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纏繞舌尖的美味(2)(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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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最激賞的是致美齋的煎餛飩,每個餛飩都包得非常俏式,薄薄的皮子挺拔舒翹,像是天主教修女的白布帽子。入油鍋慢火生炸,炸黃之後再上小型蒸屜猛蒸片刻,立即帶屜上桌。餛飩皮軟而微韌,有異趣。

核桃腰

偶臨某小館,見菜牌上有核桃腰一味,當時一驚,因為我想起厚德福名菜之一的核桃腰。由於好奇,點來嚐嚐。原來是一盤炸腰花,拌上一些炸核桃仁。軟炸腰花當然是很好吃的一樣菜,如果炸的火候合適。炸核桃仁當然也很好吃,即使不是甜的也很可口。但是核桃仁與腰花雜放在一個盤子裏則似很勉強。一軟一脆,頗不調和。

厚德福的核桃腰,不是核桃與腰合一爐而冶之;這個名稱隻是說明這個腰子的做法與眾不同,吃起來有核桃滋味或有吃核桃的感覺。腰子切成長方形的小塊,要相當厚,表麵上縱橫劃紋,下油鍋炸,火候必須適當,油要熱而不沸,炸到變黃,取出蘸花椒鹽吃,不軟不硬,咀嚼中有異感,此之謂核桃腰。

一般而論,北地餐館不善治腰。所謂炒腰花,多半不能令人滿意,往往是炒得過火而幹硬,味同嚼蠟。所以有些館子特別標明“南炒腰花”,南炒也常是虛有其名。熗腰花也不如一般川菜館或湘菜館做得軟嫩。炒腰花本是江浙館的名菜,能精製細做的已不多見,其他各地餐館仿製者則更不必論。以我個人經驗,福州館子的炒腰花最擅勝場。腰塊切得大大的、厚厚的,略劃縱橫刀紋,做出來其嫩無比,而不帶血水。勾汁也特別考究,微帶甜意。我猜想,可能腰子並未過油,而是水氽,然後下鍋爆炒勾汁。這完全是灶上的火候功夫。

此間的閩菜館炒腰花,往往是粗製濫造,略具規模,而不禁品嚐,脫不了“匠氣”。有時候以海蜇皮墊底,或用回鍋的老油條墊底,當然未嚐不可,究竟不如清炒。抗戰期間,偶在某一位作家的嶽丈鄭老先生家吃飯,鄭先生是福州人,司法界的前輩,雅喜烹調,他的郇廚a所製腰花,做得出神入化,至善至美,一飯至今而不能忘。

a 郇廚(huán chú):唐代韋陟襲封郇國公,精於烹飪美食,後以郇廚稱盛宴。

豆汁兒

“豆汁”下麵一定要加一個“兒”字,就好像說雞蛋的時候“雞子”下麵一定要加一個“兒”字,若沒有這個輕讀的語尾,聽者就會不明白你的語意而生誤解。

胡金銓先生在談老舍的一本書上,一開頭就說:“不能喝豆汁兒的人算不得是真正的北平人。”這話一點兒也不錯。就是在北平,喝豆汁兒也是以北平城裏的人為限,城外鄉間沒有人喝豆汁兒,製作豆汁兒的原料是用以喂豬的。但是這種原料,加水熬煮,卻成了城裏人個個喜歡的食物。而且這與階級無關。賣力氣的苦哈哈,一臉漬泥兒,坐小板凳兒,圍著豆汁兒挑子,啃豆腐絲兒卷大餅,喝豆汁兒,就鹹菜兒,固然是自得其樂。府門頭兒的姑娘、哥兒們,不便在街頭巷尾公開露麵,和窮苦的平民混在一起喝豆汁兒,也會派底下人或者老媽子拿砂鍋去買回家裏重新加熱大喝特喝。而且不會忘記帶回一碟那挑子上特備的辣鹹菜,家裏盡管有上好的醬菜,不管用,非那個廉價的大醃蘿卜絲拌的鹹菜不夠味。口有同嗜,不分貧富、老少、男女。我不知道為什麼北平人養成這種特殊的口味。南方人到了北平,不可能喝豆汁兒的,就是河北各縣也沒有人能容忍這個異味而不齜牙咧嘴。豆汁兒之妙,一在酸,酸中帶餿腐的怪味。二在燙,隻能吸溜吸溜的喝,不能大口猛灌。

