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纏繞舌尖的美味(1)(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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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羼(chàn):摻雜。

醬菜

抗戰時我和老向在後方,我調侃他說:“貴地保定府可有什麼名產?”他說:“當然有。保定府,三宗寶,鐵球、醬菜、春不老。”他並且說將來有機會必定向我獻寶,讓我見識見識。抗戰勝利還鄉,他果然實踐諾言,從保定到北平來看我,攜來一對鐵球(北方老人喜歡放在手裏揉玩的玩意兒),一簍醬菜,春不老因不是季節所以不能帶。鐵球且不說,那簍醬菜我起初未敢小覷,勝地名產,當有可觀。油紙糊的簍子,固然簡陋,然凡物不可貌相。打開一看,原來是什錦醬菜,蘿卜、黃瓜、花生、杏仁都有。我捏一塊放進嘴裏,哇,比北平的大醃蘿卜“棺材板”還鹹!

北平的醬菜,妙在不太鹹,同時又不太甜。糧食店的六必居,因為匾額是嚴嵩寫的(三個大字確是寫得好),格外的有號召力,多少人跑老遠的路去買他的醬菜。我個人的經驗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鐵門也有一家醬園,名震遐邇,也沒有什麼特殊。倒是金魚胡同市場對麵的天義順,離我家近,貨色新鮮。

醬菜的花樣雖多,要以甜醬蘿卜為百吃不厭的正宗。這種蘿卜,細長質美,以製醬菜恰到好處。他處的蘿卜嫌水分太多,質地不夠堅實,醬出來便不夠脆,不禁咀嚼。可見一切名產,固有賴於手藝,實則材料更為重要。甘露,做螺螄狀,清脆可口,是別處所沒有的。

有兩樣醬菜,特別宜於做烹調的配料。一個是醬黃瓜炒山雞丁。過年前後,野味上市,山雞(即雉)最受歡迎,那彩色的長尾巴就很好看。取山雞胸肉切丁,加進醬黃瓜塊大火爆炒,臨起鍋時再投入大量的蔥塊,澆上麻油拌勻。炒出來雞肉白嫩,羼上醬黃瓜又鹹又甜的滋味,是年菜中不可少的一味,要冷食。北地寒,炒一大鍋,經久不壞。

另一味是醬白菜炒冬筍。這是一道熱炒。北方的白菜又白又嫩。新從醬缸出來的醬白菜,切碎,炒冬筍片,別有風味,和雪裏蕻炒筍、薺菜炒筍、冬菇炒筍迥乎不同。

日本的醬菜,太鹹太甜,吾所不取。

水晶蝦餅

蝦,種類繁多。《爾雅翼》所記:“閩中五色蝦,長尺餘,具五色。梅蝦,梅雨時有之。蘆蝦,青色,相傳蘆葦所變。……泥蝦,相傳稻花變成,多在泥田中。……又海中有蝦姑,狀如蜈蚣,雲‘管蝦’。”蘆葦、稻花會變蝦,當然是神話。

蝦不在大,大了反倒不好吃。龍蝦一身鎧甲,須爪戟張,樣子威武多姿,可是剝出來的龍蝦肉,隻合做沙拉,其味不過爾爾。大抵鹹水蝦,其味不如淡水蝦。

蝦要吃活的,有人還喜活吃。西湖樓外樓的“熗活蝦”,是在湖中用竹簍養著的,臨時取出,歡蹦亂跳,剪去其須、吻、足、尾,放在盤中,用碗蓋之。食客微啟碗沿,以箸夾取之,在旁邊的小碗醬油、麻油、醋裏一蘸,送到嘴邊用上下牙齒一咬,像嗑瓜子一般,吮而食之。吃過把蝦殼吐出,猶咕咕嚷嚷地在動。

有時候嫌其過分活躍,在盤裏潑進半杯燒酒,蝦乃頹然醉倒。據聞有人吃活蝦不慎,蝦一躍而戳到喉嚨裏,幾致喪生。生吃活蝦不算稀奇,我還看見過有人生吃活螃蟹呢!

