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纏繞舌尖的美味(1)(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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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一鴨三吃,那是廣告噱頭。在北平吃燒鴨,照例有一碗滴出來的油,有一副鴨架裝。鴨油可以蒸蛋羹,鴨架裝可以熬白菜,也可以煮湯打鹵。館子裏的鴨架裝熬白菜,可能是預先煮好的大鍋菜,稀湯寡水,索然寡味。會吃的人要把整個的架裝帶回家裏去煮。這一鍋湯,若是加口蘑(不是冬菇,不是香蕈)打鹵,鹵上再加一勺炸花椒油,吃打鹵麵,其味之美無與倫比。

a 小利巴:即小夥計。

獅子頭

獅子頭,揚州名菜。大概是取其形似,而又相當大,故名。北方飯莊稱之為“四喜丸子”,因為一盤四個。北方做法不及揚州獅子頭遠甚。

我的同學王化成先生,揚州人,幼失恃a,賴姑氏扶養成人,姑善烹調,化成耳濡目染,亦通調和鼎鼐之道。化成在外交部為官多年,後外放葡萄牙公使曆時甚久,終於任上。他公餘之暇,常親操刀俎,以娛嘉賓。獅子頭為其拿手傑作之一,曾以製作方法見告。

獅子頭人人會做,巧妙各有不同。化成教我的方法是這樣的——首先取材要精。細嫩豬肉一大塊,七分瘦三分肥,不可有些許筋絡糾結於其間。切割之際最要注意,不可切得七歪八斜,亦不可剁成碎泥,其秘訣是“多切少斬”。挨著刀切成碎丁,越碎越好,然後略為斬剁。

次一步驟也很重要。肉裏不羼芡粉,容易碎散;加了芡粉,黏糊糊的不是味道。所以調好芡粉要抹在兩個手掌上,然後捏搓肉末成四個丸子,這樣丸子外表便自然糊上了一層芡粉,而裏麵沒有。把丸子微微按扁,下油鍋炸,以丸子表麵緊繃微黃為度。

再下一步是蒸。碗裏先放一層轉刀塊冬筍墊底,再不然就橫切黃芽白b作墩形數個也好。把炸過的丸子輕輕放在碗裏,大火蒸一個鍾頭以上。揭開鍋蓋一看,浮著滿碗的油,用大匙把油撇去,或用大吸管吸去,使碗裏不見一滴油。

這樣的獅子頭,不能用筷子夾,要用羹匙舀,其嫩有如豆腐。肉裏要加蔥汁、a 幼失恃:即死了母親。

b 黃芽白:即大白菜。

薑汁、鹽。願意加海參、蝦仁、荸薺、香蕈,各隨其便,不過也要切碎。

獅子頭是雅舍食譜中重要的一色。最能欣賞的是當年在北碚的編譯館同仁蕭毅武先生,他初學英語,稱之為“萊陽海帶”,見之輒眉飛色舞。化成客死異鄉,墓木早拱矣,思之憮然!

兩做魚

常聽人說北方人不善食魚,因為北方河流少,魚也就不多。我認識一位蒙古貴族,除了糟溜魚片之外,從不食魚;清蒸鰣魚,幹燒鯽魚,他不屑一顧,他生怕骨鯁刺喉。可是亦不盡然。不久以前我請一位廣東朋友吃石門鯉魚,居然談笑間一根大刺橫鯁在喉,喝醋吞饅頭都不收效,隻好到醫院行手術。以後他大概隻能吃“滑魚球”了。我又有一位江西同學,他最會吃魚,一見魚膾上桌便不停下箸,來不及剔吐魚刺,伸出舌頭往嘴邊一送,便見一根根魚刺貼在嘴角上,積滿一把才用手抹去。可見食魚之巧拙,與省籍無關,不分南北。

《詩經·陳風》:“豈其食魚,必河之魴?”“豈其食魚,必河之鯉?”“河”

就是黃河。魴味腴美,《本草綱目》說“魴魚處處有之”。漢沔固盛產,黃河裏也有。鯉魚就更不必說。跳龍門的就是鯉魚。馮諼齊人,彈鋏歎食無魚,孟嚐君就給他魚吃,大概就是黃河鯉了。

