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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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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使可還記得那個波斯商人蘇諒?”

李善德心裏“咯噔”一下,難道他去經略府鬧了?趙辛民見他麵色不豫,微微一笑:“昨日經略府在廣州附近查處了一支他旗下的商隊,發現他們竟偽造五府通行符牒。”

李善德吃了一驚,在這個節骨眼上,經略府突然提出這個事,是要做什麼?趙辛民淡淡道:“這些胡商偽造符牒不說,還在上頭偽造了尊使的名諱,妄稱是替荔枝使做事。這樣的符牒,居然偽造了五份,當真是膽大包天!”

趙辛民見李善德臉色陰晴不定,不由得笑道:“我知道尊使與那胡商有舊。不過他竟打著您的旗號招搖撞騙,可見根本不念舊誼。尊使不必求情,經略府一定秉公處理。”

李善德總算聽明白了,趙辛民這是來賣好的。他一定是聽說蘇諒和自己鬧翻了,故意去抓五張符牒的把柄,還口口聲聲說老胡商是冒用荔枝使的名頭。這樣一來,既替李善德出了氣,又把他私賣通行符牒的隱患給消除了。

看來追殺一事,經略府始終惴惴,所以才如此主動地賣個大人情。

“你……你們打算怎麼處理他?”李善德有點著急,想趕緊澄清一下。

“市舶使的精銳,已整隊前往老胡商的商號,準備連根拔起。”

李善德雙眼驟然瞪圓,他失態似的抓住趙辛民雙臂:“不可!怎麼可以這樣!你們不能這麼做!”趙辛民語重心長道:“尊使,既已鬧翻,便不可留手。婦人之仁,後患不絕……”

可他話沒說完,李善德已瘋了一樣衝出館驛,遠遠傳來他的高喊聲:“備馬!快備馬!我要去廣州港!”

趙辛民望著這婦人之仁的荔枝使,著實有點無奈。事已至此,你現在去又有什麼意義?難道就能挽救蘇諒?就算救下來,難道因報效而起的齟齬,便能冰釋不成?

可他又不能不管,隻好快走幾步,喊著說:“尊使我們同往,我給你帶路。”

廣州一共有三個港口,其中扶胥和屯門為外港,珠江旁的廣州城港為內港,乃是有名的通海夷道,港內連帆蔽日,番夷輻輳,水麵常年漂浮著幾十艘來自海外三十六國的大船寶舶,極為繁盛。

李善德一路趕到廣州城港,趙辛民本以為他要去阻攔對蘇諒貨棧的查抄,不料他卻一口氣跑到碼頭邊緣,朝著珠江出海的方向望去。望著望著,李善德一屁股癱坐在棧橋上,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沁出來。

恰好市舶使的查抄行動已然結束,負責的伍長把抄沒清單交給趙辛民。他走到李善德麵前,把清單遞過去:“剛剛收到消息,蘇諒的幾條大船聽到風聲,昨天連夜拔錨離港了,這是他們來不及搬走的庫存,尊使看有無合意的,筆端上好處理。”

李善德拿過清單看了一遍,先是痛苦地閉上眼睛,然後突然跳起來,揪住趙辛民的衣襟狂吼:“你們這群自作聰明的蠢材!蠢材!”

在他的荔枝轉運計劃裏,有一樣至關重要的器物——雙層甕。無論是分枝植甕之法還是鹽洗隔水之法,都用得著它。不過這個雙層甕,隻有蘇諒的船隊裏才有,別處基本見不到。不是因為難燒,而是因為它的應用範圍十分狹窄,平時隻是用於海運香料。除了蘇諒這樣的香料商人,沒人會準備這東西。

李善德在擬訂計劃時,為了節省費用,沒有安排工坊燒製,打算直接從蘇諒那裏采購。即使兩人鬧翻,李善德還在幻想多付些絹帛給他,彌補報效未成的損失。

現在倒好,經略府貿然對他下手,讓局麵一下子不可收拾了。

這位老胡商的嗅覺比狐狸還靈敏,一覺察到風聲不對,立刻壯士斷腕,揚帆出海。更讓李善德鬱悶的是,蘇諒並不知道是經略府自作主張,隻會認為是李善德想斬草除根。兩人之間,再無人情可言。

他知道,李善德的軟肋是這雙層甕,沒它,荔枝轉運便不成,所以在撤離時果斷帶走了所有的存貨——這是對那個背信棄義的小人最好的報複!

