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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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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國公楊國忠。

這是自李林甫去世之後,長安城裏最讓人戰栗的名字。

聖人在興慶宮裏陪貴妃燕遊,這位貴妃的族兄就在皇城處理全天下的大事,以至於長安酒肆裏流傳著一個玩笑,說天寶體製最合儒家之道——內聖外王。聖人在內,而外麵那位“王”則不言而喻……

這麼一位雲端的奢遮大人物,李善德做夢也沒想過,他會跟自己有什麼聯係。

今日觀龍霞的,居然是他?

李善德腦子裏一片混亂。難道是魚朝恩引薦自己來見楊國忠?但那張名刺上明明寫的“馮元一”啊?魚朝恩何必多此一舉?還是說,是右相自己要見我?他又是從哪兒知道我這麼個小人物的?

楊國忠一直專心欣賞著龍霞,李善德也不敢講話,站在原地。老住持偶爾瞥他一眼,傳遞出“莫作聲”的凶光。

約莫一炷香後,最後一絲餘暉緩緩掠過龍頭,遁入夜幕。那龍仿佛也收斂起牙爪,變回凡物。楊國忠緩緩轉過頭來,手裏轉著名刺,注視著李善德。

“他說本相今日來招福寺,會有一場機緣,莫非就是你?”

李善德不知該如何答這話,連忙跪下:“上林署監事判荔枝使李善德,拜見右相。”

“哦,是那個荔枝使啊。”楊國忠的麵孔,似乎微微露出一絲嘲諷,“說吧,找我何事?”

“啊?”

李善德驚慌地抬起頭。怎麼回事?不是您要見我嗎?怎麼看這架勢,您也不知道?那個叫馮元一的家夥一點提示都沒給,隻讓我來招福寺,我還以為一切都安排好了呢。此時韓十四也不在,這……這該如何是好啊?

眼看這位權相的神情越發不妙,李善德隻好拚命在心裏琢磨,該如何應對才是。他不諳官場套磁,也沒有急智捷才,隻擅長數字……對了,數字!數字!

一想到這個,李善德的思緒總算有了錨位,思路逐漸清晰起來。看右相的反應,魚朝恩應該還沒來得及拿轉運劄子給他看,大概還在謄寫吧,那可是好長一篇文章呢,光是格眼抄寫就得……哎呀,回正題!魚朝恩既然還沒表功,那麼我就還有機會!

李善德顧不得斟酌了,脫口而出:“下官有一計,可讓嶺南新鮮荔枝及時運抵長安。”

聽到這話,楊國忠終於露出點興趣:“哦?你是如何做到的?”

李善德本想約略講講,可麵對右相一點都不能含糊,非得說透徹不可。他環顧左右,看到寶塔旁邊的竹林邊緣,是一麵剛粉刷雪白的影壁,眼睛一亮。

這是招福寺的獨門絕技。達官貴人賞完龍霞之後,往往詩興大發,這片白牆正好用來題壁抒情。而這白壁外側不是磚,而是一層可以拆卸的木板。貴人題完詩,和尚們就把木板拆下來,移到寺西廊去,用青紗籠起。下次再有別的貴人來,依舊可以在無暇白壁上題詩……

“我可以借用這影壁嗎?”李善德問住持。住持的腮幫子抽了幾抽,雙手合十道了句:“阿彌陀佛。”

回答雖然含糊,但典座立刻領會了個中無奈,趕緊取來粗筆濃墨。李善德揮起筆來,先在影壁上畫出幾行詞頭。

甲敘荔枝物性易變事

乙敘嶺南京城驛路事

丙敘分枝植甕之法並鹽洗隔水之法

丁敘轉運路線並交替驛傳之法

戊敘諸色耗費與程限事

這“詞頭”本是指皇帝所發詔書的撮要,沒想到李善德也懂得應用。楊國忠對這形式頗覺新鮮,吩咐人拿來一具胡床,就地坐下,背依寶塔看這小吏表演。

一說起庶務來,李善德便絲毫不怵。他以詞頭為綱要,侃侃而談,先談荔枝轉運的現狀與困難,再一一擺出對策,配合三次試驗詳細解說,最後延伸開來,每一項措施所涉衙署、成本核算與轉運程限。有時文字不夠盡意,還現場畫出格眼簿與輿地簡圖,兩下比照,更為直觀。

