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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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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安排妥當之後,李善德宣布,他會親自趕去嶺南,盯著啟運的事。其他人也要即刻動身,分赴各地去催辦庶務。所有的準備,必須在五月十九日之前完成,否則……他掃了一眼下麵的人群,沒有往下說,也不必說。

散會之後,李善德算算時間,連回家的餘裕都沒有。他托韓洄給夫人捎去消息,便連夜騎馬出城了。

這一次前往嶺南,李善德也算是輕車熟路,隻是比上一次更為行色匆匆,更無心觀景。他日夜馳騁,不顧疲勞,終於在五月九日再度趕到廣州城下。

廣州的氣候比上一次離開時更加炎熱,李善德擦了擦汗水,有些憂心。這邊沒有存冰,荔枝出發的前兩天,在這個溫度下挑戰可不小。

比天氣更熱情的,是經略府的態度。這一次,掌書記趙辛民早早候在城外,他一見李善德抵達,滿麵笑容,喚來一輛四麵垂簾的寬大牛車,車身滿布螺鈿,說“請尊使上車入城,何節帥設宴洗塵”。

很顯然,嶺南朝集使第一時間把銀牌的消息傳到了。

“皇命在身,私宴先不去了。”李善德淡淡道。一來他不太想見到何履光,二來也確實時辰緊迫。

“也好,也好。何節帥在白雲山山麓有一處別墅,涼爽清靜,正合尊使下榻。”

“還是上次住的館驛吧,離城裏近些,行事方便。”

連碰了兩個軟釘子,趙辛民卻絲毫不見惱怒。他陪著李善德去了館驛,選了間上房,還把左右兩間的客人都騰了出去。

安排好之後,趙辛民笑眯眯地表示,何節帥已做出指示,嶺南上下一定好好配合尊使,切實做好荔枝運轉。李善德也不客氣,說麻煩把相關官吏立刻叫來,須得盡早安排。

趙辛民吩咐手下馬上去辦,然後從懷裏掏出一大一小兩串珍珠額鏈。珠子圓潤剔透,每個都有拇指大小,說是“給尊夫人與令愛選的”。李善德知道自己不收下,反而容易得罪人,便揣入袖中。他想了想,剛要張嘴問尋找林邑奴屍骸的事,沒想到趙辛民先取出一卷空白的白麻紙:

“大使在鐵羅坑遇到的事,廣州城都傳遍啦。忠仆勇鬥大蟲,護主而亡,何節帥以下無不嗟歎,全體官員捐資立了一塊義烈碑。如果大使肯在碑上題幾個字,必可使忠魂不致唐捐。”

李善德眼神一凜,這趙辛民真是精明得很,自己的想法全被他算中了。看來他們是打算把鐵羅坑的事這麼蓋過去,拿林邑奴來賣個好。

他本想把麻紙摔開,可一想到林邑奴臨死前的模樣,心中忽地一痛。那位家奴一世活得不似人,死後更是慘遭虎食,連骨殖都不知落在山中何處。若能為他立起一塊碑,認真地當成一個人、一個義士來祭奠,想必他九泉之下也會瞑目吧……

李善德不善文辭,拿著毛筆想了半天,最終還是借了杜子美的兩句詩“我始為奴仆,幾時樹功勳”。趙辛民讚了幾句,說等碑文刻好,讓大使再去觀摩。

李善德牢記韓十四的教誨,拿出一軸早準備好的謝狀,請趙辛民轉交何節帥。謝狀裏駢四儷六寫了好長一段,中心意思是沒有嶺南經略府的全力支持,此事必不能成。荔枝轉運若暢,當表何帥首功雲雲……

