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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西航班》(1 / 3)

因為工作關係,我經常在全世界各地飛來飛去。有一次我去非洲的某一個小國出差,返回的時候發現航空公司臨時取消了我訂的那趟航班。我在國內有一個絕不能缺席的會議,隻得厚起臉皮纏著航空公司的人,又是威脅又是哀求。他們大概受不了我的軟磨硬泡,一個黑人辦事員偷偷告訴我,說有一班飛往中國的包機計劃在今晚起飛,當地中國大使館的商務參讚親自督辦。這種包機一般坐不滿,如果能拿到商務參讚的許可,說不定可以蹭個位子。

我得了指示,在這個不大的候機樓裏轉了幾圈,還真讓我找到了那位商務參讚。他正和一名秘書站在機場門口,似乎在等待什麼。我走過去把自己的情況說明,參讚猶豫了一下,問我把護照要了去,轉過身交給旁邊的助手。助手接過護照以後翻開看了幾眼,掏出鋼筆在一個筆記本上寫寫劃劃,好一陣才把護照還給我,衝參讚點了點頭。

我想他們大概在查我的底吧,這也是可以理解的,畢竟我是計劃外人員。參讚寫了張條子給我,說飛機將會在晚上八點起飛,讓我不要太早去。然後他握了握我的手低聲道:“這是包機,你低調點,少說話,多睡覺。”

我們正說著,從遠處開來一輛大巴車。這輛大巴通體黑色,車窗都被簾子遮擋起來,就連駕駛座的擋風玻璃都是單向透視膜。參讚顯得有些緊張,揮手讓我盡快離開,然後和秘書走了過去。我偷偷回頭看了一眼,看到那大巴停穩以後,車門滑開,卻沒人下車。參讚也沒上車,隻是站在門口往裏張望,嘴裏還嘟囔些什麼。

我在候機樓找了個咖啡廳消磨了兩個小時,在差不多差五分鍾到八點趕到登機口。那裏一個人都沒有,安靜的像個山洞。如果不是沒有信息屏提示,我還以為自己走錯了。我隔著玻璃朝外望去,看到一架國航的747-200C停在登機橋邊,裏麵燈火通明。我覺得很驚訝,因為這個型號的飛機是客貨混合型的,這一架的機身側麵還有一個貨艙門,說明它平時是做貨機用的。這種機型就算改客機,也不過是在貨艙裏安裝了活動座椅的貨機,坐著很不舒服,設施又老舊,唯一的好處是比較寬敞。

按道理說,包機回國不會選擇這種飛機。但我轉念一想,也就釋然了。這種非洲小國,航空公司才不會讓新型號來飛。據說在有些鄰國,運七和727甚至都還能看得到,跟它們相比,200C已經算是新銳機型了。

我走過登機橋,在艙門處看到一個身材婀娜的中國空姐。她正站在艙門外側的操作台前,一手拿著香水瓶往身上噴,一邊拿著內線電話說:“對,對,都趕上飛機了。”她說著話,忽然看到我站在旁邊,“啊”地叫了一聲,把話筒一下子摔到了地上。

我心想這空姐真是不夠穩重,假裝沒看見,把參讚的紙條遞給她。她掃了眼紙條,俯身從地上拿起電話,估計在跟機長彙報吧。她嗯嗯了幾聲,放下電話,衝我做了一個無奈地手勢:“先生,因為您是臨時增補的客人,因此隻有一個位子可以選擇。”

我表示無所謂,隻要能按時回國就行。

“那您跟我來吧。”

空姐說完就進了機艙,我聽到她轉身時低聲嘀咕了一句:“這人什麼毛病啊。”我雖然有點想投訴她,又怕節外生枝,隻好裝沒聽見。

200C的機艙很狹小,空調開得很大,甚至都有點冷。我走在過道,望著前頭空姐扭動著屁股,心如止水。

這趟飛機人坐的挺滿,但出奇地安靜,乘客們都穿著同樣的藍色夾克和黑褲子,頭上還扣著個黃色安全帽,一個個睡的東倒西歪。我估計他們可能是哪個援建項目上的工人,從工地幹完活沒來得及休息,就直接上飛機了。回國如此倉促,說不定是出了什麼大事。

