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
玄幻 武俠 都市 曆史 科幻 遊戲 女生 其他
首頁

第六章(1 / 3)

開啟AI情感朗讀功能。歡迎大家點擊體驗!

一匹疲憊的灰色閹馬在山路上歪歪斜斜地跑著,眼前這條淺綠色的山路曲折蜿蜒,像一條垂死的蛇在掙紮。黏膩溫熱的晨霧彌漫,遠方隱約可見一片高大雄渾的蒼翠山廓,誇父一般沉默峙立,用威嚴的目光俯瞰著這隻小螞蟻的動靜。

李善德麵無表情地抱住馬脖子,每隔數息便夾一下馬鐙。雖然坐騎早已累得無法跑起速度,可他還是盡義務似的定時催動。

自從他離開石門山之後,整個人變成了一塊石頭,濾去了一切情緒,隻留下官吏的本能。他每到一處驛站,會第一時間按照章程進行檢查,細致、嚴格、無情,而且絕無通融。待檢查事畢,他會立刻跨上馬,前往下一處目標。他對自己比對驛站更加苛刻,連休息的時間都沒有留出,永遠是在趕路,經常在馬背上晃著晃著昏睡過去,一下摔落在地。待得清醒過來,他會繼續上馬疾行。仿佛隻有沉溺於艱苦的工作中,才能讓他心無旁騖。

此時他正身在嶽州昌江縣的東南群山之間。這裏是連雲山與幕阜山相接之處,地勢如屏如插,東南有十八折、黃花尖、下小尖,南有轎頂山、甑蓋山、十八盤,光聽名字便可知地勢如何。

但隻要一離開這片山區,便會進入相對平坦的丘陵地帶,然後從汨羅江順流直入洞庭湖,進入長江。這一段水陸轉換,是荔枝運轉至關重要的一環,李善德檢查得格外細致。

他跑著跑著,一座不大的屋舍從眼前的霧氣中浮現出來,它沒有歇山頂,而是一個斜平頂,兩側出椽,這是驛站的典型特征。李善德看了看驛簿,這裏應該叫作黃草驛,是連雲山中的一個山站。

可當他靠近時,他發現這驛站屋門大敞,門前空蕩蕩的,極為安靜。李善德眉頭一皺,驅馬到了門口,翻身下來,對著屋舍高聲喊“敕使至”。

沒有任何回應。

李善德推門進去,屋舍裏同樣也是空蕩蕩的。無論是前堂、客房、夥房還是停放牲口的側廄,統統空無一物。他檢查了一圈,發現屋舍裏隻要能搬動的東西都沒了,夥房裏連一個碗碟都沒剩下,隻有櫃子後頭還散亂地扔著幾軸舊簿紙和小木牌。

“逃驛?!”

這個詞猛然刺入李善德識海,讓他驚得一激靈。

大唐各處驛站的驛務人員,包括驛長和驛卒——都是附近的富戶與普通良民來做,視同徭役。驛站既要負責官使的迎來送往,也要承擔公文郵傳,負擔很重,薪俸卻不高。一旦有什麼動蕩,這些人便會分了屋舍財貨一哄而散,這個驛站就廢了。

李善德為了杜絕逃驛,特意在預算裏放入一筆貼直錢,用來安撫沿途諸驛的驛長和驛卒。他覺得哪怕層層克扣,分到他們手裏怎麼也有一半,足可以安定人心了。

他麵色凝重地裏外轉了幾圈,真的是“家徒四壁”,幹淨得緊。驛站原存的牛馬驢騾,以及為了荔枝轉運特意配置的健馬全被牽光了,草料、豆餅與挽具也被一掃而空。唯一幸存下來的,隻有一個石頭馬槽,槽底留著一汪淺淺的髒水。

李善德坐在屋舍的門檻上,展開驛路圖,知道這回麻煩大了。哪裏發生逃驛不好,偏偏發生在黃草驛。

此地銜接連雲、幕阜兩山,山勢蜿蜒,無法按照每三十裏設置一處驛所,隻能因地製宜。這個黃草驛所在的位置,是遠近八十裏內唯一能提供水源的地方,一旦它發生逃驛,將在整條線路上撕出一個巨大的缺口。飛騎將不得不多奔馳八十裏路,才能更換騎乘馬匹和補給。

更麻煩的是,一離開昌江縣的山區,就要立刻棄馬登舟,進入汨羅江水路。這裏耽擱一下,水陸轉換就多一分變數。

如今已經是五月二十二日未時,轉運隊已從嶺南出發三日,抵達黃草驛的時間不會晚於五月二十三日午時。

李善德意識到這一點後,急忙奔出屋舍,跨上坐騎。現如今去追究逃驛已無意義,最重要的是把缺口補上。他能想到的唯一辦法,就是找到附近的村落,征調也罷,購買也罷,弄幾匹馬過來。