熗活蝦,我無福享受。我隻能吃油爆蝦、鹽焗蝦、白灼蝦。若是嫌剝殼麻煩,就隻好吃炒蝦仁、燴蝦仁了。說起炒蝦仁,做得最好的是福建館子。記得北平西長安街的忠信堂是北平唯一的有規模的閩菜館,做出來的清炒蝦仁不加任何配料,滿滿一盤蝦仁,鮮明透亮,而且軟中帶脆。閩人善治海鮮當推獨步。燴蝦仁則是北平飯莊的拿手,館子做不好。飯莊的酒席上四小碗其中一定有燴蝦仁,羼一點荸薺丁、勾芡,一切恰到好處。這一炒一燴,全是靠使油及火候,灶上的手藝一點也含糊不得。

蝦仁剁碎了就可以做炸蝦球或水晶蝦餅了。不要以為剁碎了的蝦仁就可以用不新鮮的剩貨充數,瞞不了知味的吃客。吃館子的老主顧,堂倌也不敢怠慢,時常會用他的山東腔說:“二爺!甭起蝦夷兒了,蝦夷兒不信香。”(不用吃蝦仁了,蝦仁不新鮮。)堂倌和吃客合作無間。

水晶蝦餅是北平錫拉胡同玉華台的傑作。和一般的炸蝦球不同,一定要用白蝦,通常是青蝦比白蝦味美,但是做水晶蝦餅非白蝦不可,為的是做出來顏色純白。七分蝦肉要加三分豬板油a,放在一起剁碎,不要碎成泥,加上一點點芡粉、蔥汁、薑汁,捏成圓球,略按成厚厚的小圓餅狀,下油鍋炸,要用豬油,用溫油,炸出來白如凝脂,溫如軟玉,入口鬆而脆。蘸椒鹽吃。

自從我知道了水晶蝦餅裏大量羼豬油,就不敢常去吃它。連帶著對一般館子的炸蝦球,我也有戒心了。

a 豬板油:即豬油渣。

湯包

說起玉華台,這個館子來頭不小,是東堂子胡同楊家的廚子出來經營掌勺。

他的手藝高強,名作很多,所做的湯包,是故都的獨門絕活。

包子算得什麼,何地無之?但是風味各有不同。上海沈大成、北萬馨、五芳齋所供應的早點湯包,是令人難忘的一種。包子小,小到隻好一口一個,但是每個都包得俏式,小蒸籠裏墊著鬆針(可惜鬆針時常是用得太久了一些),有賣相。名為湯包,實際上包子裏麵並沒有多少湯汁,倒是外附一碗清湯,表麵上浮著七條八條的蛋皮絲,有人把包子丟在湯裏再吃,成為名副其實的湯包了。這種小湯包餡子固然不惡,妙處卻在包子皮,半發半不發,薄厚適度,製作上頗有技巧。台北也有人仿製上海式的湯包,得其仿佛,已經很難得了。

天津包子也是遠近馳名的,尤其是狗不理的字號十分響亮。其實不一定要到狗不理去,搭平津火車一到天津西站就有一群販賣包子的高舉籠屜到車窗前,伸胳膊就可以買幾個包子。包子是扁扁的,裏麵確有比一般為多的湯汁,湯汁中有幾塊碎肉、蔥花。有人到鋪子裏吃包子,才出籠的,包子裏的湯汁曾有燙了脊背的故事,因為包子咬破,湯汁外溢,流到手掌上,一舉手乃順著胳膊流到脊背。

不知道是否真有其事,不過天津包子確是湯汁多,吃的時候要小心,不燙到自己的脊背,至少可以濺到同桌食客的臉上。相傳有一個笑話:兩個不相識的人據一張桌子吃包子,其中一位一口咬下去,包子裏的一股湯汁直飆過去,把對麵客人噴了個滿臉花。肇事的這一位並未覺察,低頭猛吃。對麵那一位很沉得住氣,不動聲色。堂倌在一旁看不下去,趕快擰了一個熱手巾把送了過去,客徐曰:“不忙,他還有兩個包子沒吃完哩。”