聽明白個中緣由,趙辛民的臉色也變得煞白。一個賣人情的動作,反倒把荔枝轉運給毀了,這個責任,縱然是他也承擔不起。

“那……請廣州城的陶匠現燒呢?”

“今天已經五月十三日了,十九日就得出發,根本來不及!”

“全廣州賣香料的又不止他蘇諒一個,我這就去讓市舶使聯絡其他商人,清點所有商棧!”

趙辛民跌跌撞撞跑開了,李善德望著煙波浩渺的珠江水麵,心中泛起的愁苦,怕是連丹荔都化不開。一來是與蘇諒這個誤會,怕是至死也解不開;二來千算萬算,沒想到居然在這裏出了變數,滿腔的愁苦無處訴說。

接下來的一整天,廣州港所有商棧被市舶使的人翻了個遍,結果隻找到兩個,還是破損的。趙辛民這次算是真盡了心,他忙前忙後,居然想到一個補救的辦法。

這邊的胡商嗜吃牛肉,因此廣州城裏的聚居區裏有專殺牛的屠戶,並不受唐律所限。有些奸猾的牛販子為了多賺些錢,賣牛前故意往牛嘴裏灌入大量清水,把胃撐得很大。趙辛民原本是販牛出身,對這些市井勾當熟悉得很。他的辦法是:取來新鮮牛皺胃,塞入一個單層甕內,先吹氣膨大,內側用石灰吸去水分,抹一層蜂蠟定形,再將食道口沿壇口一圈粘住,隻留一處活口。

需要給外層注水時,隻要把活口打開,清水便會流入壇內壁與胃外壁之間的區域。牛胃不會滲水,可以保證內層的幹燥,同時也能夠透氣。這樣一番操作下來,勉強可以當作一個雙層甕來使用。

唯一比較麻煩的是,牛胃會隨時間推移發生腐爛。即使用石灰處理過,也隻能支撐數日,需要更換新的。

李善德對這個辦法很不滿意。首先它沒經過試驗,不知對植入甕中的荔枝枝幹有什麼影響;其次,三日就要更換一個新胃,還得準備石灰、蜂蠟等材料,這讓途中轉運的負擔變得更加繁重,憑空增加了許多變數。

但他已無餘裕去慢慢挑選更好的材料了。走投無路的李善德隻得告訴趙辛民,限一日之內,把所有的甕具準備好。而且接下來啟運的所有工作,也將交給他來完成。

“我一定盡力辦妥,但尊使您要去哪兒?”趙辛民問。

“我會提前離開廣州,排查線路。”李善德揉著太陽穴,疲憊地回答。

雙層甕的事情出了之後,他意識到,自己不能等到十九日和荔枝轉運隊一起出發。沿途類似的突發事件有很多,這在文書裏是看不出來的,他得提前把驛路走一遍,清查所有的隱患。

李善德現在不敢信任任何人,隻能壓榨自己。

可他沒想到的是,就在即將離開之時,又一個意外發生了。

這一次的麻煩,來自阿僮。

五月十五日一大早,李善德快馬上路。他會先去一趟石門山,用眼睛最後確認山下的荔枝長勢,然後再踏上歸路。

可以一到莊子口,他驚訝地發現,大量的經略府士兵圍在園子內外,熱火朝天地砍伐著荔枝樹。而阿僮和很多峒人則被攔在外圈,驚恐而憤怒地叫喊著。

“這……這是怎麼回事?”李善德勒住馬,厲聲問道。

現場指揮的,正是趙辛民。他認出李善德,連忙過來解釋說,他們是奉命前來截取荔枝枝條,行掇樹之術,做轉運前的最後準備。

這件事李善德知道,本來就是他安排的。他在第二次抵達嶺南之前,曾委托阿僮做了一次試驗,如果將荔枝枝條提前截下,放在土裏溫養,等隱隱長出白根毛,再移植入甕中,存活時間會更長——謂之“掇樹之術”。