空姐走到機尾,蘭花指一挑:“先生您就坐這裏吧。”我一看,這是倒數第一排,並列就兩個座位。靠舷窗的已經有人了,是個大胖子,裝束和其他人差不多,不過人醒著,正拿著把剪子修剪鼻毛。他聽到聲音,轉過頭來,我才注意到這是張大麻臉,臉上全是黑點,遠遠望去跟個落滿了蒼蠅的燒餅,大歪牙,蒜頭鼻,還有兩道黑粗的眉毛,總之……嗯,不太普通,也不太文藝。

大麻臉倒挺熱情,我一坐下他就湊過來搭訕。我不好太怠慢了,便一邊扣安全帶一邊跟他有一搭無一搭地聊天,還交換了名片。這人是湖南懷化的,名字叫劉挖挖,挺怪。據說是一個算命先生給他取的,說他命裏土太厚,不挖就全埋進去了——所以他現在跑來非洲挖礦。

劉挖挖摸摸鼻子,一臉享受:“我跟你說,老馬,挖礦可是個好營生。黑非洲這地方,一鏟子下去,噗嚕嚕就往上冒石油,拿網兜兒提著往回走。”

我聽他這話都實在不靠譜兒,就假意嗯嗯著,腦子裏想著別的事情。劉挖挖絮絮叨叨說了半天,忽然問道:“”老馬你是臨時安排進來的吧?“劉挖挖問。我點點頭,說是商務參讚安排的。劉挖挖大眼中珠子骨碌一轉,壓低聲音說:”那你這一路上,盡量多睡覺少說話,沒大事兒。\"

咦,他和商務參讚的話幾乎一樣。我皺了皺眉頭,覺得有些詭秘。我問他為什麼,劉挖挖撓撓後腦勺,嘿嘿笑了幾聲,也不回答。

飛機忽然震了一下,開始緩緩移動,我注意到,起飛前的安全講解沒有了,喇叭裏也沒有任何提醒,隻看到遠處那個漂亮空姐一排一排地俯身檢查著安全帶。她挺認真,不是靠掃視,而是一個座位一個座位伸手去檢查。

我覺得很詫異,其他空姐跑哪裏去了?難道整個航班,似乎隻有她一個人幹活?這可不太正常,最起碼的編組都是兩人一班,何況這還是趟國際航班。不過我也懶得追究,隨便怎麼折騰吧,我隻要能早點回國就好。

這麼晚了,整個機場隻有這一班飛機。所以它在跑道上沒等多久,很快就起飛了,在脫離地麵的一瞬間,整個機艙裏的燈霎時滅了一下,黑暗中我聽到什麼人呻吟了一下,隨著照明重新亮起來,聲音消失了。

我臨出發前知道要飛長途,所以多喝了點酒,現在有點睡意上來,就扳動座椅往後靠了靠,打算躺的太舒服點。誰料到劉挖挖眼疾手快,一把給我按住,如臨大敵般地喝道:“老馬,不行!”我問他為什麼,劉挖挖還沒答話,年輕空姐湊過來說:“先生,這個航班的飛行全程都不能調整座椅,麻煩您配合一下。”

“為什麼?”我問。

空姐和劉挖挖對視一眼,都麵露難色,最後還是空姐開口道:“這架飛機比較老,公司為了飛行安全,做了限製,希望您諒解。”劉挖挖也敲著邊鑼:“老馬,你要是想躺下,我給你讓個座,就別往後靠了,傷脊椎。”

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來,我也隻好照章辦事。當空姐走開以後,我聳動鼻子,聞到她身上有一種奇怪的味道,很像是菖蒲與艾草混雜。最奇怪的是,劉挖挖身上也有類似的味道。難道他們兩個有什麼親密關係?這可真是美女與野獸的組合。

我一抬手腕,發現剛才被劉挖挖按住的地方沾了一片紅褐色顆粒,不像泥土,也不像油漆。我拿手指去噌,很容易就蹭掉了。真不知道這人是不是搬著紅磚上的飛機。這時候,我覺得空調更冷了,不得不隨手抓了一張毛毯蓋在身上。

飛機很快爬升到了飛行高度,機身恢複平穩。我身旁的劉挖挖晃著腦袋打著瞌睡,鼾聲如雷。我感覺小腹有些發漲,決定先上個廁所,再睡覺。廁所就在我的座椅後頭,方便得很。我走到門口一拉門,發現裏麵赫然站著人。