趙辛民聞弦歌而知雅意,在調度人員上麵積極起來。半個時辰之後,二十幾位官吏便聚齊在館驛。李善德也沒什麼廢話,把在長安的話又講了一遍,隻不過內容更有針對性。

這裏是荔枝原產地,是整個運轉計劃最關鍵的一環。如何劈枝,如何護果,如何取竹,如何裝甕,路上如何取溪水降溫,必須交代得足夠細致。

李善德特別提到,阿僮姑娘的果園,從即日起列為皇莊,一應產出皆供應內廷。這樣一來,也算是為阿僮提供一層保護,省得引起一些小人、豪強的覬覦。

把工作都安排下去之後,李善德遣散了他們,從案幾上端起一杯果茶,潤了潤冒煙的嗓子。真正操辦起來,他才發現真是有無數事務要安排,簡直應接不暇。這時門口有人傳話,說蘇諒來了。

一聽這名字,李善德一陣頭疼。可這事遲早要麵對。他拿起筆墨紙硯擺了一陣,覺得不能這麼逃避,隻好說有請。

蘇諒一進門,便放下手裏的一個大錦盒,向李善德道喜,看來他也聽說了右相銀牌之事。

一陣寒暄之後,李善德說:“蘇老啊,我跟戶部那邊講過了。你襄助的一應試驗費用,回頭報個賬,我一並攤入轉運錢裏,給你補回來。說不定還能給你從朝廷弄一個義商的牌匾,以後市舶使也要忌憚幾分。”

李善德見麵便主動開列了一堆好處,希望能減緩一點壞消息的衝擊。蘇諒何等敏銳,一聽便覺得不對勁,皺起眉頭道:“李大使,此前你我可是有過約定的。莫非有了什麼變故嗎?”

李善德舉起杯子,掩飾著自己的尷尬,半天方答道:“報效之事,暫且不勞蘇老費心,朝廷另有安排。”

“這是為何?”蘇諒看著李善德,語氣平靜得可怕。

事實上,李善德也不知道正確答案,楊國忠沒讓他管錢糧的事。可這種高層給的私下指示,他又不能明著跟蘇老說,遲疑了半天,也沒想好怎麼解釋。

蘇諒那張滿臉褶皺的麵孔,卻越發不悅了。

“大使在困頓之時,是小老不吝援手,出資襄助,方才有了今日的局麵。莫非大使富貴之後,便忘記貧賤之交了?”

“蘇老的恩情,我是一直記在心上的。隻是朝廷有朝廷的考量,我一介小吏,人微言輕……”

“人微言輕?你最人微言輕的時候,找小老借錢時怎麼不說?”

“這是兩碼事啊!”

“好,我信你,朝廷有安排,那你爭取過沒有?”

李善德登時語塞。他確實沒有特別努力爭取過,因為爭取也沒用。右相做的決定,誰敢去反對?他憋了半天,訕訕道:“荔枝轉運我能做主,可錢糧用度是從另外一條線走,不在我權限之內。”

蘇諒氣得笑起來:“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嘿,大使你是一推五嶽倒,吐得幹幹淨淨啊。”李善德麵色慚紅,手腳越發局促不安:“蘇老放心,在我的權限之內,還款絕無問題,利息也照給,不讓您白忙一場。”

“白忙一場?你知道什麼叫白忙一場?”蘇諒霍然起身,像隻老獅子一樣咆哮起來,“小老就因為信任大使你的承諾,整個商團的同人早早去做了報效的準備。如今你一句辦不了,商團這些準備全都白費了,撒出去的承諾也收不回來了,這裏麵損失有多大?大使你能想象嗎?”

李善德確實想象不出來,所以他隻能沉默地承受著口水。待得蘇諒噴完了,他抬起袖子擦了擦麵孔:“朝廷又不是這一次轉運,以後每年都有,我會為你爭取。”

蘇諒冷笑起來:“明年?明年你是不是荔枝使還不知道呢!你立了大功,拍拍屁股升官去了,倒拿這些話來敷衍!”