在山中尋找村落,並非易事,李善德隻能離開官道,沿著溪流的方向去尋找。總算皇天不負有心人,他很快便看到了一處山坳的村落,散落著十幾棟夯土茅屋。

可村子裏和驛站一樣空無一人,沒有炊煙,沒有狗吠,遠處山坡上的田地裏,看不到任何牲畜。路旁的狹小菜畦裏,野草正瘋了一樣侵淩著弱小的菜苗。李善德走進村子,感覺周圍有著黑乎乎的空洞窗口的幾棟土屋,像一具具無助的骷髏頭在注視著他。

莫非這些村民也逃走了?難道附近有山賊?

李善德無奈地退回驛站,在屋舍裏的櫃台翻來翻去,想要找出答案。他打開地上那兩卷殘存的簿紙,一卷是本站賬冊,一卷是周邊山川圖。他先把賬冊收起,留待以後查驗,然後鑽研起地圖來。沒過多久,李善德抬起頭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為今之計,隻有一個辦法了。

從周邊山川圖來看,這黃草驛所在的位置,距離汨羅江的水驛直線距離並不遠,兩者恰好位於一道險峻山嶺的上緣與下麓,道路不通。行旅必須繞行一段叫十八折的曲折山路,才能迂回離開山區。

李善德決定把自己這匹馬留在黃草驛,這是匹好馬,後來的騎手多一匹馬輪換,速度可以提升很多。至於他自己,則徒步穿行下方山嶺,直抵汨羅水驛。

孤身一人夜下陌生山嶺,這其中的風險,不必多說。可李善德就像存心要糟踐自己似的,毫不猶豫便做出了決定。

五月二十二日,子時。

汨羅水驛的值更驛卒打著哈欠,走出門對著江水小解。上頭發來文書,要他們早早備好幾條輕舟和槳手,將有極緊急的貨物路過,所以這幾日他們都處於高度緊張狀態。

驛卒撒完尿,突然聽到身後有奇怪的聲音。他回過頭去,黑暗中看不清什麼,但可以清楚地聽到腳步聲。不對,節奏不對,這腳步聲裏總帶著一種拖曳感,似乎有什麼東西拖在地上移動,隱約還有低沉的粗喘聲,更像是吼叫。

驛卒有點害怕了,他聽過往客商講過靈異故事。據說當年三閭大夫在這江中自盡時,不小心把一條江邊飲水的山蛇也拖下去了。三閭大夫從此受漁民供奉,每年有粽子可吃,那條枉死的山蛇卻沒人理睬,久變怨靈,一到夜裏就會把站在江邊的人拖進水裏吃掉。

莫非這就是山蛇精來了?他害怕極了,剛要轉身呼喊夥伴,卻看到那黑影一下子撲過來。借著驛站的燈籠,驛卒這才發現,這竟是一個人!

這人一頭斑白頭發散亂披下,渾身衣袍全是被藤刺劃破的口子,袍上沾滿了蒼耳和灰白色痕跡,那大概是在山石上蹭過的痕跡。他走起路來一瘸一拐,右腿一直拖在地上,似乎受了很嚴重的傷。

驛卒稍微放心了些,喝問他是誰。這人勉強從懷裏掏出一份敕牒,虛弱地答道:“上林署監事判荔枝使李善德,奉命前來……前來查驗!”

李善德這次能活著抵達汨羅水驛,絕對是一個奇跡。他從下午走到深夜,穿行於極茂密的灌木與綠林中,複雜多變的山勢被這些藤蘿遮住了危險,導致他數次因為腳下失誤而一口氣滾落數十尺,並因此摔傷了右腳腳踝,渾身的血口子更是無數。連李善德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撐下來的。

如果招福寺的住持知道這件事,一定會說這是因為李施主瞻仰過龍霞,福報繚繞。

李善德簡單地查驗過水驛之後,立刻登上一條輕舟,喚來三名槳手,交替輪換,毫不停歇地朝著洞庭湖劃去。

就長途旅行而言,乘船要比騎馬舒服多了。李善德斜靠在船艙裏,總算獲得一段閑暇時光。他渾身酸疼得要死,隻有嘴巴和胳膊還能勉強移動,急需休養。小舟輕捷地在江水表麵滑行著,順流加上槳劃,讓它的速度變得驚人。幾隻夜遊的水鳥反應不及,驚慌地扇動翅膀,才算堪堪避開船頭。