他說得興奮,隻是苦了招福寺的和尚,李善德每說一段,便喊換一塊新的白板來。十幾頁過去,寺裏的庫存幾乎罄盡。好在李善德的演說總算也到了尾聲,他最後在影壁上用大筆寫了“十一”兩個字,敲了敲板麵:

“十一日,若用下官之法,隻要十一日,鮮荔枝便可從嶺南運至長安,香、味不變!”

聽到這個結論,楊國忠捋了一下長髯,卻沒流露出什麼情緒。

他身邊不乏文士,說起治國大略吹得天花亂墜,好似輕薄的絹帛漫天飛舞;而李善德講得雖無文采,卻像一袋袋沉甸甸的糧食。楊國忠原來在西川幹屯田起家,後來在朝裏做過度支員外郎和太府卿,一直跟錢貨打交道,一聽就能分辨什麼是虛,什麼是實。

此人前後談了那麼多數字,若有一絲虛報,便會對不上榫頭。可楊國忠整個聽下來,道理關通,論證嚴絲合縫,竟找不出什麼破綻,可見都是錘煉出的實數。

他從胡床上站起來,對這個轉運法不置一詞,隻是淡淡問道:“你是敕命的荔枝使,既然想出了法子,自己去做便是,何必說與我知?”

李善德剛要回答,腦子裏突然閃過韓洄下午教誨的為官之道:“和光同塵,雨露均沾,花花轎子眾人抬。”霎時福至心靈,悟性大亮,連忙躬身答道:

“下官德薄力微,何敢厚顏承此重任。願獻與衛國公,樂見族親和睦,足慰聖心。”

這一刻,古來諂媚之臣浮現在李善德背後,齊齊鼓掌。

李善德知道,隨著轉運之法的落實,新鮮荔枝這個大盤子是保不住的。與其被魚朝恩貪去功勞,還不如直接獻給最關鍵的人物,還能為自己多爭取些利益。那個“馮元一”讓他來招福寺的用意,想必即在於此。

楊國忠聽慣了高端的阿諛奉承,李善德這一段聽在耳朵裏,笨拙生硬,反倒顯出一片赤忱。尤其是“族親和睦”四字,讓楊國忠頗為意外。

他與貴妃的親情,緊緊聯係著聖眷,這是右相最核心的利益,一絲一毫都不能疏忽。新鮮荔枝如果真可以博貴妃一笑,最好是經他之手送去。李善德那一句話,可謂是正搔到癢處。

楊國忠略加思忖,開口道:“本相身兼四十多使職,實在分身乏術。這荔枝轉運之事,還得委派專人盯著,你可有什麼推薦的人選嗎?”李善德回道:“宮市副使魚朝恩,可堪此任。”

楊國忠“嘿”了一聲,他問的其實是誰擋住了你的道。這人也不是很傻嘛,居然聽明白了,而且回答還很得體。

他把玩著手裏的名刺,心中已如明鏡一般。魚朝恩想要搶了李善德的差使,李善德沒有辦法,隻得把轉運法獻給自己,希望能保住職位。

這種蠅頭微利,究竟誰得著,楊國忠其實並不怎麼在意。他更關心荔枝到底能不能送到,這可關乎皇上和貴妃的心情。李善德那一番講解,讓他很有好感,覺得這人能幹成,至少比魚朝恩一個足不出宮的小宦官有把握,隨手幫一把也無妨。

這點算計在腦子裏隻盤轉了一霎,楊國忠便開口道:“貴妃六月一日誕辰將至,魚副使有太多物事要采買,就不給他添負擔了。這件事,你有信心辦下來嗎?”

