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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情味是清歡(1)(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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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菜肴分為兩份,一份倒在一張餅上,把餅一卷,比拳頭要粗,兩手扶著矗立在盤子上,張開血盆巨口,左一口,右一口,中間一口!不大的工夫,一張餅下肚,又一張也不見了,直吃得他青筋暴露、滿臉大汗,挺起腰身連打兩個大飽嗝。又一次,我在青島寓所的後山坡上看見一群石匠在鑿山造房,晌午歇工,有人送飯,打開籠屜熱氣騰騰,裏麵是半尺來長的醱麵蒸餃,工人蜂擁而上,每人拍拍手掌便抓起餃子來咬,餃子裏麵露出綠韭菜餡。又有人挑來一桶開水,上麵漂著一個瓢,一個個紅光滿麵,圍著桶舀水吃。這時候又有挑著大蔥的小販趕來兜售那像甘蔗一般粗細的大蔥,登時又人手一截,像是飯後進水果一般。上麵這兩個景象,我久久不能忘,他們都是自食其力的人,心裏坦蕩蕩的,餓來吃飯,取其充腹,管什麼吃相!

蘿卜湯的啟示

抗戰時期我初到重慶,暫時下榻於上清寺一位朋友家。晚飯時,主人以一大缽排骨蘿卜湯饗客,主人謙遜地說:“這湯不夠味。我的朋友楊太太做的排骨蘿卜湯才是一絕,我們無論如何也仿效不來,你去一嚐便知。”楊太太也是我的熟人,過幾天她邀我們幾個熟人到她家去餐敘。

席上果然有一大缽排骨蘿卜湯。揭開瓦缽蓋,熱氣冒三尺。每人舀了一小碗。

哇!真好吃。排骨酥爛而未成渣,蘿卜煮透而未變泥,湯呢?熱、濃、香、稠,大家都吃得直吧嗒嘴。少不得人人要讚美一番,並且異口同聲地向主人探詢,做這一味湯有什麼秘訣。加多少水、煮多少時候、用文火、用武火?主人隻是咧著嘴笑,支支吾吾地說:“沒什麼,沒什麼,這種家常菜其實上不得台麵,不成敬意。”客人們有一點失望,難道說這其間還有什麼職業的秘密不成,你不肯說也就罷了。這時節,一位心直口快的朋友開腔了,他說:“我來宣布這個烹調的秘訣吧!”大家都注意傾聽,他不慌不忙地說:“道理很簡單,多放排骨,少加蘿卜,少加水。”

也許他說的是實話,實話往往可笑。於是座上泛起了一陣輕微的笑聲。主人顧左右而言他。

宴罷,我回到上清寺朋友家。他問我方才席上所宣布的排骨蘿卜湯秘訣是否可信,我說:“不妨一試。多放排骨,少加蘿卜,少加水。”當然,排骨也有成色可分,需要揀上好的,切蘿卜的刀法也有講究,大小厚薄要適度,火候不能忽略,要慢火久煨。試驗結果,大成功。楊太太的拿手菜不再是獨門絕活。

從這一樁小事,我聯想到做文章的道理。文字而擲地作金石聲,固非易事,但是要做到言中有物,不乏人覺得淡而無味,卻是不難辦到的。少說廢話,這便是秘訣,和湯裏少加蘿卜少加水是一個道理。

粽子節

今日何日?我家老媽子曰:“今天是五月節,大門上應該插一些艾草、菖蒲,點綴點綴。”我家老太太曰:“今天是端午節,應該把《鍾馗捉鬼圖》懸在壁上,孩子臉上抹些雄黃酒,辟邪辟邪。”我的小孩子獨曰:“今天不知是哪一天,就說應該吃粽子!”我參考眾意,覺得今天叫作“粽子節”比較親切些。

據說粽子本來是為屈原先生吃的。皆因是這位三閭大夫當初在楚國做官,頗想做一些真正福國利民的事業,竟因不善投機,得罪了人,不能得誌,急得形容枯槁,又黑又瘦。有一天到江邊散步,一時想不開,抱起一塊大石頭來就跳下水了。如其隻有屈原先生才配吃粽子,恐怕這些年來粽子的銷路不會甚暢罷。

