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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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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距離春明門還有一裏出頭的地方,李善德的身子突然晃了晃。他的力量已是涓埃不剩,毫無掙紮地從馬背上跌落下去,重重摔在一塊從泥土中露出的青岩旁邊。

李善德迷茫地看向身下,發現那不是一塊青岩,而是一塊劣質石碑。碑上滿是青苔和裂縫,字跡漫漶不清。他再向四周看去,發現自己置身於一片矮丘的邊緣。坡麵野草萋萋,灰褐色的沙土與青石塊各半。矮丘之間有很多深淺不一的小坑,坑中不是薄棺便是碎碑,偶爾還可以看到白森森的骨頭。幾條野狗蹲在不遠處的丘頂,墨綠色的雙眼朝這裏望來。

李善德認出來了,這是上好坊啊,這是杜子美曾經遊蕩過的上好坊,長安附近的亂葬崗。這裏和不遠處的春明門相比,簡直就是無間地獄與極樂淨土的區別。

李善德沒有急切地逃離這裏。他有一種強烈的感覺,也許這裏才是自己最終的歸宿。

“杜子美啊,杜子美,沒想到我也來啦。”

李善德嚅動了一下嘴唇,不知那個獨眼老兵還在不在。他想站起來,那條右腿卻一點也不爭氣。它在奔波中沒有得到及時的救治,基本上算是廢了。他索性癱坐在石碑旁,讓身軀緊緊倚靠著碑麵。上好坊的地勢較高,從這個角度看過去,春明門與長安大道盡收眼底。

理論上,現在荔枝轉運應該快要衝過灞橋驛了吧?在那裏,幾十名最老練的騎手和最精良的馬已做好了準備,他們一接到荔枝,便會放足狂奔,沿著筆直的大道跑上二十五裏,直入春明門,送入鄰近的興慶宮去。

當然,這隻是計算的結果。究竟現在荔枝是什麼狀況,能不能及時送到,李善德也不知道。

能做的,他都已經做完了。接下來的,隻剩下等待。

他吃力地從懷裏拿出一軸泛黃的文卷,就這麼靠著石碑,入神地看起來,如老僧入定,如翁仲石像。大約在午正時分,耳膜忽然感覺到震動,有隆隆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李善德緩緩放下文卷,轉動脖子,渾濁的瞳孔中映出了東方大道盡頭的一個小黑點。

那個小黑點跑得實在太快,無論是馬蹄掀起的煙塵、天頂拋灑下的陽光還是李善德的視線,都無法追上它的速度。轉瞬之間,黑點已衝到了春明門前。

一騎,隻有一騎。

騎手正彎著脊背,全力奔馳。馬背上用細藤筐裝著兩個甕,甕的外側沾著星星點點的汙漬,與馬身上的明亮轡頭形成鮮明對比。

李善德數得沒錯,隻有一騎,兩壇。

後麵的大道空蕩蕩的,再沒有其他騎手跟上來。

從嶺南到長安之間的漫長驛路中,九成九的荔枝由於各種原因中途損毀了。從石門山出發的浩浩蕩蕩的隊伍,最終抵達長安的,隻有區區一騎,兩壇。壇內應該擺放著各種竹筒,筒內塞滿了荔枝。

至於荔枝到底是什麼狀態,就隻能聽天由命了。

飛騎沒有在李善德的視野裏停留太久,它一口氣跑到了春明門前。春明門的守軍早已做好了準備,二十麵開城鼓同時擂響,平時絕不同時開啟的兩扇城門,罕見地一起向兩側讓開。

在盛大的鼓聲中,飛騎毫不減速地一頭紮進城門洞子。與此同時,城內更遠處也傳來鼓聲。一陣比一陣更遠,一浪比一浪更高,似乎興慶宮前的城門、宮門、殿門正在次第敞開,迎接貴客的到來。

沒過多久,一陣悠揚的鍾聲也加入這場合奏,那是招福寺的大鍾,這種事他們可是從不落人後的。隨後鍾鼓齊鳴,樂音交響,所有的廟宇、道觀,所有的坊市都加入慶祝行列,整個城市陷入喜慶的狂歡。

李善德低下頭,依靠著上好坊的殘碑,繼續專心讀著眼前的文卷。他的魂魄已在漫長的跋涉中磨蝕一空,失去了對城牆內側那個綺麗世界的全部想象。

“良元,這次你做得不錯。”