“隻要轉運之法能十足貫徹,下官必能在六月一日之前,將荔枝送到您手裏。”

李善德大聲道。他必須努力證明,自己有無可替代的價值,才不會在這個大盤裏被擠出局。

楊國忠從腰帶上解下一塊銀牌遞給他。這牌子四角包金,中間鏨刻著“國忠”二字。衛國公本名楊釗,其時天下流傳的圖讖中有“金刀”二字,他怕引起忌諱,遂請皇帝賜名“國忠”,這塊銀牌即是當時所賜。

李善德接了牌子,又討問手書,以方便給相關衙署行去文牒。楊國忠一怔,不由得哈哈大笑:“你拿了我的牌子,還要按照流程發牒,豈不壞了本相的名聲?——流程那種東西,是弱者才要遵循的規矩。”

李善德唯唯諾諾,小心地把牌子收好。

其實,楊國忠不給手書,還有一層深意。倘若李善德把事情辦砸了,他隻消收回銀牌,兩者之間便沒任何關係,沒有任何文書留跡,切割得清清楚楚。

李善德想不到那麼深,隻覺得右相果然知人善任。他忽然想到一事,高興地補充道:“這次轉運,所費不貲。有嶺南胡商蘇諒願意報效朝廷,國庫不必支出一文,而大事可畢。”

“嶺南胡商?瞎胡鬧。我大唐富有四海,至於讓幾個胡人報效嗎?體麵何在!”

李善德有些驚慌:“那些胡商既然有錢,又有意報國,豈不是好事?”

“關於這次轉運的錢糧耗費,本相心裏有數。”楊國忠不耐煩地擺擺手。

“下官也是為了國計儉省考慮,少出一點是一點……”他想到對蘇諒的承諾,不得不硬著頭皮堅持。

楊國忠有些不悅,但看在李善德獻轉運法的分上,多解釋了一句:“本相已有一法,既不必動用太府寺的國庫,亦無須從聖人的大盈庫支出。你安心做你的事便是。”

說完他把身子轉過去,繼續看塔上的蟠龍。李善德知道談話結束了。

至於那名刺,楊國忠既沒有還的意思,也沒提到底是誰。

李善德收好銀牌,跟著典座朝外走去。走著走著,他忽然發現不對,這似乎不是來時的路。典座笑道:“外頭早已夜禁。這裏的禪房雖不軒敞,倒也算潔淨,大使何妨暫住一宿?”

招福寺的禪房,可不是尋常人能留宿的,不知得花多少錢。李善德受寵若驚,剛要推辭,典座又從懷裏取出一卷佛經:“怕大使夜裏無聊,這裏有《吉祥經》一卷,持誦便可辟邪遠祟。”

聽他的意思,似乎不打算收錢,李善德隻好跟著典座來到一處禪房。這禪房設在一片桃林之中,屋角還遍植丁香、牡丹與鈴鐺草,果然是個清幽肅靜的地方。

典座安排完便退下了。李善德躺在禪房裏,總有些惴惴不安,隨手把《吉祥經》拿來,展開還沒來得及讀,就有一張紙掉了出來。他撿起一看,竟是自己簽的那一張香積契,從騎縫的那一半畫押來看,這是招福寺留底的一份。

“這是什麼意思?他們不要我還了?”李善德先有些發蒙,後來終於想明白了。住持親見楊國忠賜了自己銀牌,自然要略加示好。兩百貫對百姓來說,是一世積蓄,對招福寺來說,隻是做一次人情的成本罷了。