“哎,對不起,對不起,門沒鎖,我以為沒……”說到一半我愣住了,廁所裏不是一個人,是三個人。這三個人前後緊貼,站得筆直,都緊閉雙目,膚色慘白。他們的額頭,居然還帖著幾張電影才能看到的黃符。

“喂,你這人怎麼回事?不能隨便開這個門!”年輕空姐忽然跑過來,一把將門推上,臉色嚇得煞白、

“廁所裏的是誰?怎麼有三個人?”我有些驚慌,“他們到底是睡著了……還是……死了?”死這個字一出口,我一激靈,驟然想起來,那三個人裸露出的脖頸處,有斑點——屍斑?

“我不知道,你也不許問!”年輕空姐有點起急。

這句話就很有耍無賴的味道了,我強行按捺下驚慌,連聲質問。空姐反覆就那一句話,被我追問到最後,都快哭了,可就是不離開廁所門。

劉挖挖這時候被吵醒了,跑過來扳住我的肩膀,把我拽回座位上去:\"哎,哎,老馬,老馬,去去火,去去火,這又不是成人電影,你跟空姐在廁所前較什麼勁呐?

我瞪著眼睛說:“老劉,廁所裏那是屍體啊!而且不止一具!飛機上裝了三具屍體,這到底怎麼回事?”劉挖挖一點也不驚訝,反而眯著眼睛,連聲寬慰道:“老馬你別緊張,這事啊,和你看到的不一樣。”

“還能怎麼不一樣!?”

劉挖挖語重心長地拍拍我肩膀:“我剛才說什麼來著,老馬?少說話,多睡覺。你一閉眼,一睜眼,就降落了,安安心心去過自己的人生,別管那麼多,不挺好嗎?”

“我現在身後的廁所裏有三具屍體,屍體你懂嗎?死人!你還讓我睡覺,我怎麼睡的著?怪不得你們不讓我往後靠,兄弟背靠背是吧?我大學時候早聽膩了!”

我這人一緊張起來話多,都有點語無倫次了。劉挖挖把我強行按在座位上:“死人嘛,很正常。文強不是說過嗎?人生自古誰無死。”

“是文天強。”小空姐小聲提醒。

劉挖眼睛一瞪:“我這兒講道理呢!是挑錯的時候嗎?”

我耳朵聽著他們胡說,身體拚命掙紮,嘴裏不停嘟囔:“讓我跟死人一趟飛機,這太不像話了,不像話。降落以後我要去投訴你們。”

劉挖挖麵孔一板:“同誌你這話我就不愛聽,跟死人一趟飛機怎麼了?你在座位上他們擱廁所,誰也不礙著誰。什麼見到死人不吉利啊倒大黴什麼的,都是封建迷信。我跟你說,封建迷信可不能講,講了可遭雷劈。”

他話音剛落,外頭突然喀嚓一聲,在飛機左側不遠的地方閃過一道極其耀眼的閃電,整個機艙開始劇烈地顛簸起來。

“糟糕,鑽進雷雨區了!”小空姐嚇得花容失色,條件反射般地從嘴裏溜出一連串話:“現在飛機有些顛簸,請大家收起小桌板,回到座位上坐好,不要在過道走動。洗手間暫停使用。”不過她的腔調顫動,聽了隻會讓人更害怕。

劉挖挖連忙坐到我邊上,把安全帶扣上:“老馬,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等會兒再聊。”我看他臉上的麻子一聳一聳的,似乎相當緊張。這種情況之下,我也沒法繼續追究,隻得閉上嘴,全身繃緊來應付劇烈晃動。

整個機艙在左右劇烈搖擺著,燈全滅了,舷窗外頭不斷有閃電劃過。這種狀況持續了十幾分鍾,才慢慢恢複平穩。混亂中,我看到前頭有影子站起身來,複又坐下,而且不止一個。借著閃電一瞬間的光芒,我能分辨出來位置是在前二十幾排。

等到飛機再次恢複平靜以後,我轉過頭去,想繼續質問劉挖挖,卻看到他整個人蜷縮在座位上,虛汗嘩嘩地從整個麵部和脖子都外冒,手裏攥著一把鋼叉,嘴裏嘟囔著奇怪的聲音。

“老……老劉,你沒事吧?”我湊過去好心問道。劉挖挖看了我一眼,垂著頭嘴唇在發抖:“老馬,你幫我看看,前頭有幾個站起來了?”