楊國忠輕輕揮動月杖,把一個馬球擊出兩丈遠,正中一座描金繡墩。

李善德跪在下首,默然伏地一拜,襆頭邊露出幾縷白發。在他右腿旁邊,還擱著一把粗劣的藤拐杖,與金碧輝煌的內飾格格不入。這裏是右相在宣陽坊的私宅,內中之豪奢難以描述。有資格來這裏述職的官員,在朝中不會超過二十個。

“你是沒見到,貴妃娘娘看到荔枝送到時,臉上笑得有多開心。全國送來的壽辰賀禮,都被這小小的一枚荔枝給比下去了。”

李善德依舊沒言語。

“要說那荔枝的味道,我吃了一枚,就那麼回事吧,不算太新鮮。不過聖人看中的是心意,貴妃娘娘高興,他也就心滿意足了。”楊國忠放下月杖,用汗巾子擦擦額頭,“以後這鮮荔枝怕是要辦為每年的常例了,你得多用心。”

這一次,李善德沒有躬身應諾,而是沙啞著嗓子道:“下官可否鬥膽問一件事?”

楊國忠笑了笑:“放心好了,荔枝使還是你的。不過你本官品級確實太低,回頭我讓吏部把你掛到駕部司去,以後徐徐再升上來,你莫要心急。”

李善德道:“下官問的,不是這個。”

楊國忠一怔,難道這家夥是要討賞嗎?他忽然想起,招福寺的住持有意無意提過,說免去了李善德的香積貸。楊國忠忍不住冷笑了一聲,真是改不了的窮酸命。他正要開口,李善德已說道:

“荔枝轉運,靡費非小。雖說右相曾言錢糧不必下官勞心,可下官始終有些惶恐。可否解惑一二?”

對這個要求,楊國忠倒是很能理解。他也是財貨出身,知道整天與數字打交道的人,如果搞不清哪怕一文錢的賬目走向,就渾身都難受。何況……這也算是他的一個得意妙招,不說給懂行的人顯擺一下,未免有衣錦夜行之憾。

“反正日後也要你來管,不妨現在說說好了。”楊國忠背起手來,緩緩踱步,“荔枝轉運的費用,其實是頗有為難的。從太府寺的藏署出並不合適,國用雖豐,自有法度,總要量入為出;而從大盈庫裏拿,等於是從聖人的錦袋裏掏錢,也不是不行,但咱們做臣子的,非但不為陛下分憂,反而去討債,不是為臣之道。”

李善德的姿勢一動不動,聽得十分專注。

“所以在你奔忙轉運之時,中書門下也發下一道牒文:要求沿途的都亭驛館,所領長行寬延半年;附地的諸等農戶,按丁口加派白直徭役,準以荔枝錢折免。”

換了旁人,聽到這一連串術語隻怕要一頭霧水,李善德卻聽得明明白白。

各地驛站的日常維持經費,都是驛戶自己先行墊付。每三個月計賬一次,戶部按賬予以報銷,謂之“請長行”。長行寬延半年,意味著驛戶要多墊付整整六個月的驛站開銷,朝廷才會返還錢糧。這樣操作下來,政事堂的賬上便平白多了一大筆延付的賬。

至於驛站附近的農戶,他們在負擔日常的租庸之外,突然要再服一期額外的白直徭役,沒人願意。沒關係,那麼隻消繳納兩貫荔枝錢,便可免除這項徭役。

“如此一來,國庫、內帑兩便,不勞一文而轉運饒足,豈不是比你那個找商人報效的法子更好?”

楊國忠話音剛落,李善德已脫口而出:“下官適才磨算一下。荔枝轉運路程四千六百裏,所涉水陸驛站總計一百五十三處,每驛月均用度四十貫,半年計有三萬六千七百二十貫;每站附戶按四十計,一共有六千一百二十戶,丁口約萬人,荔枝錢總有兩萬貫上下。合計五萬六千七百二十貫。”

“好快的算計。”楊國忠眼睛一亮。

李善德又道:“本次荔枝轉運,總計花費三萬一千零二十貫,尚有兩萬五千七百貫結餘。”楊國忠臉色猛地一沉:“怎麼?你是說本相貪黷?”

“不敢,隻想知道去向。”

“哼,自然是入了大盈庫,為聖人報忠。”

李善德欽佩道:“下官淺陋駑鈍,隻想著怎麼找聖人要錢;您事情做完,居然還幫聖人賺了錢,還是右相有手段。”

這恭維話,楊國忠聽著總有點不自在。這小吏太不會講話,難怪在九品蹉跎了近二十年。他捋了捋胡髯,決定在李善德說出更難聽的話之前,終止這次會麵。

不料李善德從懷裏拿出一卷泛黃的文卷,恭敬地擱在膝前的毯子上,肩膀一鬆,似乎剛剛做出一個重大決定。楊國忠嘴角一抽,不會吧?你一個明算及第的老吏,難道也想學人家投獻詩作?