這一夜,李善德抱著銀牌,一直沒睡著。他終於體會到,權勢的力量竟是這等巨大。

四月二十四日,李善德沒回家,一大早便來到了皇城。

他刻意借用了上林署的官廨,召集了兵部駕部、職方兩司,太仆寺典廄署,以及長安附近諸牧監,戶部度支司、倉部司、金部司,太府寺左藏署等衙署的正職主事,連上林署的劉署令也都叫來,密密麻麻坐成一圈。

這其中不乏熟人,比如度支司派來的那個主事,就是兩天前叱退了李善德的老吏。他此時臉色頗不自在,縮在其他人身後,頭微微垂下。有右相的銀牌在,誰也不敢有半句怨言。

李善德突然覺得很荒謬,他依足了規則,卻處處碰壁;而有這麼一塊不在任何官牘裏的牌子,卻暢行無阻。

難道真如楊國忠所說,流程是弱者才要遵循的規矩?

李善德沒時間搞私人恩怨。他開門見山,簡要地說明了一下情況,然後拿出了數十卷空白的文牒,直接分配起任務來。駕部司要調集足夠多的騎使,以及跟沿途水陸驛站聯絡;典廄署負責協調全國牧監,就近給所有的驛站調配馬匹;戶部要協調地方官府,調派徭役白直;太府寺要撥運錢糧補給、馬具裝備;就連上林署,都分配了調運冰塊的庶務。

能想到砍樹運果的法子,並不出奇,稍加調研即可發現。轉運的精髓與難點,其實是由此延展出的無數極瑣碎、極繁劇的落地事項。整整一個上午,上林署官廨裏一直響著李善德的聲音。各位主事隻有俯首聽命的份。前日的委屈,今日徹底逆轉過來。

拋開內心對這個幸進小人的鄙夷,這些老吏對李善德的工作思路還是相當欽佩的。

李善德發給他們的,是一係列格眼簿子,裏麵將每個衙署的職責、物品列表、要求數量、地點、時限都寫得清清楚楚,如果有兩個衙署需要配合比對,把簿子拿出來,還可以合並成一個,設計得極為巧妙。整個安排下來,流程清楚,職責準確。

大家都是老吏,你是唱得好聽還是做得實在,幾句就判斷出來了。

安排好了大方向,李善德請各位主事暢所欲言,看有無補充。他們見他不是客氣,也便大著膽子提出各種意見,有價值的,都被一一補進轉運法度裏麵。連荔枝專用的通行符牒什麼樣子、過關如何簽押都考慮到了。

午間休息的時候,魚朝恩來過一次,他拿出劄子,交還給李善德,說自己揣摩了一天一夜,可惜才疏學淺,實在讀不透,隻好歸還原主。他講話時還是那麼風度翩翩,言辭懇切,不見一絲嫉恨或不滿在臉上。李善德懶得說破,跟他客氣了幾句,送出門去。

下午眾人又足足討論了兩個時辰,算是最終敲定了荔枝轉運的每一個細節,李善德長舒一口氣。原來他限於預算與資源,很多想法無法實現,隻好絞盡腦汁另辟蹊徑,而如今有了朝廷在背後支撐,便不必用什麼巧勁了。

以力破巧,因地製宜。總之一句話,瘋狂地用資源堆出速度,重現漢和帝時“十裏一置,五裏一候,奔騰阻險,死者繼路”的盛況。

李善德在規劃好的那一條荔枝水陸驛道上,配置了大量騎使、驛馬、快舟、槳手與纖夫,平均密度達到了驚人的每六十裏一換,換人,換馬。而且根據道路特點,每一段的配置都不一樣。比如江陵至襄州中間的當陽道一帶,官道平直,密度便達到了三十裏一換;而在大庾嶺這一段盤轉山路上,則雇手腳矯健的林邑奴,負甕取直前行,讓騎手提前在山口等候。

當然,如此轉運,花費恐怕比之前的預算還高。不過右相說他會解決,李善德便樂得不提。各個衙署的主事,也都默契地沒開口去問,各自默默地先從本署賬上把錢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