提起黃河鯉,實在是大大有名。黃河自古時常泛濫,七次改道,為一大災害,治黃乃成曆朝大事。清代置河道總督管理其事,動員人眾,斥付巨資,成為大家豔羨的肥缺。從事河工者乃窮極奢侈,飲食一道自然精益求精。於是豫菜乃能於餐館業中獨樹一幟。全國各地皆有漁產,鬆花江的白魚、津沽的銀魚、近海的石首魚、鬆江之鱸、長江之鰣、江淮之鯝、遠洋之鯧……無不佳美,難分軒輊。黃河鯉也不過是其之一。

豫菜以開封為中心,洛陽亦差堪頡頏。到豫菜館吃飯,櫃上先敬上一碗開口湯,湯清而味美。點菜則少不得黃河鯉。一尺多長的活魚,歡蹦亂跳,夥計當著客人麵把魚猛擲觸地,活活摔死。魚的做法很多,我最欣賞清炸醬汁兩做,一魚兩吃,十分經濟。

清炸魚說來簡單,實則可以考驗廚師使油的手藝。使油要懂得沸油、熱油、溫油的分別。有時候做一道菜,要轉變油的溫度。炸魚要用豬油,炸出來色澤好,用菜油則易焦。魚剖為兩麵,取其一麵,在表麵上斜著縱橫細切而不切斷。

入熱油炸之,不需裹麵糊,可裹芡粉,炸到微黃,魚肉一塊塊地裂開,看樣子就引人入勝。撒上花椒、鹽上桌。常見有些他處的餐館做清炸魚,魚的品種是無可奈何的事,隻要是活魚就可以入選了,但是刀法太不講究,切條切塊大小不一,魚刺亦多橫斷,最壞的是外麵裹了厚厚一層麵糊。

兩做魚的另一半醬汁,比較簡單,整塊的魚做熟之後澆上醬汁即可,唯汁宜稠而不黏,鹹而不甜。要撒薑末,不需別的佐料。

熗青蛤

北人不大吃帶殼的軟體動物,不是不吃,是不似南人之普遍嗜食。

沈括《夢溪筆談》卷二十四:“如今之北方人喜用麻油煎物,不問何物,皆用油煎。慶曆中,群學士會於玉堂,使人置得生蛤蜊一簣,令饔人烹之,久且不至。客訝之,使人檢視,則曰:‘煎之已焦黑而尚未爛。’坐客莫不大笑。”沈括,宋時人,當時可能有過這樣的一個饔人鬧過這樣的一個笑話。

北平山東餐館裏,有一道有名的菜“熗青蛤”。所謂青蛤,一寸來長,殼麵作淡青色,平滑潔淨,肉微呈黃色,在蛤類中最具幹淨相。做法簡單,先在沸水中燙過,然後掰開貝殼,一個個的都仰列在盤裏,撒上料酒、薑末、胡椒粉,即可上桌,為上好的佐酒之物。另一吃法是做“芙蓉青蛤”,所謂芙蓉就是蒸蛋羹,蒸到半熟時把剝好的青蛤肉擺在表麵上,再蒸片刻即得。也有不剝蛤肉,整個青蛤帶殼投在蛋裏去蒸的。這種帶殼蒸的辦法,似嫌粗豪,但是也有人說非如此不過癮。

青蛤在家裏也可以吃,手續簡單,不過在北方吃東西多按季節。春夏之交,黃魚、大頭魚上市,也就是吃蛤蜊的旺季。我記得先君在世的時候,照例要到供應水產最為豐富的東單牌樓菜市采購青蛤,一買就是滿滿一麻袋,足足有好幾十斤,幾乎一個人都提不動,運回家來供我們大嚼。先是浸蛤於水,過一晝夜而泥沙吐盡。聽人說,水裏若是滴上一些麻油,則泥沙吐得更快更幹淨。我沒有試過。蛤雖味鮮,不宜多食,但是我的二姊曾有一頓吃下一百二十個青蛤的記錄。

