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纏繞舌尖的美味(3)(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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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油餅實際上不是餅。是細麵條盤起來成為一堆,輕輕壓按使成餅形,然後下鍋連煎帶烙,成為焦黃的一坨。外麵的脆硬,裏麵的還是軟的。山東館子最善此道。我認為最理想的吃法,是每人一個清油餅,然後一碗燴蝦仁或燴兩雞絲,分澆在餅上。

黃魚

黃魚,或黃花魚,正式名稱是石首魚,因為頭裏有兩塊骨頭其硬如石。我國近海皆有產,金門、澎湖一帶的尤其肥大,幾乎四季不絕。《本草綱目·集解·誌》曰:“石首魚,出水能鳴,夜視有光,頭中有石,如棋子。一種野鴨頭中有石,雲是此魚所化。”這是胡扯。黃魚怎會變野鴨?

黃魚有一定的汛季,在平津一帶,春夏之交是黃魚上市的時候。到這時候,幾乎家家都大吃黃魚。我家的習慣,是燜煮黃魚一大鍋,加入一些肉片,無數的整顆的大蒜瓣,加醬油,這時節正是我們後院一棵花椒樹發芽抽葉的當兒,於是大量采摘花椒芽,投入鍋裏一起煮。不分老幼,每人分得兩尾,個個吃得笑逐顏開。同時必定備有烙餅,撕碎了蘸著魚湯吃,美不可言。在台灣隨時有黃魚吃,但是那鮮花椒芽哪裏去找?黃魚湯裏煮過的蒜瓣、花椒芽都特別好吃。

北平胡同裏賣豬頭肉的小販,口裏吆喚著“麵筋喲”,他斜背著的紅漆木盒裏卻是豬腸、肝、肚、豬頭肉,而你喊他的時候必須是:“賣熏魚兒的!”因為有時候他確是有熏黃魚賣。五六寸長的小黃魚,插在竹簽子上,熏得黃黃的,香味撲鼻。因為黃魚季節短,一年中難得吃到幾次這樣的熏黃魚。

黃魚曬幹了就是白鯗。黃魚的鰾曬幹就是所謂“魚肚”。魚肚在溫油鍋裏慢慢發開,在涼水裏浸,鬆泡如海綿狀,“蟹黃燒魚肚”是一道名肴。可惜餐館時常以假亂真,用炸豬肉皮冒充魚肚,行家很容易分辨。

館子裏做黃魚,最令我難忘的是北平前門外楊梅竹斜街春華樓所做的鬆鼠黃魚。春華樓是比較晚起的江浙館,我在二十年代期間常去小酌,那地方有一特色,每間雅座都布滿張大千的畫作。飯前飯後可以賞畫。鬆鼠黃魚是取尺許黃魚一尾或兩尾,去頭去尾複抽出其脊骨。黃魚本來刺不多,抽掉脊骨便完全是肉了。把魚扭成麻花形,裹上雞蛋麵糊,下油鍋炸,取出澆汁,彎曲之狀真有幾分像是鬆鼠。以後在別處吃到的鬆鼠黃魚,多半不像鬆鼠,而且澆上糖醋汁,大為離譜。

此地前些年奎元館以杭州的黃魚麵為號召,品嚐之餘大失所望。碗中不見黃魚。

我們中國人好吃竹筍。《詩經·大雅·韓奕》:“其簌維何,維筍維蒲。”可見自古以來,就視竹筍為上好的蔬菜。唐朝還有專員管理植竹,《唐書·百官誌》:“司竹監掌植竹筍……歲以筍供尚食。”到了宋朝的蘇東坡,初到黃州立刻就吟出“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之句,後來傳誦一時的“無竹令人俗,無肉使人瘦。若要不俗也不瘦,餐餐筍煮肉”,更是明白表示筍是餐餐所不可少的。不但人愛吃筍,熊貓也非吃竹枝竹葉不可,竹林若是開了花,熊貓如不遷徙便會餓死。

筍,竹萌也。竹類非一,生筍的季節亦異,所以筍也有不同種類。苦竹之筍當然味苦,但是苦的程度不同。太苦的筍難以入口,微苦則亦別有風味,如食苦瓜、苦菜、苦酒,並不嫌其味苦。苦筍先煮一過,可以稍減苦味。蘇東坡是吃筍專家,他不排斥苦筍,有句雲:“久拋鬆菊猶細事,苦筍江豚那忍說?”他對苦筍還念念不忘呢。黃魯直曾調侃他:“公如端為苦筍歸,明日春衫誠可脫。”為了吃苦筍,連官都可以不做。我們在台灣夏季所吃到的鮮筍,非常脆嫩,有時候不善挑選的人也會買到微苦味的。好像從筍的外表形狀就可以知道其是否苦筍。