我抬頭一看,前麵又有三、四個人站起來了,戳在那一動不動,背對著我們,好似木樁。

“他們是同一排的,還是不同排的?”

“兩個是26排的,剩下三個分別是16、13和25。”我數了數。

“糟糕,糟糕……老馬你再看看,有坐下的嗎?”

“目前好像沒有……哎?16排中間那位重新坐下去了,13排的也是。”

劉挖挖長歎一聲,氣喘籲籲地鬆開餐叉,扯住我的安全帶:“老馬,出大麻煩了,你得幫我。”

“什麼狀況?”我有點莫名其妙。

劉挖挖臉色有點變了,他一咬牙:“老馬,我實話跟你說吧。這飛機上,除了兩個駕駛員那一個空姐和咱們倆,就沒活人!”

我一聽,臉色就變了,什麼叫除了我們六個都沒活人?難道是說,這一機艙裏坐著的,都是屍體?\"

劉挖挖指著自己鼻子,一臉嚴肅地說:“我其實不是挖礦的。”

“廢話,哪個挖礦的用網兜裝石油。”我心想。

“我真正的身份,是外交部特別事務司的執行人員,我是個趕屍匠。”

“趕屍匠?”我聽到這三個字,倒抽一口寒氣。我以前看過記錄片,說湘西有種神秘儀式,叫趕屍。趕屍匠能用法術控製屍體走路,千裏趕回家鄉安葬——不過那個隻是傳說而已。

劉挖挖看我不信,急忙把衣領一解,我看到他胸口居然刺著個國徽。劉挖挖解釋說趕屍這行講究正氣,隻有正氣足了,才不會被屍陰所侵,但又不能太正,太正了屍體不跟你走。曆代的趕屍匠,都是在身上紋當朝天子的名諱,借以鎮伏諸陰。現在共和國了,沒皇帝了,所以就刺個國徽在胸口,效果是一樣的。

“你看,我為了國家,紋身時候特地種了朱砂下去,所以這國徽是紅的。”劉挖挖還有點美滋滋的。我這才想起來,他沾到我手上的紅色,大概是殘留的朱砂粉末——對了,他是懷化人,那不就是辰州砂的原產地麼?

“趕屍不是走旱路嗎?哪有坐飛機的?再說人家都是三、四個趕一串,你怎麼一趕就兩百多?”

“您懂的還真不少,不過都是老黃曆了。現在科技發展了,巫術也有進步。再說都講究個績效,誰會一步步走回家啊。我這才趕兩百多,我們部門有更利害的,一次能趕三百具屍體!嗬,那次回國以後,我們都叫他斯巴達王”

我看他唾沫橫飛,越扯越遠,趕緊把他扯回來:“說正事。”

劉挖挖一拍腦袋,說操我又耽誤正事了。他往前瞟了一眼說“趕屍的時候,屍體的腿按說是不會打彎的,不過那是因為古代隻能走旱路,所以用夾板給固定住了。現在我們趕屍,都借助交通工具,所以這腿,都是固定成打彎的狀態,方便坐著。”

“可我看到有人……呃,有屍站起來……”

劉挖挖猛拍大腿:“我正說到這呢!趕屍講究接地氣,這飛機飛得高,不接地氣。我本來是準備了黃色頭盔,裏頭藏著鎮屍符,又在安全帶上擱了縛仙索。誰知道剛才一個雷震過來,震動的幅度大了點,生物電從離位打進來,從坤位傳遞出去,在坎位時的電阻位最高,那裏恰好就是連接點,結果好多屍體的縛仙索鬆開來了,又失去地氣壓製,這才一會兒站一會兒坐的。”

“直接說後果吧。”我懶得聽他這一大套亂七八糟的理論。

“這隻是前兆,如果放著不管的話,等到兩百多個都能自己站起來自己坐下……”劉挖挖往前掃了一眼,“那就是詐屍了。”

兩百多屍體在萬米高空的747-200C機艙裏詐屍?光是想象就讓人頭皮發麻了。我的臉色,終於變得鐵青起來。劉挖挖大概就是因為與其中一些屍體失去聯係,所以才顯出剛才那疲憊的神色。

“可是,你是趕屍的專業啊,我能做什麼?”

