氧氣,還沒掌握用鰓分解水裏氧氣的要領。海底美啊,比九寨溝和西湖都美。假如我有機會當上一個軍閥,就把軍閥府邸修在海底,找我辦事的人要穿潛水服遊過來。海裏的細砂雪白柔軟,海葵像花搖擺,連章魚也把自己開成了一朵花。

上帝造海底之時分外用心,發揮了美術家全部的匠心。石頭、草、貝殼和魚的色彩都那麼鮮明,像鸚鵡滿天飛。上帝造人為什麼留一手,沒讓人像鳥和魚那麼漂亮?人,無論黃人、黑人、白人,色調都挺悶,除了眼睛和須發,其餘的皮膚都是單色,要靠衣服胡穿亂戴,表示自己不單調。海裏一片斑斕,上帝造海底世界的時候,手邊的色彩富裕。

雨水跳進海裏遊泳,它們沒有淹死的恐懼。雨水最怕落在黃土高坡,啪,一半蒸發,一半被土吸走,雨就是這麼死的,就義。雨在海裏見到城牆般的巨浪,它不知道水還可以造出城牆又轉瞬垮塌,變成浪的碉堡、浪的山峰。雨點從浪尖往下看,穀底深不可測,雨衝下去依然是水。浪用懷抱兜著所有的水,摔不死也砸不扁。雨在浪裏東奔西走,四海為家。

雨在雲裏遨遊時,往下看海如萬頃碧玉,它不知那是海,但知道不是樹也不是土。雨接近了海,感受到透明的風的撥弄。風把雨混合編隊,像撒黃豆一樣撒進海裏。海的臉濺出一層麻子,被風撫平。海鷗在浪尖叼著魚飛,濤衝到最高,卷起紛亂的白邊。俯瞰海,看不清它的圖案。大海沒有耐心把一張畫畫完,畫一半就抹去另畫,象形的圖案轉為抽象的圖案。雨鑽進海裏,舒服啊。海水清涼,雨抱著鯨魚的身體潛入海水最深處,魚群的腹側如閃閃的刀光,海草頭發飛旋似女巫。往上看,太陽融化了,像蛋黃攤在海的外層,晃晃悠悠。海裏不需要視力,不需要躲藏。水是水的枕頭和被褥,不怕蒸發,雨水進入大海之後不再想念陸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