春筍不但細嫩清脆,而且樣子也漂亮。細細長長的,潔白光潤,沒有一點瑕疵。春雨之後,竹筍驟發,水分充足,纖維特細。古人形容婦女手指之美常曰春筍。“秋波淺淺銀燈下,春筍纖纖玉鏡前。”(《剪燈餘話》)這比喻不算誇張,你若是沒見過春筍一般的手指,那是你所見不廣。春筍怎樣做都好,煎炒煨燉,無不佳妙。油燜筍非春筍不可,而春筍季節不長,故罐頭油燜筍一向頗受歡迎,唯近製多粗製濫造耳。

冬筍最美。杜甫《發秦州》:“密竹複冬筍。”好像是他一路挖冬筍吃。冬筍不生在地麵,是藏在土裏的,需要掘出來。因其深藏不露,所以質地細密。北方竹子少,冬筍是外來的,相當貴重。在北平館子裏叫一盤“炒二冬”(冬筍、冬菇)就算是好菜。東興樓的“蝦子燒冬筍”,春華樓的“火腿煨冬筍”,都是名菜。過年的時候,若是以一蒲包的冬筍、一蒲包的黃瓜送人,這份禮不輕,而且也投老饕之所好。我從小最愛吃的一道菜,就是冬筍炒肉絲,加一點韭黃、木耳,臨起鍋澆一勺紹興酒,認為那是無上妙品——但是一定要我母親親自掌勺。

筍尖也是好東西,杭州的最好。在北平有時候深巷裏發出跑單幫的杭州來的小販叫賣聲,他背負大竹筐,有一小竹簍的筍尖兜售。他的筍尖是比較新鮮的,所以還有些軟。肉絲炒筍尖很有味,羼在素什錦或烤麩之類裏麵也好,甚至以筍尖燒豆腐也別有風味。筍尖之外還有所謂“素火腿”者,是大片的製煉過的幹筍,黑黑的,可以當作零嘴啃。

究竟筍是越新鮮越好。有一年我隨舅氏遊西湖,在靈隱寺前麵的一家餐館進膳,是素菜館,但是一盤冬菇燒筍真是做得出神入化,主要是因為筍新鮮。前些年一位朋友避暑上獅頭山住最高處一尼庵,貽書給我說:“山居多佳趣,每日素齋有新砍之筍,味絕鮮美,盍來共嚐?”我沒去,至今引以為憾。

關於冬筍,台南陸國基先生賜書有所補正,他說:“‘冬筍不生在地麵,冬天是藏在土裏’這兩句話若改作‘冬筍是生長在土裏’,較為簡明。茲將冬筍生長過程略述於後。我們常吃的冬筍為孟宗竹筍(台灣建屋搭鷹架用竹),是筍中較好吃的一種,隔年初秋,從地下莖上發芽,慢慢生長,至冬天已可挖吃。竹的地下莖,在土中深淺不一,離地麵約十公分所生竹筍,其尖(芽)端已露出土表,筍籜呈青綠。離地表麵約尺許所生竹筍,冬天尚未露出土表,觀地麵隆起,布有新細縫者,即為竹筍所在。用鋤挖出,筍籜淡黃。若離地麵一尺以下所生竹筍,地麵表無跡象,殊難找著。要是掘筍老手,觀竹枝開展,則知地下莖方向,亦可挖到竹筍。至春暖花開,雨水充足,深土中竹筍迅速伸出地麵,即稱春筍。實際冬筍、春筍原為一物,隻是出土有先後,季節不同。所有竹筍未出地麵都較好吃,非獨孟宗竹為然。”附此誌謝。