被他這麼數落,李善德心裏也忍不住發起火來:“您先前借我的那兩筆,我已用六張通行符牒償還了。剩下的一千貫,是我欠您的不假,我會請經略府盡快墊付撥還。其他的事情,恕我無能為力。”

望著板起麵孔的李善德,蘇諒悲惱交加,伸出戴著玉石的食指,點向李善德的額頭直抖:“李善德,小老與你雖然做的是買賣,可也算誌趣相投。我本當你是好朋友,這次你回來,還計劃著請你去給廣州港裏的各國商人講講那些格眼簿子,去海上轉轉。可你竟……你竟這麼跟小老算賬……”

李善德心中委屈至極,便拿出“國忠”銀牌,擱在自己麵前一磕:“蘇老,此事的根源可不在我……”

他的本意,是暗示對方到底是誰從中作梗。可蘇諒誤會了,以為他是把楊國忠抬出來嚇唬人,不由得怒道:“大使不能以理服人,所以打算以勢壓人?”

“不,不是,蘇老你誤會了。這件事是右相要求的,你說我能怎麼辦?”

可這句解釋在蘇諒耳朵裏,根本就是欲蓋彌彰。他一甩袖子,怒喝道:“好,好,大使你既如此,看來是小老自作多情了。就此別過!這壽辰禮物,就是丟海裏好歹也能聽個響!”說完重新把錦盒抱在懷裏,轉身離去。

李善德這才想起來,今天竟是自己生辰,真虧蘇諒還記得。那個老胡商本是喜怒不形於色的老狐狸,這是把他當真朋友,才突然爆發出孩子似的脾氣。他一時悔愧交加,有心衝出去再解釋幾句,可又趕上一堆文牘送到案幾上。荔枝轉運迫在眉睫,實在不容在這些事情上扯皮,這位荔枝使隻能強壓下心中不安,心想等事情做完,買一份厚禮去廣州港,再設法重修舊好吧。

他又忙了整整一個下午,辦起事來卻沒了之前行雲流水的通暢感。李善德發現,他早已把蘇諒當成一個朋友,而非商人,鬧成這樣,實在令他大受打擊。

一直到了傍晚時分,李善德才算恢複點精神,因為阿僮過來探望他了,連花狸都帶了過來。

花狸一見這房間內鋪著柔軟的茵毯,立刻跳出阿僮的懷抱,避開李善德的擁抱,徑直去了牆角蜷起來,呼呼大睡。

阿僮這次帶了兩筐新鮮荔枝,身後居然還跟著幾個同莊的峒人。他們一見到李善德,就開始哄哄地叫起來,說要喝長安酒。李善德這才想起來,他之前答應過他們,要帶些長安城出產的佳釀到嶺南來。所以這些人一聽說城人回來了,便跑過來討酒喝。

李善德笑容頗不自然。他這次趕回嶺南,日夜兼程,連行李都嫌多,更不可能帶酒回來。阿僮見他有些不對勁,拽他到一邊悄聲問道:“城人,酒你忘帶啦?”

“唉,唉,事務繁忙,真的沒空帶。”

“我的蘭桂芳你也沒帶?”

“慚愧,慚愧……”

阿僮瞪了他一眼:“就交代你一件事,還給忘了!你的記性還不如斑雀呢!我把荔枝帶回去了!”她說完,走到峒人們麵前,嘰裏咕嚕地解釋。峒人們發出失望的歎息聲,可終究沒有鬧起來。

李善德趁機說請大家喝廣州城裏的酒。峒人們一聽,也是難得的機會,又興奮起來。李善德讓館驛取來幾壇波斯酒,打開壇子,請大家開懷暢飲。這些峒人一邊喝著,一邊大叫大唱,在房間內外躺了一地。館驛的掌櫃一臉厭惡,可礙於李善德的麵子,隻得忍氣吞聲地小心伺候著。

阿僮倚著案幾,拿起酒碗一飲而盡,然後斜眯著眼看那個掌櫃,對李善德道:“瞧,你們城人看我們峒人,就是這種眼神,就好像一條細犬跑到他榻上似的。”

李善德“嗯”了一聲,卻沒答話。手裏這色如琥珀的波斯酒,又讓他想起蘇諒來。阿僮見他有心事,好奇地問起,李善德便如實說了。

阿僮驚道:“原來今天是你生日。”李善德啜了一口酒,苦笑:“四十二了,還像個轉蓬似的到處奔波,不得清閑。”

“那你幹嗎還要做?”