事實上,這不是什麼新鮮發明。廣東這邊種新荔枝樹,早已不是靠埋荔枝核,那樣太慢,而是取樹間好枝刮去外皮,以牛屎和黃泥壅培,待生出根須之後,再鋸斷移栽。這正是掇樹之術的原理,峒人則稱為高枝壓條。

“我知道到了行掇樹之術的日子,但你們為什麼砍了這麼多?”

李善德憤怒地朝園中觀望,隻見將近一半的荔枝樹都慘遭毒手,粗大的主枝被鋸下,殘留著半邊淒慘的軀幹,如同一具具被車裂的遺骸。他記得自己明明規定過,這一次的運量隻要十叢荔枝,最多砍十棵樹就夠了啊。

趙辛民“呃”了一聲,還沒回答,那邊阿僮已經發現了李善德,大哭著跑了過來。在李善德的印象裏,這個姑娘永遠是一張開朗爽快的笑臉,這還是第一次見她麵露絕望與惶恐,和自己女兒有一年看燈走失時的神情一樣。他不禁大為心疼。

“城人,他們欺負我!他們要把我阿爸阿媽種的樹都砍掉!”阿僮帶著哭腔喊道,嗓音嘶啞。

“放心吧,阿僮,我不會讓他們欺負你!”李善德重新以嚴厲的目光看向趙辛民,“快說!為何不按計劃截枝!誰讓你們多砍的?”

他從來沒這麼憤怒過,感覺就像看到自己女兒被人欺負。可趙辛民從懷裏取出一軸文牒來。李善德展開一看,整個人頓時呆住了。

這是來自京城的文牒,來自楊國忠本人。李善德正為雙層甕的事忙得暈頭轉向,這個指示便轉去了趙辛民那裏。文牒內要求:六月一日運抵京城的荔枝數量,要追加到三十叢。

怎麼會這樣?萬事即將俱備,怎麼上頭又改需求?

饒是李善德是個佛祖脾氣,也差點破口大罵。他楊國忠知不知道,需求數量一變,所有的驛乘編組都得調整,所有的交接人馬都得重配,工作量可不是一加一那麼簡單。

趙辛民也是一臉無奈。他拉住李善德衣袖,低聲道:“貴妃娘娘吃到了荔枝,那麼她的大姐韓國夫人要不要吃?三姐虢國夫人要不要吃?楊氏諸姐妹哪個都得照顧到,右相就隻能來逼迫辦事之人,咱們這些倒黴蛋是不怕被得罪的。”

“那砍三十棵就夠了,何必把整個園子都……”

說到這裏,李善德自己先頓住了,趙辛民苦笑著點了點頭。

李善德是做過冰政的人,很了解這個體係的秉性。每到夏日,上頭說要一塊冰,中間為求安全,會按十塊來調撥。下頭執行的人為了更安全,總得備出二十塊才放心。層層加碼,步步增量,至於是否會造成浪費,並沒人關心。

所以右相要三十叢荔枝,到了都省就會增加到五十叢,轉到經略府,就會變成一百叢,辦事的人再留出些餘量,至少也會截出兩百叢。李善德無法苛責任何人,這與貪腐無關,也與地域無關,而是大唐長久以來的規則。

阿僮看李善德呆在馬上,久不出聲,急得直跺腳:“城人,城人,你快說句話呀!你不是有牌子嗎?快攔住他們呀!”