“你上飛機之前,商務參讚看沒看過你護照?”

“看過啊。”

“你知道商務參讚為什麼看你的護照?”

\"不是查證我身份麼?

“不是,那是在算你八字!你八字要沒那麼硬,參讚打死也不會讓你上這趟飛機。”

“我讀書少你別騙我,護照上最多隻能看到年月日,還差一柱倆字兒呢!怎麼算?”

“近似算法嘛。所以你在這上頭,是天意,是上帝派你來幫助我們的。”

“……你一個湘西趕屍的還信基督?”

“老大你能別較真嗎?這不是還在基督教國家的空域嗎?”劉挖挖有點抓狂。

這時候小空姐也跑過來,看到劉挖挖抓著我胳膊喋喋不休,又看到前頭不斷有屍體起立坐下,一張小臉雪白一片。她估計也是知情人,隻是年紀小,沒經曆過這種事故。

“我一直有個疑問。”我轉向年輕空姐:“有件事我得跟你確認一下。我剛才聽到你在電話裏說全都趕上飛機了?”

“對啊,所有的屍體都被劉總趕上飛機了。”空姐說。

“全部?”

“是啊。”

“那麼窗外的是什麼?”我指了指,他們看到一具屍體掛在飛機的機翼上隨風搖擺,如同一個破爛布娃娃。

此時飛機仍舊未能完全脫離雷電區,附近偶爾還是會閃過幾道電光。就著這稍現即逝的光亮,我們仨隔著舷窗看到那屍體穿了一身厚厚的紅色羽絨服,脖頸處的衣領掛在了飛機右側的後緣襟翼上,所以整個身體就懸在機翼後下方,晃晃蕩蕩,好似個暴風雨裏的晴天娃娃。

“你怎麼把屍體趕到翅膀上去了?”我意味深長地問劉挖挖。他立刻從座位上蹦起來,情緒非常激動,仿佛受到了極大地侮辱。

“不可能!我上飛機前數過人頭!絕不會弄丟!再說了,衣服也不對,我趕的屍體都穿藍夾克黑褲子,標配!沒有穿紅羽絨服的!”

他唯恐我質疑他的專業,氣哼哼地直起身來,望著整個機艙,開始一個一個重新點數,一邊數還一邊瞪著小空姐:“要是數字錯了,那肯定就是你們空勤出了問題。”小空姐一臉不樂意,小聲嘟囔:“不可能出錯的,這種航班我們都是按人頭收費,少數一個少收好幾萬呢,誰跟錢過不去呀。”

“你們還按人頭收費?”我問。

“對,這種特種航班,點貨的時候隻點人頭,所以無論是運整具屍體還是隻運一個腦袋,都是一個價,不打折。”小空姐還怕我不明白,雙手捧著自己下巴,向上抬了抬。我嚇得往後一靠,小空姐鬆開手,咯咯笑了起來。

我為了避免尷尬,於是把臉貼到舷窗再往外看了一陣,忽然看到一個細節,連忙回頭告訴劉挖挖別數了。劉挖挖問我為啥,我指了指那具屍體道:“你們再看看,那不是咱們中國人,是黑人。”劉挖挖和小空姐一起湊過去,腦袋砰地撞到一起。劉挖挖腦袋大,頭殼硬,小空姐被他撞的疼了,眼淚汪汪,咬著嘴唇退到一旁去。

又一道雷光閃過,這下連劉挖挖也看明白了。這位黑人兄弟大概是死不瞑嘴,掛在襟翼上時嘴是張著的,被吹得凍起來了。一副大白牙顯得特別明顯,跟黝黑的膚色、紅色羽絨服形成了鮮明的三色對比。

劉挖挖雙肩垂下,長出一口氣:“管他是白人紅人還是黑人,隻要不是我管的屍體,就不是咱的責任。”我眉頭一皺,說:“什麼人也不行啊!這哥們兒起碼得有百八十斤,就這麼掛在飛機上,會幹擾平衡,影響飛行。”