李善德把文卷徐徐展開,裏麵不是詩句,而是塗滿了數字與書法拙劣的字跡。

“啟稟右相,這是昌江縣黃草驛的賬冊。他們在荔枝轉運期間發生逃驛,下官隻收得賬冊回來。”

“這種小事交給兵部處理,該懲戒懲戒,該追比追比,你拿給本相做什麼?”

“右相難道不好奇,他們為何逃驛?為何附近村落也空無一人?”

李善德見楊國忠保持沉默,翻開一頁,自顧自說起來:“這賬冊上記得頗為清楚。黃草驛每月用度三十六貫四百錢,由附戶二十七戶分攤,每戶攤得一貫三百四十八錢。長行寬限半年,等於每戶平白多繳八貫,再加上折免荔枝錢,每戶又是兩貫。”

他的聲音不知不覺高了起來:“這些農戶俱是三等貧戶,每年常例租庸調已苦不堪言。下官找到的那個村落,家無餘米,人無蔽衫,連扇像樣的屋門板都沒有。如今平白每戶多了十貫的負累,讓驛長如何不逃?讓村落如何不散?”

楊國忠愕然地瞪著他,沒料到這小官居然會這麼說……不,是居然敢這麼說。

“原本我在預算裏,特意做進了貼直錢,給驛戶予以補貼。沒想到您妙手一翻,竟又從中賺得錢來。內帑固然豐盈,這驛戶的生死,您就不顧了嗎?”

“哼,隻是個例罷了,又不是個個都逃。李善德,你到底想表達什麼?”

“右相可知道,為了將這兩甕新鮮荔枝送到長安城,在嶺南要砍毀多少樹?三十畝果園,兩年全毀!一棵荔枝樹要長二十年,隻因為京城貴人們吃得一口鮮,便要受斧斤之斫。還有多少騎手奔勞涉險,多少牧監馬匹橫死,多少江船槳櫓折斷,又有多少人為之喪命?”

楊國忠的表情越發不自然了,他強壓著怒氣喝道:“好了,你不要說了!”

“不,下官必須說明白,不然右相還沉浸其中,不知其理!”李善德彎著身子,壓抑了近二十年的能量,從瘦弱的身軀裏爆發出來,令堂堂衛國公一時都不能動彈。

“右相適才說,不勞一文而轉運饒足,下官以為大謬!天下錢糧皆有定數,不支於國庫,不取於內帑,那麼從何而來?隻能從黃草驛、嶺南荔園榨取,從沿途附戶身上征派。取之於民,用之於上,又談何不勞一文?”

“你……你瘋了!”楊國忠揮起月杖,狠狠砸在了李善德的頭上,登時打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李善德不避不讓,目光炯炯:“為相者,該當協理陰陽,權衡萬事。荔枝與國家,不知相公心中到底是如何權衡,聖人心中,又覺得孰輕孰重?”

月杖再次揮動,重重地砸在李善德的胸口。他仰麵倒了下去,口中噴出一口血來。

“滾!滾出去!”

楊國忠手持月杖,青筋暴起,眼角赤紅,感覺連呼吸都是燙的。多少年來,還是第一次有人敢當著他的麵這麼說,這家夥簡直是魔怔了。連李善德自己都沒覺察到,這股怒意不甚精純,其中還夾雜著絲絲縷縷說不清的情緒,也許是羞惱,也許是畏懼,也許還有一點點驚慌。

李善德勉強從茵毯上爬起來,先施一禮,把銀牌拿出放在麵前,然後拄起拐杖,一瘸一拐離開了金碧輝煌的內堂,離開這間“棟宇之盛,兩都莫比”的偌大楊府,離開宣陽坊,朝著自己家的方向蹣跚而去……

兩日之後,韓洄與杜甫忽然被李善德叫去西市喝酒,還是那一家酒肆,還是那一個胡姬,隻是酒味濃烈了許多。因為人人都知道,京城出了個能人,有神行甲馬,能把新鮮荔枝從幾千裏之外一夜運到京城。貴妃聞之,笑得明豔無儔。

他們本以為李善德是為慶賀升官,誰知他把自己與楊國忠的對話講了一遍。聽完之後,兩個人俱是大驚失色。

韓十四顫聲道:“我說怎麼這兩天彈劾你的文書變多了。本以為樹大招風,引來嫉妒而已,沒想到卻是你開罪了右相……”