李善德緩緩垂下頭,他發現自己的聲帶幾乎麻痹了,連帶著麻痹的,還有那顆衰老疲憊的心髒。

是,右相的命令非常過分,張嘴就要加量,絲毫沒考慮到一線辦事之人的難處。但那是右相啊,一個小小的荔枝使根本無力抗衡。更何況,如果他現在勒令停止砍伐,那些官吏便會立刻罷手,停下所有的事。屆時連轉運隊伍都無法出發,一切可就都完了。

這麼複雜的事,他實在沒法跟阿僮解釋清楚。可這女子仍在哀哀地哭號著,雙眼一直停在他身上。她打不過那群如狼似虎的城人,隻有這一個城人可以相信,可以依靠。

“阿僮啊,你等等。等我從京城回來,一定給你個交代……”李善德的口氣近乎懇求。

“城人,你現在不管嗎?他們可是要我砍阿爸阿媽的樹啊!”阿僮瞪大了眼睛,幾乎不敢相信。李善德還要開口說什麼,她卻嘶聲叫道:“你還說這裏從此是皇莊,沒人敢欺負我,難道是騙人的嗎?”

李善德心中苦笑。正因為是皇莊,所以內廷要什麼東西,就算把地皮刮開也得交出去。他翻身下馬,想要安慰她一下,她卻一臉警惕地躲開了。

“你騙我!你騙我說給我帶長安的酒,你騙我說沒人會欺負我!你騙我說隻砍十棵樹!”阿僮似乎要把整個肺部撕裂,渾身的血都湧上麵頰,可隨即又褪成蒼白顏色。

“我本以為你和他們不一樣……”

阿僮猛地推開李善德,一言不發地轉頭走開。她瘦弱的身體搖搖擺擺,像一棵無處遮蔽,被烈風摧殘過的小草。

李善德急忙要追過去,卻被眼神不善的峒人們阻住了。隻見阿僮跌跌撞撞走到園中,走過每一棵殘樹,喚著阿爸阿媽。待她走到深處一處砍伐現場時,突然從腰間抽出割荔枝的短刀,朝著旁邊一個指揮的小吏刺過去。

小吏猝不及防,被她一下捅到了大腿,驚恐地跌倒慘叫起來。其他人一擁而上,把阿僮死死壓在地上。刀被扔開,手腕被按住,頭被死死壓在泥土裏,可她始終沒有朝李善德這邊再看一眼。

正午的太陽,剛剛爬到了天頂的最高處。沒有了荔枝樹的蔭庇,強烈的陽光傾瀉下來,把整個莊子籠罩在一片火獄般的酷熱中。李善德的脖頸被曬得微微發痛,他知道,如果不立即繼續執行掇樹,這些荔枝都將迅速腐壞,讓過去幾個月的努力徹底成為泡影。而如果自己再不出發,也將趕不及提前檢查路線。

他從來沒這麼厭惡過自己,多審視自己哪怕一眼,胃部都會翻騰。

坐騎突然發出一聲不安的嘶鳴,猛然踢踏了幾下,李善德睜開眼,發現花狸撓了馬屁股一下後,迅速逃開十幾步遠。它注視著李善德,脖頸的毛根根豎起,背部弓起,不複從前的慵懶。

“快把她放開!不要為難她。”

李善德揮動著手臂,趙辛民原地沒動,等著他做另外一個決定。李善德強製自己挪開視線,聲音虛弱得像被抽取了魂魄:

“繼續執行……”

他痛苦地閉上眼睛,抖動韁繩,讓馬匹開始奔跑起來。可這樣還不夠,他拿起鞭子抽打著馬屁股,不斷加速,隻盼著迅速逃離這一片荔枝林。可無論坐騎跑得有多快,李善德都無可避免地在自己的良心上發現一處黑跡。

在格眼簿子的圖例裏,赭點為色變,紫點為香變,朱點為味變,而墨點,則意味著荔枝發生褐變,流出汁水,徹底腐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