劉挖挖把視線從舷窗轉回來,兩個肥厚的手掌一拍:“老馬,別浪費時間了,這幾千米的高空,咱們不可能爬出飛機去摘鉤吧?還是先管中國人,再去管黑鬼。”

“注意你的用詞,是黑人兄弟。”我嚴肅地糾正他。劉挖挖改口道:“好好,咱們各退一步,黑鬼兄弟。先讓他晃蕩一回兒,咱們先安撫安撫前頭的兩百多位階級弟兄吧。”

他說的也有道理,比起外麵那位掛在機翼上的黑人兄弟,確實艙內兩百多行將詐屍的死人更麻煩。我深吸一口氣,問道“怎麼弄?”

劉挖挖撅著屁股從座椅底下拖出一個陶瓷罐,打開以後,裏麵是一大罐的朱砂。他用手裏的鋼叉攪拌了一下,抬頭衝小空姐打了個手勢。小空姐從兜裏掏出一瓶香水,一臉不舍,跟拿防狼噴劑對付流氓似的,衝我噴灑了幾下。我聳動鼻子,發現正是登機時在他們倆身上聞到的氣味。

“這叫雨後花園,法語叫Jardin humide,兼有辟邪、鎮陰的功效。趕屍的時候,都得在身上抹點這個。”劉挖挖解釋說,“要不然你身上生氣太強烈,在屍體旁邊呆久了,它們就會躁動不安。”

“這香水可貴了,法國原裝貨。如果不是國家出錢,都買不起。”小空姐得意地說。

“合著你們不是用祖傳秘方啊?”

“不能固步自封,要合理利用國外先進技術。國家試了十幾個國家幾百種香水,發現這種香水辟邪效果最好。”

“人家沒問你們要專利費?”

“我還摻了點艾草和菖蒲精,所以算半國產貨。”

劉挖挖一邊說著,把手指頭伸進朱砂罐,攪拌一下,然後讓我把上衣扣解開。我問他幹嘛,他指指自己胸口:“給你畫個保命的玩意兒。”我看了眼小空姐,小空姐撇撇嘴,一臉不屑地把臉別過去,欣賞旁邊一排幾個屍體的模樣——這讓我自尊心多少有些受損。

劉挖挖一邊絮絮叨叨咒語,一邊用指頭蘸著往我胸口寫。他畫了幾筆,說國徽太複雜來不及畫了,給你弄個陰陽魚吧,也有鎮護的功效。我低頭一看,看到胸口抹出一個像兒童塗鴉一樣的圓圈,中間歪歪扭扭多了一道暗紅線段。他站開幾步歪頭端詳一番,嘖了一聲,伸出指頭又修改了幾筆,再退回去看,覺得還是不好,再想改,我胸口已經亂七八糟紅汙一片了。劉挖挖一臉歉意:“今天沒發揮好,陰陽魚畫的不太像,給你改一個大眾車標吧。”

“喂!別扯淡了!”

劉挖挖一臉嚴肅:“這可不是亂講的。大眾車標是上V下W,加到一其就是威武二字,古代公堂上衙役們喊的,一鎮奸惡之徒,二鎮陰祟之鬼,可不是信手胡畫的。”

他好不容易給我畫完了,又在罐子裏抓了一把朱砂,交到我手裏:“這架飛機是三級客艙配置,頭等艙是每排5座,公務艙每排6座,經濟艙每排7座,左右兩條走道。待會兒你在右邊,我在左邊,一人一道慢慢往前走。你看到有哪具屍體站起來了,就走到他座位前,用右手用朱砂點住他的人中,左手去按他的腰眼。它就會重新坐下去。你再檢查一下頭盔裏的符和安全帶上的縛仙索。”

“那它要是不坐下去呢?”

“那說明它已經站硬了,你就從後頭踹膝蓋——看過城管執法吧?”

劉挖挖做了一個狠踹的姿勢,連表情都學的很猙獰。我心中暗歎,心想我堂堂一個商人,居然淪落到學城管的地步,還他媽對死人野蠻執法,真是不像話。劉挖挖看我聽明白了,比了個大拇指:“注意我的手勢,豎立大拇指是一切OK,食指是有情況,無名指是需要幫忙,小拇指是緊急救援。”

“那中指呢?”