大家這樣狂吃一頓,一年之內不做再吃想矣。

在台灣我沒有吃到過青蛤。著名的食物“蚵仔煎”,蚵仔是閩南語,實即牡蠣,亦即蠔。這種東西寧波一帶盛產。剝出來的肉,名為蠣黃。李時珍《本草綱目》:“南海人,食其肉,謂之蠣黃。”其實蠣黃亦不限於南海。東北人喜歡吃的白肉酸菜火鍋,即往往投入一盤蠣黃,使湯味格外鮮美。此地其他貝類,如哈螞、蚋、海瓜子,大部分都是醬油湯子裏泡著,鹹滋滋的,失去鮮味不少。蚶子是南方普遍食物,人工培養蚶子的地方名為“蚶田”。《大清一統誌》:“莆田縣東七十裏大海上,有蚶田四百頃。”規模好大!蚶子用開水一燙,掰開加三合油、薑末就可以吃,殼裏漾著血水,故名“血蚶”。我看見那血水,心裏不舒服,再想到上海弄堂裏每天清早刷馬桶的人,用竹帚蚶子殼嘩啦嘩啦攪得震天響,看著蚶子就更不自在了。至於淡菜,一名“殼菜”,也是浙閩名產,曬幹了之後可用以煨紅燒肉,其形狀很醜,像是曬幹了的蟬,又有人想入非非說是像另外一種東西。總之這些貝類都不是北人所易接受的。

美國西海岸自阿拉斯加起以至南加州,海底出產一種巨大的蛤蜊,名曰geoduck,很奇怪的當地的人卻讀如“古異德克”,又名之曰“蛤王”(king clam)。其殼並不太大,大者長不過四五寸許,但是它的肉體有一條長長的粗粗的肉伸出殼外,略有伸縮性,但不能縮進殼裏,像象鼻一般,其狀不雅,長可達一尺開外,兩片硬殼貼在下麵形同虛設。這條長鼻肉味鮮美,可以說是美國西海岸食物中的雋品。我曾為文介紹,可是國人旅遊美國西部者,搜奇選勝,卻很少人嚐過古異德克。知音很難,知味亦不易。我初嚐異味是在西雅圖的高叔哿、嚴倚雲伉儷府上,這兩位都精易牙之術。高先生告訴我,古異德克雖是珍品,而美國人不善處理,較高級餐館菜單中偶然也列此一味,但是烹製出來,盡管猛加白蘭地,不是韌如皮鞋底,就是味同嚼蠟。皆因西人烹調方法,不外油炸、水煮、熱烤,就是缺了我們中國的“炒”。他們根本沒有炒菜鍋。英文中沒有相當於“炒”的字,目前一般翻譯都作stir fry(一麵翻騰一麵煎)。高先生做古異德克是用炒的方法,先把象鼻形的那根肉割下來,其餘部分丟棄,用沸水一澆,外表一層粗皺的鬆皮就容易脫落下來了,然後切成薄片,越薄越好。旺火,沸油,爆炒,加進蔥、薑、鹽,翻動十來下,熟了,略加玉米粉,使汁稠,趁熱上桌。吃起來有廣東館子“炒響螺”的味道,美。

美國人不懂這一套。風行美國各地的“蛤羹”(clam chowder)味道不錯,裏麵的番薯、牛奶、麵粉大概不少,稠糊糊的,很難發現其中有蛤。現在他們動起“蛤王”的腦筋來了,切碎古異德克製作蛤羹,並且裝了罐頭,想來風味不惡。

一九八六年五月七日台灣一家報紙刊出一則新聞式的廣告,標題是“深海珍品鮑魚貝——肉質鮮美好口味”。鮑魚貝的名字起得好,即是古異德克。據說日本在一九七六年引進了鮑魚貝,而且還生吃。在台灣好像尚未被老饕注意,也許是因為我們的美味種類已經太多了。

貝類之中體積最小者,當推江浙產的“黃泥螺”。這種東西我就從未見過。菁清說她從小就喜歡吃,清粥小菜經常少不了它。有一天她居然在台北一家店裏瞥見了一瓶瓶的黃泥螺,像是他鄉遇故知一般,悉數買了回來。據告知這是海員偶然攜來寄售的,以後再買就買不到了。黃泥螺小得像綠豆一般,黑不溜秋的,不起眼,裏麵的那塊肉當然是小得可憐,而且鹹得很。

生炒鱔魚絲

鱔為我國特產。正寫是鱓,鱔為俗字,一名曰。《山海經·北山經》:“姑灌之山,湖灌之水出焉,向東流注於海,其中多。”鱔魚各地皆有生產,腹作黃色,故曰“黃鱔”,淺水泥塘以至稻田,到處都有。