今天雖然是粽子節,但是我們也不能厚著臉皮吃兩個粽子就算完事。《鍾馗捉鬼圖》還是不妨懸掛懸掛。我們自己沒有實力驅鬼,把一紙圖畫高高懸起,雖然鬼卒未必因此引退,我們總算盡了心,慰情聊勝於無了。

由熊掌說起

《中國語文》206期(第三十五卷第二期)劉厚醇先生《動物借用詞》一文:

“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也”。

這是孟子的話。我懷疑孟子是否真吃過熊掌,我確信本刊的讀者裏沒有人吃過熊掌。孟子這句話的意思是:假如不可能兩個目標同時達到,應該放棄比較差一點的一個,而選擇比較好一點的一個目標。熊掌和猩唇、駝峰全屬於“八珍”,孟子用它來代表珍貴的東西;魚是普通食物,代表平凡的東西。“魚與熊掌”現在已經成為廣泛通用的一句話,因為這個譬喻又簡單又確切。(雖然差不多所有的人全沒吃過熊掌;如果當真地叫一般人去選擇的話,恐怕全要“舍熊掌而取魚也”!)

我也不知道孟子是否真吃過熊掌。若說“本刊的讀者裏沒有人吃過熊掌”,則我不敢“確信”,因為我是“本刊的讀者”之一,我吃過。

一九二二至一九二三年間,有一天侍先君到北京東興樓小酌。我們平常到飯館去是有固定的房間的,這一天堂倌抱歉地說:“上房一排五間都被王正廷先生預訂了,要委屈二位在南房左邊一間將就一下。”這無所謂。不久,隻見上房燈火輝煌,衣冠濟濟,場麵果然很大。堂倌給我們上菜之後,小聲私語:“今天實在對不起,等一下我有一點外敬。”隨後他端上了一盤熱騰騰、黏糊糊的東西。他說今天王正廷宴客,有熊掌一味,他偷偷地勻出來一小盤,請我們嚐嚐。這雖然近似賊贓,但他一番雅意卻之不恭,而且這東西的來曆如何也正難言。一飲一啄,莫非前定。我們也就接受了。

熊掌吃在嘴裏,像是一塊肥肉,像是“壽司”,又像是魚唇,又軟又黏又爛又膩。高湯煨燉,味自不惡,但在觸覺方麵並不感覺愉快,不但不愉快,而且好像難以下咽。我們沒有下第二箸,真是辜負了堂倌為我們做賊的好意。如果我有選擇的自由,我寧舍熊掌而取魚。

事有湊巧,初嚐異味之後不久,過年的時候,厚德福飯莊黑龍江分號執事送來一大包東西,大概是年禮罷,打開一看,赫然熊掌,黑不溜秋的,上麵還附帶著一些棕色的硬毛。據說熊掌須用水發,發好久好久,然後洗淨切片下鍋煨煮,又要煮好久好久。而且煨煮之時還要放進許多美味的東西以為佐料。誰有閑工夫搞這個勞什子!熊掌既為八珍之一,幹脆,轉送他人。

所謂八珍,曆來的說法不盡相同,《禮記》提到的“淳熬、淳母、炮豚、炮牂、搗珍、漬、熬、肝?”,描述製作之法,其原料不外“牛、羊、糜、鹿、麇、豕、狗、狼”,近代的說法好像是包括“龍肝、鳳髓、豹胎、鯉尾、鴞炙、猩唇、熊掌、酥酪蟬”。其中一部分好像近於神奇,一部分聽起來就怪嚇人的。所謂珍,全是動物性的。我常想,上天雖然待人不薄,口腹之欲究竟有個限度,天下之口有同嗜,真正的美食不過是一般色、香、味的享受,不必邪魔外道地去搜求珍異。偶閱明人徐樹丕《識小錄》,有《居服食三等語》一則:湯東穀語人曰:“學者須居中等屋,服下等衣,食上等食。何者?茅茨土階,非今所宜。瓦屋八九間,僅藏圖書足矣。故曰中等屋。衣不必綾羅錦繡也,夏葛冬布,適寒暑足矣。故曰下等衣。至於飲食,則當遠求名勝之物,山珍海錯,名茶法酒,色色俱備,庶不為凡流俗士,故曰上等食也。”