“意思是操你大爺,什麼場合會用到,你自己會領悟的。”

交代完以後,劉挖挖一指小空姐:“你,去把空調再調低點,然後在廁所門口看住,別讓裏麵那仨竄出來;再順便準備兩杯冰水,調點朱砂漿備用。”

我偷偷問他:“怎麼她不跟我們一起行動?”

“女人的體質偏陰,不能跟屍體呆的太久。”劉挖挖大聲道,然後把腦袋湊過來低聲對我說:“那小姑娘笨手笨腳的,膽子還小,讓她在廁所門口看著吧——萬一咱倆困在前頭,她還能照應一下。再說那廁所裏的三具屍體,鎮壓的法器不夠了,就暫時鎖在裏頭,也得有人看著才行。”

小空姐不知道聽到說話沒有,白了劉挖挖一眼,去後艙去調空調。這姑娘除了一驚一乍以外,其實膽色還真是不得了。仔細想想,能讓她一個人來管這種包機,肯定不是普通角色。

我們倆一手一把朱砂,站到過道門口。在忽明忽暗的燈光下,前頭自動起立的屍體比剛才要多了幾具,而且還有兩具主動坐下的,說明形勢正在惡化。

我們對視一眼,劉挖挖說咱們準備動手吧!我嗯了一聲,正要邁腿前進,他忽然伸出手,“啪”地拍了我脖頸一下。我一楞,問他幹嘛,劉挖挖說這是趕屍匠趕屍前的儀式,叫驚魂掌。趕屍之前,趕屍匠都會拍後脖頸一巴掌,活人脖子軟,死人脖子硬,很多人如果沒死透,這麼一拍就能喘過氣來。我聽完以後也沒客氣,狠狠也給了他一掌。

儀式搞完,劉挖挖一口濃痰吐到飛機地毯上,晃晃手腕,向前踏了一步,整個人立刻變得淵渟嶽峙,連身材都高大了幾分。我也學著他的樣子踏前一步,發現小腿肚子居然有點抖,這才意識到其實我怕的要命。

“老馬,你害怕了?”劉挖挖斜過眼來問。

“嗯……原來以為不怕,不過事到臨頭,嗬嗬。”我實話實說。劉挖挖爽朗一笑道:“其實死人沒什麼好怕,那不過是一堆不再進行能量交換的碳水化合物而已。什麼僵屍啊屍魃呀粽子呀,都是沒根據的封建迷信,我們趕屍的從來不信。”

我望著前頭此起彼伏的屍林,,覺得胃有些微微抽搐,勉強笑了笑:“聽你這麼說,應該沒什麼風險吧?”

“沒風險,一點都沒有。他們已經被我定住了,折騰不出大動靜。你不用擔心。”

“那要是他們沒定住呢?”

“那他們會襲擊最近的活人,而且一咬即死,很痛快,你就更不用擔心了。”

劉挖挖看我臉色急遽蒼白,哈哈大笑道:“我開玩笑的。”我問:“說清楚點,哪部分是開玩笑?是襲擊活人,還是一咬即死?”劉挖挖答:“是‘很痛快,你更不用擔心’那部分”

“……你這是算安慰我嗎?”

“別廢話了!想活命,就趕緊上!”劉挖挖邁步衝了過去。我一咬牙,心想老子連中宣部的大門都進去過,還怕你們這些小鬼?一股熱血湧上來,朝前猛然衝去,很快便發現自己置身於無數的屍體之間。這些屍體像是睡著了一樣,在座位上保持著僵硬的姿態,表情灰暗而無生氣,在忽明忽暗的燈光下格外詭異。

按照事先的分布,我負責右側過道,包括過道左側的E座和右側的FG;劉挖挖在左側過道,負責ABCD四個座位——畢竟他是專家。我一眼掃過去,看到距離我最近的第16排F座有一具站立起來的屍體。

它從後頭看跟活人區別不大,可那個背影卻特別死氣沉沉,站的筆直。我慢慢走過去,站在17排過道邊緣,試圖伸手去摸它的肩膀。就在我的手指即將觸到它時,它突然脖子扭動,把半張僵硬的臉轉了過來。