李善德麵無表情地咀嚼著幹硬的麥饃,唯一能動的胳膊從船篷上抽下幾根幹草,充作算籌,在黑暗中飛速計算著。過不多時,胳膊的動作一僵,似乎算出了什麼。

這一次荔枝轉運,意料之外的麻煩實在太多了。

之前雙層甕和掇樹的紛爭,對荔枝保鮮質量都產生了微妙的影響,而黃草驛的逃驛事件和其他一些驛站的失誤,對速度也有耽擱。積少成多,這些大大小小的意外湊在一起,產生的推遲效應十分驚人。

按照原計劃,荔枝樹的枝條枯萎,將發生在渡江抵達江陵之時。當地已經準備好了冰塊和竹筒。飛騎將把荔枝迅速摘下,將用竹籜隔水之法處理,加以冰鎮並繼續運送。

但剛才的計算表明,因為行程中的種種意外,以及保鮮措施的縮水,枝條枯萎很大可能會提前在進入嶽州時發生。而嶽州無冰,他們隻能用“鹽洗隔水之法”堅持到山南東道的江陵,再改換冰鎮。嶽州到江陵這一段空窗,對荔枝的新鮮程度將是致命打擊。

李善德疲憊地閉上眼睛,山嶽他可以翻越,但從哪裏憑空變出冰塊來啊?

這道題,解不開,難道荔枝運到這裏,便是極限了嗎?

完了,完了……

在絕望和疲憊的交迫之下,李善德的潛意識接管了身體的控製權,強行讓他進入睡眠。李善德夢見自己走進一片林中,這裏的桂花樹上卻掛滿了荔枝,甘甜與芬芳交融,令他有些陶然。他信手剝開一枚荔枝,卻發現裏麵是一張陌生女子的麵孔,與阿僮有幾分相似。他又剝開另外一枚,又是一個陌生男子的麵孔。

他嚇得把荔枝拋開,攀上桂花樹高處。那桂花樹卻越來越歪斜,低頭一看,一隻斑斕猛虎在樹下獰笑著抓著樹幹。李善德正要呼喊求饒,卻發現不知何時夫人與女兒也在樹上,緊緊抱住自己。女兒號啕大哭,喊著阿爺阿爺。

本來他以為老虎不會爬樹,他們暫時是安全的。可桂花樹的樹根猛然拱起來,把地麵抬得越來越高,猛虎距離樹頂越來越近。一瞬間,所有的荔枝都爆裂開來,噴出濃臭的汁水。無數魂魄呼嘯而出,把桂花樹、荔枝和他們全家都淹沒……

他霍然醒來,掙紮著要起身,不防右腿一陣劇痛,整個人“咣當”一聲摔到船艙底部。這時槳手進來稟報,已接近洞庭湖的入江口了,耳邊嘩啦的水聲傳來,他竟睡了快十二個時辰。

這條輕舟隻能在河、湖航行,如果要繼續橫渡長江,需要更換更堅固的江舟。李善德有氣無力地“嗯”了一聲,還未從噩夢的驚懼中恢複過來。

這噩夢實在離奇,就算是當年長安城最有名的方士張果,怕也解不出此夢寓意。不過隨著神誌複蘇,夢裏的細節正飛快地消散,一如烈日下的冰塊。很快李善德便隻記得一個模糊畫麵:那老虎依托著荔枝樹樹根,地麵升起,朝著桂花樹頭不斷逼近。

等等……李善德突然意識到什麼。

冰塊,對了,冰塊。他想起來昏睡之前的那一個大麻煩。這個問題不解決,他還不如睡死過去。

也許是充足的睡眠讓思考恢複了銳利,也許是噩夢帶來的並不隻是悚然,李善德突然明白了最後一片殘存夢境的真正解法。

桂花樹沒有倒在地上,地麵卻在逼近桂花樹。那麼,荔枝趕不到冰塊所在之處,就讓冰塊去找荔枝!

原來我連做噩夢都在工作啊……李善德顧不得感慨,趕緊拿起輿圖,算起行程來。隻要先趕到江陵,讓他們把冰塊反方向渡江運到嶽州,應該剛剛能和轉運隊銜接上!

“立刻換舟,我要去江陵!”李善德掙紮著起身,對篷外喊起來。

五月二十四日卯時,一條江舟順利抵達江陵城外的碼頭。碼頭上的水手們都好奇地看過來,區區一條長鰍江舟,居然配備了三十個槳手,個個累得汗流浹背。雖說溯流是要配備槳手不假,可這一條小船配三十個,你當這是龍舟啊?

李善德全然不理這些目光,直奔轉運使衙署而去。負責接待他的押舶監事態度恭謹,可一聽說要派船把冰塊送去嶽州,便露出為難神色。

“大使明鑒。駕部司發來的公文說得明白,要我等安排人手,把荔枝送去京城。這去嶽州方向反了,不符合規定呀。”

李善德沒有餘裕跟他囉唆:“一切都以荔枝轉運為優先。”押舶監事卻不為所動:“本衙隻奉駕部司的公文為是,要不您去問問京城那邊?”