八寶飯

席終一道甜菜八寶飯通常是廣受歡迎的,不過夠標準的不多見。其實做法簡單,隻有一個秘訣——不惜工本。

八寶飯主要的是糯米。糯米要爛,越爛越好,而糯米不易蒸爛。所以事先要把糯米煮過,至少要煮成八分爛。這是至關重要的一點。

所謂八寶並沒有一定。蓮子是不可少的。蓮子也不易爛,有的蓮子永遠爛不了,所以要選容易爛的蓮子,也要事先煮得八分爛。蓮子不妨多。

桂圓肉不可或缺。台灣盛產桂圓,且有剝好了的桂圓肉可買。

美國的葡萄幹,白的紅的都可以用,兼備兩種更好。

銀杏,即白果,剝了皮,煮一下,去其苦味,紅棗可以用, 不宜多, 因為帶皮帶核, 吐起來麻煩。美國的幹李子(prune),黑黑大大的,不妨用幾個。

豆沙一大碗當然要早做好。

如果有紅絲、青絲,做裝飾也不錯。

以上配料預備好,取較淺的大碗一隻,抹上一層油,防其粘碗。把蓮子、桂圓肉等一圈圈地鋪在碗底,或一瓣瓣地鋪在碗底,然後輕輕地放進糯米,再填入豆沙,填得平平的一大碗,上籠去蒸。蒸的時間不妨長,使碗裏的東西充分鬆軟膨脹,凝為一體,上桌的時候,取大盤一隻,把碗裏的東西翻扣在大盤裏,澆上稀釋的冰糖汁,表麵上再放幾顆罐頭裏的紅櫻桃,就更好看了。

八寶飯是甜點心,但不宜太甜,所以豆沙裏、糯米裏不宜加糖太多。豆沙、糯米裏可以拌上一點豬油,但不宜多,多了太膩。

從前八寶飯上桌,先端上兩小碗白水,供大家洗匙,實在惡劣。現在多是每人一份小碗小匙,體麵得多。如果大盤八寶飯再備兩個大羹匙,大家共用,就更好了。有人喜歡在取食之前先把八寶飯攪和一陣,像是拌攪水泥一般,也大可不必。若是舍大匙而不用,用小匙直接取食,再把小匙直接放在口裏舔,那一副吃相就令人不敢恭維了。

薄餅

古人有“春盤”之說。《通俗編·四時寶鑒》:“立春日,唐人作春餅生菜,號春盤。”春盤即後來所謂春餅。春天吃餅,好像各地至今仍有此種習俗。我所談的薄餅,專指北平的吃法,且不限於歲首。

薄餅需熱水和麵,開水更好,烙出來才能軟。兩張餅為一盒。兩塊麵團上下疊起,中間抹上麻油,然後擀成薄餅,放在熱鍋上烙,火要微,不需加油。俟餅變色,中間凸起,翻過來再烙片刻即熟。取出撕開,但留部分相連,放在一邊用布蓋上,再繼續烙十盒二十盒。

薄餅是要卷菜吃的。菜分熟菜、炒菜兩部分。

所謂熟菜就是從便宜坊叫來的蘇盤。有大小兩種,六十年前小者一元,大者約兩元。漆花的圓盒子,盒子裏有一個大盤子,盤子上一圈扇形的十個八個木頭墩兒,中間一個小圓墩兒。每一扇形木墩兒擺一種切成細絲的熟菜,通常有下列幾種:

醬肘子

熏肘子(白肉熏得微黃)

大肚兒(豬的胃)

小肚兒(膀胱灌肉末芡粉鬆子)

香腸(羼有豆蔻素沙,香)

燒鴨

熏雞

清醬肉

爐肉(五花三層的烤肉,皮酥脆)這些切成絲的肉,每樣下麵墊著小方塊的肉,凸起來顯著飽滿的樣子。中間圓墩則是一盤雜和菜。這一個蘇盤很是壯觀。

家裏自備炒菜必不可少的是:攤雞蛋,切成長條;炒菠菜;炒韭黃肉絲;炒豆芽菜;炒粉絲。若是韭黃肉絲、粉絲、豆芽菜炒在一起便是“合菜”,上麵蓋上一張攤雞蛋,便是所謂“合菜戴帽兒”了。

此外一盤蔥、一盤甜麵醬,羊角蔥最好,細嫩。

吃的方法太簡單了,把餅平放在大盤子上,單張或雙張均可,抹醬少許,蔥數根,從蘇盤中每樣撿取一小箸,再加炒菜,最後放粉絲。卷起來就可以吃了,有人貪,每樣菜都狠狠地揀,結果餅小菜多,卷不起來,即使卷起來也豎立不起來。於是出餿招,卷餅的時候中間放一根筷子,豎起之後再把筷子抽出。那副吃相,下作!