三在鹹菜的辣,辣得舌尖發麻。越辣越喝,越喝越燙,最後是滿頭大汗。我小時候在夏天喝豆汁兒,是先脫光脊梁,然後才喝,等到汗落再穿上衣服。

自從離開北平,想念豆汁兒不能自已。有一年我路過濟南,在車站附近一個小飯鋪牆上貼著條子說有“豆汁”發售。叫了一碗來吃,原來是豆漿。是我自己疏忽,寫明的是“豆汁”,不是“豆汁兒”。來到台灣,有朋友說有一家飯館兒賣豆汁兒,乃偕往一嚐。烏糟糟的兩碗端上來,倒是有一股酸餿之味觸鼻,可是稠糊糊的像麥片粥,到嘴裏很難下咽。可見在什麼地方吃什麼東西,勉強不得。

芙蓉雞片

在北平,芙蓉雞片是東興樓的拿手菜。東興樓在東華門大街路北,名為樓其實是平房,三進又兩個跨院,房子不算大,可是間架特高,簡直不成比例,據說其間還有個故事。當初興建的時候,一切木料都已購妥,原是預備建築樓房的,經人指點,靠近皇城根兒蓋樓房有窺視大內的嫌疑,罪不在小,於是利用已有的木材改造平房,間架特高了。據說東興樓的廚師來自禦膳房,所以烹調頗有一手,這已不可考。其手藝屬於煙台一派,格調很高。在北京山東館子裏,東興樓無疑的當首屈一指。

一九二六年夏,時昭瀛自美國回來,要設筵邀請同學一敘,央我提調,我即建議席設東興樓。彼時燕翅席一桌不過十六元,小學教師月薪僅三十餘元,昭瀛堅持要三十元一桌。我到東興樓吃飯,順便訂席。櫃上聞言一驚,曰:“十六元足矣,何必多費?”我不聽。開筵之日,珍饈雜陳,豐美自不待言。最滿意者,其酒特佳。我吩咐茶房打電話到長發叫酒,茶房說不必了,櫃上已經備好。原來櫃上藏有花雕埋在地下已逾十年,取一壇,羼以新酒,斟在大口淺底的細瓷酒碗裏,色澤光潤,醇香撲鼻,生平品酒此為第一。似此佳釀,酒店所無。而其開價並不特昂,專為留待嘉賓。當年北京大館風範如此。與宴者吳文藻、謝冰心、瞿菊農、謝奮程、孫國華等。

北京飯館跑堂都是訓練有素的老手。剝蒜、剝蔥、剝蝦仁的小利巴,熬到獨當一麵的跑堂,至少要到三十歲的光景。對待客人,親切周到而有分寸。在這一方麵東興樓規矩特嚴。我幼時侍先君飲於東興樓,因上菜稍慢,我用牙箸在盤碗的沿上輕輕敲了叮當兩響,先君急止我曰:“千萬不可敲盤碗作響,這是外鄉客粗魯的表現。你可以高聲喊人,但是敲盤碗表示你要掀桌子。在這裏,若是被櫃上聽到,就會立刻有人出麵賠不是,而且那位當值的跑堂就要卷鋪蓋。真個地卷鋪蓋,有人把門簾高高掀起,讓你親見那個跑堂扛著鋪蓋卷兒從你門前疾馳而過。

不過這是表演性質,等一下他會從後門又轉回來的。”跑堂待客要殷勤,客也要有相當的風度。

現在說到芙蓉雞片。芙蓉大概是蛋白的意思,原因不明,“芙蓉蝦仁”“芙蓉幹貝”“芙蓉青蛤”皆曰“芙蓉”,料想是忌諱“蛋”字。取雞胸肉,細切細斬,使成泥。然後以蛋白攪和之,攪到融為一體,略無渣滓,入溫油鍋中攤成一片片狀。片要大而薄,薄而不碎,熟而不焦。起鍋時加嫩豆苗數莖,取其翠綠之色以為點綴。如灑上數滴雞油,亦甚佳妙。製作過程簡單,但是在火候上恰到好處則見功夫。東興樓的菜概用中小盤,菜僅蓋滿碟心,與湘菜館之長箸大盤迥異其趣。或病其量過小,殊不知美食者不必是饕餮客。