杜甫不解道:“良元立下大功,能有什麼罪過被彈劾?”“嶺南朝集使彈劾你私授符牒,勾結奸商;蘭台那邊彈劾你貪黷坐贓,暴虐奴仆;戶部也收到地方投訴,說你強開冰庫,巧取豪奪,就連我們比部司,都受命要去勾檢你從上林署預支三十貫驛使錢的事。”

韓洄掰著手指頭,一樣樣數過來。杜甫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他心思單純,可沒想到那些人會巧立出這麼多罪名來。

李善德反倒極為平靜:“我這幾日好好陪了陪家人,物事也都收拾好了,自辯表也寫好了,隻待他們上門拿人了。這次叫兩位來喝酒,一來是感謝平日照顧提點之恩,二來是代我照顧下家人。”

杜甫激憤難耐,從席間站起來:“良元,你為民直言,何罪之有?我去上書,跟聖人說去!”

韓洄一把將他拽回去:“老杜啊,別激動,你隻是個兵曹參軍,不是拾遺啊,哪來的權限……”杜甫反複起坐數次,顯然內心澎湃至極。韓洄勸住了這邊,又看向李善德:

“可我還是不明白。良元兄你這麼多年,汲汲於京城置業,眼看多年夙願得償,怎麼卻自毀前途呢?”

李善德拿起酒杯,玩味地朝著廊外簷角望去,那裏掛著一角湛藍色的天空,顏色與嶺南無異。

“我原本以為,把荔枝平安送到京城,從此仕途無量,應該會很開心。可我跑完這一路下來,卻發現越接近成功,我的朋友就越少,內心就越愧疚。我本想和從前一樣,苟且隱忍一下,也許很快就習慣了。可是我六月一日那天,靠在上好坊的殘碑旁,看著那荔枝送進春明門時,發現自己竟一點都不高興,隻有滿心的厭惡。那一刻,我忽然明悟了,有些衝動是苟且不了的,有些心思是藏不住的。

“我給你們講過那個林邑奴的故事吧?他一世被當作牲畜,拚死一搏,賺得作為一個人的尊嚴。我其實很羨慕他。我在京城憋屈了十八年,如老犬疲騾,汲汲營營。我今年四十二歲了,到底憋不住,也是時候爭取一下自己想要的生活了。子美,你那一組《前出塞》,第二首固然不錯,但我現在還是喜歡最後一首多些。”

他拍著案幾,曼聲吟道:“從軍十年餘,能無分寸功。眾人貴苟得,欲語羞雷同。中原有鬥爭,況在狄與戎。丈夫四方誌,安可辭固窮。”最後兩句,重複了數次,拍得酒壺裏的酒都灑了出來。

對麵兩人一陣沉默。杜甫忽然開口道:“這次若是良元事發,有司會判什麼結果?”韓洄沉思片刻,艱難開口:“這個很難講,要看右相的憤恨到什麼地步了。他有心放過,罰俸便夠了,若一心要找回麵子,五刑避四也不奇怪。”

唐律計有五刑:笞、杖、徒、流、死。韓洄說五刑避四,其意不言而喻。

李善德大笑,神情舒展:“今日不說這個,來喝酒,來喝酒。對了,我還有一件小事要拜托。”說完他從腰間拿出一個繡囊,擲到桌上,聽聲響裏麵似有不少珠子。

“這是海外產的珍珠額鏈,你們兩位拿著,空閑時幫我買些長安的好酒,尤其是蘭桂芳,多買幾壇,看是否有機會運去嶺南。”

兩人如何聽不出這是托孤,正待悶悶舉杯,忽然酒肆外進來一人。李善德定睛一看,竟是當初替馮元一傳話的那個小宦官。

小宦官走到李善德麵前,仍是麵無表情:“今日未正,金明門。”然後轉身離開。

三人麵麵相覷,不知道這又是哪一出。金明門乃是興慶宮西南的宮門,牆垣之上即是花萼相輝樓,這是要做什麼?

李善德雖一頭霧水,卻不敢不信。上一次這“馮元一”讓他去招福寺,結果賺得了楊國忠的信任,荔枝轉運這才得以落實,這一次不知又安排了什麼。

杜甫擔心道:“會不會是右相的圈套?”韓洄卻說:“右相想弄死良元兄,隻怕比蹍死螞蟻還容易,用得著這麼陷害嗎?”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一拍案幾,對李善德道:“我們陪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