餅吃過後,一碗“罐兒湯”似乎是必需的。“罐兒湯”和酸辣湯近似,但是不酸不辣,臥一個雞蛋在內就成了。加些金針、木耳更好。

吃一回薄餅,餐桌上布滿盤碗,其實所費無多。我猶嫌其麻煩,乃常削減菜數,僅備一盤熟肉切絲,一盤攤雞蛋,一盤豆芽菜炒絲,一盤粉絲,名之曰“簡易薄”。每食簡易薄,兒輩輒歡呼不已,一個孩子保持一次吃七卷雙張的紀錄!

爆雙脆

爆雙脆是北方山東館的名菜。可是此地北方館沒有會做爆雙脆的。如果你不知天高地厚,進北方館就點爆雙脆,而該北方館竟也不知地厚天高硬敢應這一道菜,結果一定是端上來一盤黑不溜秋的死眉瞪眼的東西,一看就不起眼,入口也嚼不爛,令人敗興。就是在北平東興樓或致美齋,爆雙脆也是稱量手藝的菜,利巴頭、二把刀a是不敢動的。

所謂雙脆,是雞胗和羊肚兒,兩樣東西旺火爆炒,炒出來紅白相間,樣子漂亮,吃在嘴裏韌中帶脆,咀嚼之際自己都能聽到咯吱咯吱地響。雞胗易得,揀肥大者去裏,所謂去裏就是把附在上麵的一層厚皮去掉。我們平常在山東館子叫“清炸胗”,總是附帶關照茶房一聲:“要去裏兒!”即因去了裏兒才能嫩。一般人不知去裏,嚼起來要吐核兒,不是味道。肚子是羊肚兒,而且是厚肥的肚領,而且是剝皮的肚仁兒,這才夠資格成為一脆。求羊肚兒而不可得,豬肚兒代替,那就遜色多了。雞胗和肚子都要先用刀劃橫豎痕,越細越好,目的是使油容易滲透而熱力迅速侵入,因為這道菜純粹是靠火候。兩樣東西不能一起過油炒。雞胗需時稍久,要先下鍋,羊肚兒若是一起下鍋,結果不是肚子老了就是雞胗不夠熟。

這兩樣東西下鍋爆炒勾汁,來不及用鏟子翻動,必須端起鍋來把鍋裏的東西拋向半空中打個滾再落下來,液體、固體一起掂起,連掂三五下子,熟了。這不是特技表演,這是控製火候必需的功夫。在旺火熊熊之前,熱油潑濺之際,把那本身好幾斤重的鐵鍋隻手耍那兩下子,沒有一點手藝行嗎?難怪此地山東館,不敢輕a 二把刀:即稱某項工作知識不足、技術不高的人。

易試做爆雙脆,一來材料不齊,二來高手難得。

談到這裏,想到北平的爆肚兒。

肚兒是羊肚兒,口北a的綿羊又肥又大,羊胃有好幾部分:散淡、葫蘆、肚板兒、肚領兒,以肚領兒為最厚實。館子裏賣的爆肚兒以肚領兒為限,而且是剝了皮的,所以稱之為肚仁兒。爆肚仁兒有三種做法:鹽爆、油爆、湯爆。鹽爆不勾芡粉,隻加一些芫荽梗、蔥花,清清爽爽。油爆要勾大量芡粉,黏黏糊糊。湯爆則是清湯汆煮,完全本味,蘸鹵蝦油吃。三種吃法各有妙處。記得從前在外留學時,想吃的家鄉菜以爆肚兒為第一。後來回到北平,東車站一下車,時已過午,料想家中午飯已畢,乃把行李寄存車站,步行到煤市街致美齋獨自小酌,一口氣叫了三個爆肚兒,鹽爆、油爆、湯爆,吃得我牙根清酸。然後一個清油餅、一碗燴兩雞絲,酒足飯飽,大搖大擺還家。生平快意之餐,隔五十餘年猶不能忘。

燴銀絲也很可口。煮爛了的肚板兒切成細絲,燴出來顏色雪白。煮前一定要洗得幹淨才成。在家裏自己煮羊肚兒也並不難。除去草芽之後用鹽巴用力翻來翻去地搓,就可以搓得雪白,而且可以除去膻氣。整個羊胃,一律切絲,寬湯慢煮,煮爛為止。

東安市場及廟會等處都有賣爆肚兒的攤子,以水爆為限,而且草芽未除,煮出來烏黑一團,雖然也很香脆,隻能算是平民食物。

a 口北:即長城以北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