“很多事情,身不由己啊。就像蘇老這事,我固然想踐諾,卻也無可奈何。”他瞥了眼呼呼大睡的花狸,“還是你和花狸的生活好,簡單明了,沒那麼多煩惱。”

阿僮從筐裏翻出一枚碩大的荔枝:“喏,這是今年園子目前結出最大的一枚,我們都叫它丹荔,每年就一枚,據說吃了以後能延年益壽。你今天既然生日,就給你吃吧。”李善德接過荔枝,有點猶豫:“這如今可都是貢品了。”阿僮一拍他腦袋:“園子裏多了,不差這一枚。你不吃我送別人去。”

李善德輕輕剝開來,裏麵現出一丸溫香軟玉,晶瑩剔透,手指一觸,顫巍巍好似脂凍,果然與尋常荔枝不同。他張開嘴,小心翼翼地一整個吞下去,那甘甜的汁水霎時如驚濤一般,拍過齒縫,漫過牙齦,滲入滿是陰霾的心神之中,令精神為之一清。

“謝謝你,阿僮姑娘。”

阿僮不以為意地一擺手:“謝什麼,好朋友就是這樣的。你忘了給我帶酒,但我還是願意給你拿丹荔。——那個蘇老頭真是急性子,怎麼不聽你解釋呢?”

“唉,這件事錯在我,而且他的損失也確實大。找機會我再補償他吧。”李善德拍了拍腦袋,想起了正事,“哎,對了。你的園子,掛著的荔枝還夠吧?”

“你這人真囉唆,問了幾遍了?都留著沒摘呢。”阿僮說到這個,仍是氣鼓鼓的,“你們城人壞心思就是多,要荔枝就要吧,非要劈下半條枝幹。運走一叢,要廢掉整整一棵好樹呢。”

“我知道,我知道。橫豎一年隻送去幾叢,不影響你園子裏的大收成。我會問皇帝給你補償,好布料隨便挑!”

“再不信你了,先把長安酒兌現了再說!”

“呃,快了,快了。眼看這幾日即將啟運,我一到長安馬上給你發。”

李善德帶著微微的醉意承諾。他把花狸攬過來,揉著它肚子,撥弄著它耳朵,聽著它呼嚕呼嚕的聲音,也不知是打鼾還是舒服。他忍不住腹誹了一句,這樣的主子,伺候起來才真是心無芥蒂。

次日李善德酒醒之後,發現阿僮和那一群峒人早已離開,隻把花狸剩在他懷裏。他想趕緊起身辦公,花狸卻先一步縱身躍到案幾上,一腳把銀牌踢到地上去,然後伸出爪子把文書邊緣磨得參差不齊。他嚇得想要把它抱開,它一回身,居然開始用牙咬起地上的牌子。

“要說不畏權貴,還得是你呀。”李善德又是無奈又是欽佩,掏出一塊魚幹,這才調開了主子的注意力,把牌子拿回來。

在花狸眼中,右相這塊銀牌不過是塊磨牙牌子,可在別人眼裏,它比張天師的請神符還管用。李善德有了它,對全國驛站都可以如臂使指。

這些天裏,除了嶺南這邊緊鑼密鼓地忙碌,驛站沿線的各種準備工作也陸續鋪開。雪片一樣的文牘彙總到廣州城裏,李善德一天要工作七個時辰才應付得了。他在牆上畫了一條橫線代表驛路,每一處驛站配置完畢,便畫一條豎線在上頭。隨著五月十九日慢慢逼近,豎線與日俱增,橫線開始變得像是一條百足蜈蚣。

五月十三日,趙辛民又一次來訪。這次他沒帶什麼禮品,反而麵帶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