玉華台的湯包才是真正地含著一汪子湯。一籠屜裏放七八個包子,連籠屜上桌,熱氣騰騰,包子底下墊著一塊蒸籠布,包子扁扁的,塌在蒸籠布上。取食的時候要眼明手快,抓住包子的皺褶處猛然提起,包子皮驟然下墜,像是被嬰兒吮癟了的乳房一樣,趁包子沒有破裂趕快放進自己的碟中,輕輕咬破包子皮,把其中的湯汁吸飲下肚,然後再吃包子的空皮。沒有經驗的人,看著籠裏的包子,又怕燙手,又怕弄破包子皮,猶猶豫豫,結果大概是皮破湯流,一塌糊塗。有時候堂倌代為抓取。其實吃這種包子,其樂趣一大部分就在那一抓一吸之間。包子皮是燙麵的,比燙麵餃的麵還要稍硬一點,否則包不住湯。那湯原是肉汁凍子,打進肉皮一起煮成的,所以才能凝結成為包子餡。湯裏麵可以看得見一些碎肉渣子。這樣的湯味道不會太好。我不太懂,要喝湯為什麼一定要灌在包子裏然後再喝。

核桃酪

玉華台的一道甜湯核桃酪也是非常叫好的。

有一年,先君帶我們一家人到玉華台午飯。滿滿的一桌,祖孫三代。所有的拿手菜都吃過了,最後是一大缽核桃酪,色香味俱佳,大家叫絕。先慈a說:“好是好,但是一天要賣出多少缽,需大量生產,所以隻能做到這個樣子,改天我在家裏試用小鍋製作,給你們嚐嚐。”我們聽了大為雀躍。回到家裏就天天纏著她做。

我母親做核桃酪,是根據她為我祖母做杏仁茶的經驗揣摩著做的。我祖母的早點,除了燕窩、哈士蟆、蓮子等之外,有時候也要喝杏仁茶。街上賣的杏仁茶不夠標準,要我母親親自做。雖是隻做一碗,材料和手續都不能缺少,久之也就做得熟練了。核桃酪和杏仁茶性質差不多。

核桃來自羌胡,故又名“胡桃”,是張騫時傳到中土的,北方盛產。取現成的核桃仁一大捧,用沸水泡。司馬光幼時請人用沸水泡,以便易於脫去上麵的一層皮,而謊告其姊說是自己剝的,這段故事是大家所熟悉的。開水泡過之後要大家幫忙剝皮的,雖然麻煩,好在數量不多,頃刻而就。在館子裏據說是用硬毛刷去刷的!核桃要搗碎,越碎越好。

取紅棗一大捧,也要用水泡,泡到脹大的地步,然後煮,去皮,這是最煩人的一道手續。棗樹在黃河兩岸無處不有,而以河南靈寶所產為最佳,棗大而甜。

北平買到的紅棗也相當肥大,不似台灣這裏中藥店所賣的紅棗那樣瘦小。可是剝a 先慈:即亡母。

皮取棗泥還是不簡單。我們用的是最簡單的辦法,用小刀刮,刮出來的棗泥絕對不帶碎皮。

白米小半碗,用水泡上一天一夜,然後撈出來放在搗蒜用的那種較大的缸缽裏,用一根搗蒜用的棒槌(當然都要洗幹淨使不帶蒜味,沒有搗過蒜的當然更好),盡力地搗,要把米搗得很碎,隨搗隨加水。碎米渣滓連同汁水倒在一塊紗布裏,用力擰,擰出來的濃米漿留在碗裏待用。

煮核桃酪的器皿最好是小薄銚。“銚”讀如“吊”。《正字通》:“今釜之小而有柄有流者亦曰‘銚’。”銚是泥沙燒成的,質料像砂鍋似的,很原始,很粗陋,黑黝黝的,但是非常靈巧而有用,煮點東西不失原味,遠較銅鍋鐵鍋為優,可惜近已淘汰了。