鱔魚的樣子有些可怕,像蛇,像水蛇,遍體無鱗,而又渾身裹著一層黏液,滑溜溜的,因此有人怕吃它。我小時看廚師宰鱔魚,印象深刻。鱔魚是放在院中大水缸裏的,鱔魚一條條在水中直立,探頭到水麵吸空氣,抓它很容易,手到擒來。因為它黏,所以要用抹布裹著它才能抓得牢。用一根大鐵釘把鱔魚頭部仰著釘牢在砧板上,然後順著它的肚皮用尖刀直劃,取出髒腑,再取出脊骨,皮上黏液當然要用鹽搓掉。血淋淋的一道殺宰手續,看得人心驚膽戰。

《顏氏家訓·歸心》:“江陵劉氏,以賣鱔羹為業,後生一子,頭是鱔,以下方為人耳。”蓮池大師《放生文》注:“杭州湖墅於氏者,有鄰家被盜,女送鱔魚十尾,為母問安,畜甕中,忘之矣。一夕,夢黃衣尖帽者十人,長跪乞命,覺而疑之,卜諸術人,曰:‘當有生求放耳。’遍索室內,則甕有巨鱔在焉,數之正十,大驚,放之,時萬曆九年事也。”信有因果之說,遂作放生之論。但是美味所在,放者自放,吃者自吃。

在北方隻有河南餐館賣鱔魚。山東館沒有這一項。食客到山東館子點鱔魚,是外行。河南館做鱔魚,我最欣賞的是生炒鱔魚絲。鱔魚切絲,一兩寸長,豬油旺火爆炒,加進少許芫荽、鹽,不需其他任何配料。這樣炒出來的鱔魚,肉是白的,微有脆意,極可口,不失鱔魚本味。另一做法是黃燜鱔魚段,切成四方塊,加一大把整的蒜瓣進去,加醬油,燜爛,汁要濃。這樣做出來的鱔魚是酥軟的,另有風味。

淮揚館子也善做鱔魚,其中“熗虎尾”一色極為佳美。把鱔魚切成四五寸長的寬條,像老虎尾巴一樣,上略寬,下尖細,如果全是截自鱔魚尾巴,則更妙。

以沸湯煮熟之後即撈起,一條條地在碗內排列整齊,澆上預先備好的調和麻油、醬油、料酒的湯汁,冷卻後,再撒上大量的搗碎了的蒜(不是蒜泥)。宜冷食。

樣子有一點嚇人,但是味美。至於炒鱔糊,或加粉絲墊底名之為“軟兜帶粉”。

那鱔魚雖名為炒,卻不是生炒,是煮熟之後再炒,已經十分油膩。上桌之後侍者還要手持一隻又黑又髒的搪瓷碗(希望不是漱口杯),澆上一股子沸開的油,刺啦一聲,油直冒泡,然後就有熱心人用筷子亂攪拌一陣,還有熱心人猛撒胡椒粉。那鱔魚當中時常羼a上大量筍絲、茭白絲之類,有喧賓奪主之勢。遇到這種場麵,就不能不令人懷念生炒鱔魚絲了。在萬華吃海鮮,有一家招牌大書“生炒鱔魚絲”,實際上還是熟炒。我曾問過一家北方名館主人,為什麼不試做生炒鱔絲,他說此地沒有又粗又壯的巨鱔,切不出絲。也許他說得對,在市場裏是很難遇到夠尺寸的黃鱔。

江浙的爆鱔過橋麵,令我懷想不置。爆鱔是炸過的鱔魚條,然後用醬油燜,加相當多的糖。這種爆鱔,非常香脆,以半碟下酒,另半碟連汁倒在麵上,香極了。

聽說某處有所謂全鱔席,我沒有見過這種場麵。想來原則上和全鴨席差不多,以各種不同的方式取勝。全鴨席我是見過的——拌鴨掌、糟鴨片、燴鴨條、糟蒸鴨肝、燴鴨胰、黃燜鴨塊、薑芽炒鴨片、燴鴨舌,最後是掛爐燒鴨。全鱔席當然也是類似的做法。這是噱頭,知味者恐怕未必以為然,因為吃東西如配方,也要君臣佐使,搭配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