抗戰期間,東興樓被日寇盤踞為隊部。勝利後我返回故都。據聞東興樓移帥府園營業,訪問之後大失所望。蓋已名存實亡,無複當年手藝。菜用大盤,粗劣庸俗。

烏魚錢

東興樓又一名菜饌曰“烏魚錢”。做法簡單,江浙館皆優為之,而在北平東興樓最擅勝場。

烏魚就是墨魚,亦稱“烏賊”。不是我們這裏盛產烏魚子的“烏魚”。俗謂“烏魚蛋”,因“蛋”字不雅,以其小小圓圓薄薄的形狀似製錢,故稱“烏魚錢”。而事實上也不是蛋,魚卵哪有這樣大?誰又有本領把它切得那樣薄,那樣勻?我一直以為那是蛋。有一年在青島順興樓飲宴,上了這樣一碗羹,皆誇味美。座中有一位曾省教授,是研究海洋魚產的專家,他說這是烏賊的子宮,等於包著魚卵的胞衣,曬幹之後就成了片片的形狀,我這才恍然大悟。

烏魚錢製羹,要用清澈的高湯。魚錢發好,洗淨入沸湯煮熟,略勾粉芡,但勿過稠,臨上桌時撒芫荽末、胡椒粉,加少許醋,使微酸,殺腥氣。

韭菜簍

韭菜是蔬菜中最賤者之一,一年四季到處有之,有一股強烈濃濁的味道,所以惡之者謂之臭,喜之者謂之香。道家列入五葷一類,與蔥蒜同科。但是事實上喜歡吃韭菜的人多,而且雅俗共賞。

有一年我在青島寓所後山坡閑步,看見一夥石匠在鑿石頭打地基。將近歇晌的時候,有人擔了兩大籠屜的韭菜餡發麵餃子來,揭開籠屜蓋熱氣騰騰,每人伸手拿起一隻就咬。一陣風吹來一股韭菜味,香極了。我不由得停步,看他們狼吞虎咽,大約每個人吃兩隻就夠了,因為每隻長約半尺。隨後又擔來兩桶開水,大家就用瓢舀著吃。像是《水滸傳》中人一般的豪爽。我從未見過像這一群山東大漢之吃得那樣的淋漓盡致。

我們這裏街頭巷尾也常有人製賣韭菜盒子,大概都是山東老鄉。所謂韭菜盒子是油煎的,其實標準的韭菜盒子是幹烙的,不是油煎的。不過油煎得黃澄澄的也很好,可是通常餡子不大考究,粗老的韭菜葉子沒有細切,而且羼進粉絲或是豆腐渣什麼的,味精少不了。中山北路有一家北方館(天興樓?)賣過一陣子比較像樣的韭菜盒子,幹烙無油,可是不久就關張了。天廚點心部的韭菜盒子是出名的,小小圓圓,而不是一般半月形,做法精細,材料考究,也是油煎的。

以上所說都是以韭菜餡為標榜的點心。現在要說東興樓的韭菜簍。事實上是韭菜包子,而名曰“簍”,當然有其特點。麵發得好,潔白無疵,沒有斑點油皮。而且捏法特佳,細褶勻稱,捏合處沒有麵疙瘩,最特別的是蒸出來盛在盤裏一個個的高壯聳立,不像一般軟趴趴的扁包子,底直徑一寸許,高幾達兩寸,像是竹簍似的骨立挺拔,看上去就很美觀。我疑心是利用筒狀的模型。餡子也講究,粗大的韭菜葉一概舍去,專選細嫩部分細切,然後拌上切碎了的生板油丁。