把米漿、核桃屑、棗泥和在一起在小薄銚裏煮,要守在一旁看著,防溢出。

很快的就煮出了一銚子核桃酪。放進一點糖,不要太多。分盛在三四個小碗(蓮子碗)裏,每人所得不多,但是看那顏色,微呈紫色,棗香、核桃香撲鼻,喝到嘴裏黏糊糊的、甜滋滋的,真舍不得一下了咽到喉嚨裏去。

鐵鍋蛋

北平前門外大柵欄中間路北有一個窄窄的小胡同,走進去不遠就走到底,迎麵是一家軍衣莊,靠右手一座小門兒,上麵高懸一麵紮著紅綢的黑底金字招牌“厚德福飯莊”。看起來真是不起眼,局促在一個小巷底,沒去過的人還是不易找到。找到了之後看那門口裏麵黑咕隆咚的,還是有些不敢進去。裏麵樓上樓下各有兩三個雅座,另外有三五個散座,那座樓梯又陡又窄,險巇a難攀。可是客人一踏進二門,櫃台後門的賬房苑先生就會扯著大嗓門兒高呼:“看座兒!”他的嗓門兒之大是有名的,常有客人一進門就先開口:“您別喊,我帶著孩子呢,小孩兒害怕。”

厚德福飯莊地方雖然逼仄,名氣不小,是當時唯一老牌的河南館子。本是煙館,所以一直保存那些短炕,附帶著賣些點心之類,後來實行煙禁,就改為飯館了。掌櫃的陳蓮堂是開封人,很有一把手藝,能製道地的河南菜。時值袁世凱當國,河南人士彈冠相慶之下,厚德福的聲譽因之鵲起。嗣後生意日盛,但是風水關係,老址絕不遷移,而且不換裝修,一副古老簡陋的樣子數十年不變。為了擴充營業,先後在北平的城南遊藝園、沈陽、長春、黑龍江、西安、青島、上海、香港、重慶、北碚等處開設分號。陳掌櫃手下高徒,一個個地派赴各地分號掌勺。這是厚德福的簡史。

厚德福的拿手菜頗有幾樣,先談談鐵鍋蛋。

吃雞蛋的方法很多,炒雞蛋最簡單。常聽人謙虛地說:“我不會做菜,隻會a 險巇(xiǎn xī):形容山路危險,泛指道路艱難。

炒雞蛋。”說這句話的人一定不會把一盤雞蛋炒得像個樣子。攤雞蛋是把打過的蛋煎成一塊圓形的餅,“烙餅卷攤雞蛋”是北方鄉下人的美食。蒸蛋羹花樣繁多,可以在表麵上敷一層幹貝絲、蝦仁、蛤蜊肉……至不濟灑上一把肉鬆也成。厚德福的鐵鍋蛋是燒烤的,所以別致。當然先要置備黑鐵鍋一個,口大底小而相當高,鐵要相當厚實。在打好的蛋裏加上油鹽佐料,羼一些肉末、綠豌豆也可以,不可太多,然後倒在鍋裏放在火上連燒帶烤,烤到蛋漲到鍋口,作焦黃色,就可以上桌了。這道菜的妙處在於鐵鍋保溫,上了桌還有滋滋響的滾沸聲,這道理同於所謂的“鐵板燒”,而保溫之久猶過之。我的朋友李清悚先生對我說,他們南京人所謂“漲蛋”也是同樣的好吃。我到他府上嚐試過,確是不錯,蛋漲得高高的起蜂窩,切成菱形塊上桌,其缺憾是不能保溫,稍一冷卻蛋就縮塌變硬了。還是要讓鐵鍋蛋獨擅勝場。

趙太侔先生在厚德福座中一時興起,點了鐵鍋蛋,從懷中掏出一元錢,令夥計出去買幹奶酪(cheese),囑咐切成碎丁羼在蛋裏,要美國奶酪,不要瑞士的,因為美國的比較味淡,容易被大家接受。做出來果然氣味噴香,不同凡響,從此懸為定例,每吃鐵鍋蛋必加奶酪。

現在我們有新式的電爐烤箱,不一定用鐵鍋,禁燒烤的玻璃盆(casserole)照樣可以做這道菜,不過少了鐵鍋那種原始粗獷的風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