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纏繞舌尖的美味(2)(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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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蟹雖然味較差,但是個子粗大,肉多。從前我乘船路過煙台、威海衛,停泊之後,舢板雲集,大半是販賣螃蟹和大蝦的。都是煮熟了的,價錢便宜,買來就可以吃。雖然微有腥氣,聊勝於無。生平吃海蟹最滿意的一次,是在美國華盛頓州的安哲利斯港的碼頭附近。買得兩隻巨蟹,碩大無朋,從冰櫃裏取出,卻十分新鮮,也是煮熟了的,一家人乘等候輪渡之便,在車上分而食之,味甚鮮美,和河蟹相比各有千秋。這一次的享受至今難忘。

陸放翁詩:“磊落金盤薦糖蟹。”我不知道螃蟹可以加糖。可是古人記載確有其事。《清異錄》:“煬帝幸江州,吳中貢糖蟹。”《夢溪筆談》:“大業中,吳郡貢蜜蟹二千頭……又何胤嗜糖蟹。大抵南人嗜鹹,北人嗜甘,魚蟹加糖蜜,蓋便於北俗也。”

如今北人沒有這種風俗,至少我沒有吃過甜螃蟹,我隻吃過南人的醉蟹,真鹹!螃蟹蘸薑醋,是標準的吃法,常有人在醋裏加糖,變成酸甜的味道,怪!

炸丸子

我想人沒有不愛吃炸丸子的,尤其是小孩。我小時候,根本不懂什麼五臭八珍,隻知道小炸丸子最為可口。肉剁得鬆鬆細細的,炸得外焦裏嫩,入口即酥,不需大嚼,既不吐核,又不摘刺,蘸花椒鹽吃,一口一個,實在是無上美味。可惜一盤丸子隻有二十來個,桌上人多,分下來差不多每人兩三個,剛把饞蟲誘上喉頭,就難以為繼了。我們住家的胡同口有一個同和館,近在咫尺。有時家裏來客留飯,就在同和館叫幾個菜作為補充,其中必有炸丸子,亦所以饜我們幾個孩子所望。有一天,我們兩三個孩子偎在母親身邊閑話,我的小弟弟不知怎麼地心血來潮,沒頭沒腦地冒出這樣的一句話:“媽,小炸丸子要多少錢一碟?”我們聽了哄然大笑,母親卻覺得一陣心酸,立即派傭人到同和館買來一碟小炸丸子,我們兩三個孩子伸手抓食,每人分到十個左右,心滿意足。事隔七十多年,不能忘記那一回吃小炸丸子的滋味。

炸丸子上麵加一個“小”字,不是沒有緣由的。丸子大了,炸起來就不容易炸透。如果炸透,外麵一層又怕炸過火。所以要小。有些館子稱之為“櫻桃丸子”,也不過是形容其小。其實這是誇張,事實上總比櫻桃大些。要炸得外焦裏嫩有一個訣竅。先用溫油炸到八分熟,撈起丸子,使稍冷卻,在快要食用的時候投入沸油中再炸一遍。這樣便可使外麵焦而裏麵不致變老。

為了偶爾變換樣子,炸丸子做好之後,還可以用蔥花、醬油、芡粉在鍋裏勾一些鹵,加上一些木耳,然後把炸好的丸子放進去滾一下就起鍋,是為溜丸子。

如果用高湯煮丸子,而不用油煎,煮得白白嫩嫩的,加上一些黃瓜片或是小白菜心,也很可口,是為“汆丸子”。若是趕上毛豆剛上市,把毛豆剁碎羼在肉裏,也很別致,是為“毛豆丸子”。

湖北館子的“蓑衣丸子”也很特別,是用丸子裹上糯米,上屜蒸。蒸出來一個個的粘著挺然翹然的米粒,好像是披了一件蓑衣,故名。這道菜要做得好,並不難,糯米先泡軟再蒸,就不會生硬。我不知道為什麼湖北人特喜糯米,豆皮要包糯米,燒賣也要包糯米,丸子也要裹上糯米。我個人以為除了粽子、湯團和八寶飯之外,糯米派不上什麼用場。

北平醬肘子鋪(便宜坊)賣一種炸丸子,扁扁的,外表疙瘩嚕蘇,裏麵全是一些筋頭巴腦的剔骨肉,價錢便宜,可是風味特殊,當作火鍋的鍋料用最為合適。我小時候上學,如果手頭富餘,買個炸丸子夾在燒餅裏,愜意極了,如今回想起來還回味無窮。

最後還不能不提到“烏丸子”。一半炸豬肉丸子,一半炸雞胸肉丸子,盛在一個盤子裏,半黑半白,很是別致。要有一小碗鹵汁,蘸鹵汁吃才有風味。為什麼叫烏丸子,我不知道,大概是什麼一位姓烏的大老爺所發明,故以此名之。從前有那樣的風氣,人以菜名,菜以人名,如“潘魚江豆腐”之類皆是。