蒸好之後,脂油半融半呈晶瑩的碎渣,使得韭菜變得軟潤合度。像這樣的韭菜簍端上一盤,你縱然已有飽意,也不能不取食一兩個。

普通人家都會做韭菜簍,隻是韭菜餡包子而已。真正夠標準的韭菜簍,要讓東興樓獨步。

蟹是美味,人人喜愛,無間南北,不分雅俗。當然我說的是河蟹,不是海蟹。在台灣有人專程飛到香港去吃大閘蟹。好多年前我的一位朋友從香港帶回了一簍螃蟹,分飧了我兩隻,得膏饞吻。蟹不一定要大閘的,秋高氣爽的時節,大陸上任何湖沼、溪流,岸邊稻米、高粱一熟,率多盛產螃蟹。在北平,在上海,小販擔著螃蟹滿街吆喚。

七尖八團,七月裏吃尖臍(雄),八月裏吃團臍(雌),那是蟹正肥的季節。記得小時候在北平,每逢到了這個季節,家裏總要大吃幾頓,每人兩隻,一尖一團。照例通知長發送五斤花雕全家共飲。有蟹無酒,那是大煞風景的事。

《晉書·畢卓傳》:“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

我們雖然沒有那樣狂,也很覺得樂陶陶了。母親對我們說,她小時候在杭州家裏吃螃蟹,要慢條斯理,細吹細打,一點蟹肉都不能糟蹋。食畢要把破碎的蟹殼放在戥子上稱一下,看誰的一份兒分量輕,表示吃得最幹淨,有獎。我心粗氣浮,沒有耐心,蟹的小腿部分總是棄而不食,肚子部分囫圇略咬而已。每次食畢,母親教我們到後院采擇艾尖一大把,搓碎了洗手,去腥氣。

在餐館裏吃“炒蟹肉”,南人稱“炒蟹粉”,有肉有黃,免得自己剝殼,吃起來痛快,味道就差多了。西餐館把蟹肉剝出來,填在蟹匡(蟹匡即蟹殼)裏烤,那種吃法別致,也索然寡味。食蟹而不失原味的唯一方法是放在籠屜裏整隻地蒸。在北平吃螃蟹的唯一好去處是前門外肉市正陽樓。他家的蟹特大而肥。從天津運到北平的大批蟹,到車站開包,正陽樓先下手挑揀其中最肥大者,比普通擺在市場或擔販手中者可以大一倍有餘。我不知道他家是怎樣獲得這一特權的。蟹到店中畜在大缸裏,澆雞蛋白催肥,一兩天後才應客。我曾掀開缸蓋看過,滿缸的蛋白泡沫。食客每人一副小木槌、小木墊,黃楊木製,旋床子定製的,小巧合用,敲敲打打,可免牙咬手剝之勞。我們因為是老主顧,夥計送了我們好幾副這樣的工具。這個夥計還有一樣絕活,能吃活蟹,請他表演他也不辭。他取來一隻活蟹,兩指掐住蟹匡,任它雙螯亂舞,輕輕把臍掰開,哢嚓一聲把蟹殼揭開,然後扯碎入口大嚼,看得人無不心驚。據他說味極美,想來也和吃熗活蝦差不多。

在正陽樓吃蟹,每客一尖一團足矣,然後補上一碟烤羊肉夾燒餅而食之,酒足飯飽。別忘了要一碗汆大甲。這碗湯妙趣無窮,高湯一碗煮沸,投下剝好了的蟹螯七八塊,立即起鍋注在碗內,撒上芫荽末、胡椒粉和切碎了的回鍋老油條。除了這一味汆大甲,沒有任何別的羹湯可以壓得住這一餐飯的陣腳。以蒸蟹始,以大甲湯終,前後照應,猶如一篇起承轉合的文章。

蟹黃、蟹肉有許多種吃法,燒白菜、燒魚唇、燒魚翅都可以。蟹黃燒賣則尤其可口,唯必須真有蟹黃、蟹肉放在餡內才好,不是一兩小塊蟹黃擺在外麵做樣子的。蟹肉可以醃後收藏起來,是為“蟹胥”,俗名為“蟹醬”。這是我們古已有之的美味。《周禮·天官·庖人》注:“青州之蟹胥。”青州在山東,我在山東住過,卻不曾吃過青州蟹胥,但是我有一位家在蕪湖的同學,他從家鄉帶了一小壇蟹醬給我。打開壇子,黃澄澄的蟹油一層,香氣撲鼻。一碗陽春麵,加進一兩匙蟹醬,豈止是“清水變雞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