“沒那個時間,現在我以荔枝使的身份,命令你立刻出發!”

“大使恕罪,但本衙歸兵部所管……”

李善德拿出銀牌來,狠狠地批到那監事的臉上,登時批得他血流滿麵,再一腳踹翻在地,自己因腿傷也差點跌倒。監事有心反抗,可一看牌子上的“國忠”二字,登時不敢言語,隻囁嚅道:“可是,可是江上暑熱,冰塊不堪運啊!”

這點小事,難不住曾主持過冰政的李善德。他親自來到冰窖門口,吩咐庫丁們把四塊疊壓在一起,再用深井之水潑在縫隙處。他一共動用了二十塊,合並成五方。這五方搬運上船後,再次疊壓,看上去猶如一座冰山,用三層稻草苫好。

監事有些心疼地嘮叨說,即便如此,送到嶽州隻怕也剩不了多少了。李善德不動聲色道:“我算過了,融化後剩下的,應該足夠荔枝冰鎮的量。”

“二十塊大冰啊,夠整個江陵府用半個月的,就為了那麼一小點用處,這也太浪……”監事還要說,可他看到李善德的冷酷眼神,隻得把話咽下去。

可很快問題又來了。這條運兵船吃水太深,必須減重才能入江。

監事吩咐把壓艙物都搬出來,可還是不行。李善德道:“從江陵到嶽州是順水而下,把船帆都去掉。”

眾人依言卸下船帆,可吃水線還是遲遲不起。李善德又道:“既然江帆不用,桅杆也可以去掉了,砍!”監事“啊”了一聲,要表示反對,可李善德瞪了他一眼:“你有什麼好辦法,盡可以說給右相聽。”

於是幾個孔武水手上前,把桅杆舉斧砍掉,扛了下來。李善德掃了他們一眼:“這船上多少水手?”

“十五名。”

“減到五名。”

除了五名最老練的水手留下,其他人都下船了,可吃水線還是差一點。

“與行船無關的累贅一律拆掉!”李善德的聲音比冰塊本身還冷。

於是他們拆下了船篷,拆掉了半麵甲板,連船頭飾物和舷牆都沒放過,還扔掉了所有的補給。一條上好的江船,幾乎被拆成了一個空殼。送完冰塊之後,這條船不可能再逆流返回江陵,隻能就地拆散。

李善德目送著光禿禿的運冰船朝下遊駛去,沒有多做停留,繼續北上。前麵出了這麼多狀況,他更不敢掉以輕心,得把整條路都提前走過一遍才踏實。

為了這些荔枝,他已經失去了太多,絕不能接受失敗。

六月一日,貴妃誕辰當日,辰時。

一騎快馬朝著長安城東側的春明門疾馳而去。

馬匹是從驛站剛剛輪換的健馬,皮毛鮮亮,四蹄帶勁,跑起來鬃毛和尾巴齊齊飄揚。可它背上的那位騎士卻軟軟地趴在鞍子上,臉頰幹癟枯槁,全身都被塵土所覆蓋,活像個毫無生命的土俑。一條右腿從馬鐙上垂下來,無力地來回晃蕩著。

與其說這是活人,不如說是捆在馬上的一具行屍。

在過去的七日中,李善德完全沒有休息。他從骨頭縫裏榨出最後幾絲精力,把從江陵到藍田的水陸驛站排查了一遍。今日子時,他連續越過韓公驛、青泥驛、藍田驛和灞橋驛,先後換了五匹馬,最終抵達了長安城東。

馬匹接近春明門時,李善德勉強撐開糊滿眼屎的雙眼。短短數日,他的頭發已然全白了,活像一捧散亂的頹雪。根根銀絲映出來的,是遠處一座前所未見的城門。

隻見那城樓四角早早掛上了霓紗,寸寸綰著絹花,向八個方向連綴著層疊彩旗。城門正上方用細藤和編筐吊下諸品牡丹,兼以十種雜蕊,令人眼花繚亂,將城門裝點得如仙窟一般。

不隻是春明門,全城所有的城門,城內所有的坊市都是這般裝點。為了慶祝貴妃誕辰,整個長安城都變成了一片花卉的海洋。要的正是一個萬花攢集、千蕊齊放、香氣衝霄、芳華永繼,極盡絢爛之能事。城門尚是如此,可以想象此時那棟花萼相輝樓該是何等雍容華貴。

以往貴妃誕辰,都是在驪山宮中,唯有這一次是在城中。現在這場盛宴,隻差最後一樣東西,即可完美無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