佛跳牆

“佛跳牆”的名字好怪。何物美味竟能引得我佛失去定力跳過牆去品嚐?我來台灣以前沒聽說過這一道菜。

《讀者文摘》(一九八三年七月份中文版)引載可叵的一篇短文《佛跳牆》,據她說佛跳牆“那東西說來真罪過,全是葷的,又是豬腳,又是雞,又是海參、蹄筋,燉成一大鍋……這全是廣告噱頭,說什麼這道菜太香了,香得連佛都跳牆去偷吃了”。我相信她的話,是廣告噱頭,不過佛都跳牆,我也一直躍躍欲試。

同一年三月七日《青年戰士報》有一位鄭木金先生寫過一篇《油畫家楊三郎祖傳菜名聞藝壇——佛跳牆耐人尋味》,他大致說:“傳自福州的佛跳牆……在台北各大餐館,正宗的佛跳牆已經品嚐不到了。……偶爾在一般鄉間家庭的喜筵裏也會出現此道台灣名菜,大部以芋頭、魚皮、排骨、金針菇為主要配料。其實源自福州的佛跳牆,配料極其珍貴。楊太太許玉燕花了十多天閑工夫才能做成的這道菜,有海參、豬蹄筋、紅棗、魚刺、魚皮、栗子、香菇、蹄髈筋肉等十種昂貴的配料,先熬雞汁,再將去肉的雞汁和這些配料予以慢工出細活的好幾遍煮法,前後計時將近兩星期……已不再是原有的各種不同味道,而合為一味。香醇甘美,齒頰留香,兩三天仍回味無窮。”這樣說來,佛跳牆好像就是一鍋煮得稀巴爛的高級大雜燴了。

北方流行的一個笑話:出家人吃齋茹素,也有老和尚忍耐不住想吃葷腥,暗中買了豬肉運入僧房,乘大眾入睡之後,納肉於釜中,取佛堂燃剩之蠟燭頭一罐,輪番點燃蠟燭頭於釜下燒之。恐香氣外溢,乃密封其釜使不透氣。一罐蠟燭頭於一夜之間燒光,細火久燜,而釜中之肉爛矣;而且酥軟味腴,迥異尋常。戲名之為“蠟頭燉肉”。這當然是笑話,但是有理。

我沒有方外的朋友,也沒吃過蠟頭燉肉,但是我吃過“壇子肉”。壇子就是瓦缽,有蓋,平常做儲食物之用。壇子不需大,高半尺以內最宜。肉及佐料放在壇子裏,不需加水,密封壇蓋,文火慢燉,稍加冰糖。抗戰時在四川,冬日取暖多用炭盆,亦頗適於做壇子肉,以壇置定盆中,燒一大盆缸炭,坐壇子於炭火中而以灰覆炭,使徐徐燃燒,約十小時後炭未盡成燼而壇子肉熟矣。純用精肉,佐以蔥薑,取其不失本味,如加配料以筍為最宜,因為筍不奪味。

“東坡肉”無人不知。究竟怎樣才算是正宗的東坡肉,則去古已遠,很難說了。幸而東坡有一篇《豬肉頌》:淨洗擋,少著水,

柴頭罨煙焰不起。

待他自熟莫催他,

火候足時他自美。

黃州好豬肉,價錢如泥土,

貴者不肯食,貧者不解煮。

早晨起來打兩碗,

飽得自家君莫管。

看他的說法,是晚上煮了第二天早晨吃,無他秘訣,小火慢煨而已。也是循蠟頭燉肉的原理。就是壇子肉的別名吧?

一口,唐嗣堯先生招餘夫婦飲於其巷口一餐館,雲其佛跳牆值得一嚐,乃欣然往。小罐上桌,揭開罐蓋熱氣騰騰,肉香觸鼻。是否及得楊三郎先生家的佳製固不敢說,但亦頗使老饕滿意。可惜該餐館不久歇業了。

我不是遠庖廚的君子,但是最怕做紅燒肉。因為我性急而健忘,十次燒肉九次燒焦,不但糟蹋了肉,而且燒毀了鍋,滿屋濃煙,鄰人以為是失了火。近有所謂電慢鍋者,利用微弱電力,可以長時間地煨煮肉類,對於老而且懶又沒有記性的人頗為有用,曾試烹近似佛跳牆一類的紅燒肉,很成功。

栗子

栗子以良鄉的為最有名。良鄉縣a在河北,北平的西南方,平漢鐵路線上。

其地盛產栗子。然栗樹北方到處皆有,固不必限於良鄉。

我家住在北平大取燈胡同的時候,小園中亦有栗樹一株,初僅丈許,不數年高二丈以上,結實累累。果苞若刺謂,若老雞頭,遍體芒刺,內含栗兩三顆。

熟時不摘取則自行墜落,苞破而栗出。搗碎果苞取栗,有漿液外流,可做染料。

後來我在嶗山上看見過巨大的栗子樹,高三丈以上,果苞落下狼藉滿地,無人理會。

在北平,每年秋節過後,大街上幾乎每一家幹果子鋪門外都支起一個大鐵鍋,翹起短短的一截煙囪,一個小利巴揮動大鐵鏟,翻炒栗子。不是幹炒,是用沙炒,加上糖使沙結成大大小小的粒,所以叫作糖炒栗子。煙煤的黑煙擴散,嘩啦嘩啦的翻炒聲,間或有栗子的爆炸聲,織成一片好熱鬧的晚秋初冬的景致。孩子們沒有不愛吃栗子的,幾個銅板買一包,草紙包起,用麻莖兒捆上,熱乎乎的,有時簡直是燙手熱,拿回家去一時舍不得吃完,藏在被窩垛裏保溫。