我這一下驚的非同小可,拚命衝劉挖挖揮舞小拇指,揮舞了半天才發現,在這種光線之下,別說他,連我自己都看不太清,這套手勢根本就唬人的。我索性大喊起來,劉挖挖從那邊傳來聲音:“老馬,別怕,那是屍體常見的肌肉收縮,不是詐屍。”

我提心吊膽地瞪了半天,發現那屍體除了轉頭以外也沒別的動作,這才壯起膽子,回憶著劉挖挖教我的手法,先用朱砂點其人中,再按腰眼。說來也怪,這麼一按,這屍體立刻就坐回去了,跟觸發了什麼彈簧似的。我暗自鬆了口氣,把它的頭盔正了正,安全帶係好,就差問一句先生您喝什麼了。

趕屍和做愛差不多,一回生兩回熟,一開始戰戰兢兢覺得是多大地事兒,幹得多了,也就不覺得緊張了。不斷還是有屍體從座位上站起來。我越幹越熟練,哪有屍體站起來,我就挺著畫有大眾標誌的胸膛跑過去把它按回座位。在接下來的十分鍾裏,我來回奔走,一共按下去十八具屍體,其中有兩具是已經僵硬的,需要用腳去踹。

說實在的,這種行為讓我回憶起從前的一個以地鼠為主題的遊戲……

我很快發現一個訣竅:隻要把屍體身前的小桌板放下去,擋在胸前,它就肯定站不起來了。掌握了這個訣竅以後,我的工作量大減,被我按過的僵屍,絕對不會死灰複燃。就這麼折騰了約摸半個小時,我負責的區域幾乎沒有屍體再站起身來了。我劇烈地喘著粗氣,心想這他娘的根本就是體力活吧。

我抬頭朝左邊看去,發現劉挖挖沒了,心中一驚,再回頭一看,發現他早跑到尾艙那兒歇著去了。我有點不高興,我算是義務勞動,他一個正主兒反而偷懶,這成什麼話?!我轉頭回到尾艙,質問他怎麼回事?劉挖挖說他那一片結束的早,所以先回來喝點東西。我抬頭望了一眼,確實右側區域也沒有屍體站起身了,整個機艙恢複了剛登機時的平靜。小空姐遞給我一瓶冰過的礦泉水,我一口氣喝了半瓶,然後把領口扯開,他的朱砂裏不知摻了什麼東西,弄的我胸前很癢。

“這就算是結束了吧?”我問。

劉挖挖笑眯眯地拿起他的礦泉水瓶,跟我碰了一下:“對,辛苦老馬你了。”我長出一口氣,癱坐在座位上,覺得這一切真是不可思議。

“這些屍體,到底是什麼來曆?”

我剛才打地鼠的時候注意到,大部分屍體,都是二十到四十的壯年男子,沒有女人和兒童。劉挖挖道:“我猜這都是咱們在那個小國的一支援建施工隊。”

“你猜?”

“對。我們這個職業,隻接受命令,從不問緣由。國家讓我們趕多少屍,從哪裏趕到哪裏,我們就照做,至於為什麼,從來不問,問了也沒人告訴我們。不過理由嘛,猜也猜得到,誰家裏人要是客死國外,都想先看看遺容再火化,肯定比骨灰要有人情味。現在跨國運屍體的手續又麻煩,所以國家就派趕屍匠把屍體趕上飛機再運回去,。外國人哪知道國家還有這麼一手,也不知道趕屍的屍體算不算死人,正好被我們趕屍的鑽了法律上的空子。”

“你們業務還挺繁忙。”

“嗯,涉外特別機構嘛。我們業務範圍可廣了,什麼捉鬼堪輿,尤其是涉及到國外的,都歸我們管。就拿上回來說吧,北京有位高官也不怎麼惹了隻厲鬼,纏在他身上,說十二個時辰之後的午夜三更,準時出來取他性命。那鬼誰也收不住,潭柘寺的老和尚——就是電視上主持今日說法的那位——做了多少法術都沒用,最後把我們找去了。”

“喲,你們法力比人家還高深?”

“法術是人家牛逼,可是我們有辦法啊。當時我們一聽情況,就給那位高官買了張機票,一杆子飛到紐約。等到那鬼掐著午夜三更跑出來,恰好是人家美國時間正午十二點,這個不懂時差的倒黴鬼就直接被陽光化成了飛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