煮鹹水栗子是另一種吃法。在栗子上切十字形裂口,在鍋裏煮,加鹽。栗子是甜滋滋的,加上鹹,別有風味。煮時不妨加些八角之類的香料。冷食熱食均佳。

但是最妙的是以栗子做點心。北平西車站食堂是有名的西餐館。所製“奶油栗子麵兒”或稱“奶油栗子粉”實在是一絕。栗子磨成粉,就好像花生粉一樣,a 良鄉縣:今北京市良鄉鎮。

幹鬆鬆的,上麵澆大量奶油。所謂奶油就是打攪過的奶油(whipped cream)。

用小勺取食,味妙無窮。奶油要新鮮,打攪要適度,打得不夠稠自然不好吃,打過了頭卻又稀釋了。東安市場的中興茶樓和國強西點鋪後來也仿製,工料不夠水準,稍形遜色。北海仿膳之栗子麵小窩頭,我吃不出栗子味。

杭州西湖煙霞嶺下翁家山的桂花是出名的,尤其是滿家弄,不但桂花特別的香,而且桂花盛時栗子正熟,桂花煮栗子成了路邊小店的無上佳品。徐誌摩告訴我,每值秋後必去訪桂,吃一碗煮栗子,認為是一大享受。有一年他去了,桂花被雨摧殘淨盡,他感而寫了一首詩《這年頭活著不易》。

十幾年前在西雅圖海濱市場閑逛,出得門來忽聞異香,遙見一意大利人推小車賣炒栗。論個賣——五角錢一個,我們一家六口就買了六顆,坐在車裏分而嚐之。如今我們這裏到冬天也有小販賣“良鄉栗子”了。韓國進口的栗子大而無當,並且糊皮,不足取。

海參

海參不是什麼珍貴的東西。但是幹貨,在烹調之前先要發開。發海參的手續不簡單,需要很久時間(現在市場有現成發好的海參,從前是沒有的)。所以從前家常菜裏沒有海參,隻有餐館裏或整桌席裏才得一見。

我一向以為外國人不吃海參,他們看見我們吃海參,一定以為我們不是嘴饞便是野蠻,連“海胡瓜”都不肯饒。其實是我孤陋寡聞,外國人也吃海參,不過他們的吃法不同。他們吃我們要刮去、丟掉的海參裏麵那一層皮,而我們吃他們所要丟掉的海參外麵帶刺的厚厚一層膠質。活的海參,我在外國的水族館裏看見過,各種顏色俱備,黑的、白的、棕色的、斑駁的。咕咕嚷嚷的,不好看。鮮的海參,沒吃過。

因為海參並不太珍貴,所以在飯莊子裏所謂“海參席”乃是次等的席,次於所謂“魚翅席”“燕翅席”。在海參席裏,海參是主菜,通常是一大盤“趴爛海參”,名為趴爛,其實還是撲棱撲棱的居多。如果用象牙筷子去夾,還不大容易平平安安地夾到嘴邊。

餐館裏的一道名菜“紅燒大烏”。大烏就是黑色的體積特大的海參,又名“烏參”。上好的海參要有刺,又叫“刺參”。紅燒大烏以淮揚館子做得最好。五十年前北平西長安街一連有十幾家大大小小的淮揚館子,取名都叫什麼什麼“春”。我記不得是哪一家“春”了,所做紅燒大烏特別好。每一樣菜都用大小不同的瓷蓋碗。這樣既可保溫又顯得美觀。紅燒大烏上桌,茶房揭開碗蓋,赫然兩條大烏並排橫臥,把蓋碗擠得滿滿的。吃這道菜不能用筷子,要使羹匙,像吃八寶飯似的一匙匙地挑取。碗裏沒有配料,頂多有三五條冬筍。但是汁漿很濃,裏麵還羼有蝦子。這道菜的妙處,不在味道,而是在對我們觸覺的滿足。我們品嚐美味有時兼顧到觸覺。紅燒大烏吃在嘴裏,有滑軟細膩的感覺,不是一味的爛,而是爛中保有一點酥脆的味道。這道菜如果火候不到,則海參的韌性未除,隱隱然和齒牙作對,便非上乘了。我離開北平之後還沒嚐過標準的海參。

“涼拌海參”又是一種吃法。夏天誰都想吃一點涼的東西,酒席上四個冷葷,其實不冷,不如把四個冷葷免除,換上一大盤涼拌海參。海參煮過冷卻,切成長長的細絲,越細越好,放進冰箱待用。另外預備一小碗三和油(醬油、醋、麻油),一小碗稀釋了的芝麻醬,一小碟蒜泥,上桌時把這配料澆在海參上拌勻,既涼且香,非常爽口,比裏脊絲拉皮好吃多了。這是我先君傳授給我的吃法,屢試皆受歡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