中等屋、下等衣,吾無閑言。唯所謂上等食,乃指山珍海錯而言,則所見甚陋。以言美食,則雞鴨魚肉自是正味,青菜豆腐亦有其香,何必龍肝鳳髓方得快意?苟烹調得法,日常食物均可令人滿足。以言營養,則蛋白質、碳水化合物、菜蔬瓜果,勻配平衡,飲食之道能事盡矣。我當以為吃在中國,非西方所能望其項背,尋思恐未必然,傳統八珍之說徒見其荒誕不經耳。

千裏蓴羹, 未下鹽豉

《世說新語》言語二十六:“有千裏蓴羹,但未下鹽豉耳。”趙璘《因話錄》:“千裏蓴羹,未聞鹽與豉相調和,非也。蓋末字誤書為未。末下乃地名,千裏亦地名。此二處產此二物耳。其地今屬平江。”今人楊勇《世說新語校箋》頁六八:“宋本作‘但未下鹽豉耳’。未下,當作‘末下’,‘但’字後人億增。千裏、末下皆地名。”蓋亦襲趙璘語,更指但字為億增耳。趙璘是唐朝人,想見唐寫本即有此誤,宋本因之耳。

末下即秣陵,可能不誤。秣陵是古地名,其地點代有變革,約當今之南京。

餘曾卜居南京,不聞有特產鹽豉。以餘所知,杭州豆豉確是甚佳。因思蓴羹與鹽豉可能有涉,但餘從先君及舅氏在杭州樓外樓數度品嚐蓴羹,均是清湯,極為淡雅,似又絕無調和鹽豉之可能。古今烹調方法不同耶?抑各地有異耶?疑懷莫釋。

宋人黃徹《鞏溪詩話》卷九:“千裏蓴羹,未下鹽豉,蓋言未受和耳。子美‘豉化蓴絲熟’,又‘豉添蓴菜紫’。聖俞《送人秀州》雲‘剩持鹽豉煮紫蓴’。魯直‘鹽豉欲催蓴菜熟’。”似此唐宋之人亦有習於以鹽豉調和蓴羹者矣。

吾欲起趙璘於地下而質之。

廚房

從前有教養的人家子弟,永遠不走進下房或是廚房,下房是仆人起居之地,廚房是庖人治理膳饈之所,湫隘卑汙,故不宜廁身其間。廚房多半是在什麼小跨院裏,或是什麼不顯眼的角落(旮旯兒),而且常常是鄰近溷廁。孟子有“君子遠庖廚”之說,也是基於“眼不見為淨”的道理。在沒有屠宰場的時候,殺牛宰羊均需在廚中舉行,否則遠庖廚作甚?盡管席上的重珍兼味美不勝收,而那調和鼎鼐的廚房卻是齷齪髒亂,見不得人。試想,煎炒烹炸,油煙彌漾而無法宣泄,煙熏火燎,煤渣炭屑經常地月累日積,再加上老鼠橫行,蚊蠅亂舞,螞蟻蟑螂之無孔不入,廚房焉得不髒?當然廚房也有幹淨的,想郇公廚香味錯雜,一定不會令人望而卻步,不過我們的傳統廚房多少年來留下的形象,大家心裏有數。

埃及廢王法魯克,當年在位時,曾經遊曆美國,看到美國的物質文明,光怪陸離,目不暇給,對於美國家庭的廚房之種種設備,尤其歡喜讚歎。臨歸去時,他便訂購了最豪華的廚房設備全套,運回國去。他的眼光是很可佩服的,他選購的確是美國文化精粹的一部分。雖然那一套設備運回去之後,曾否利用,是否適用,因為沒有情報追蹤,我們不得而知,但是我們知道埃王陛下一頓早點要吃二十個油煎荷包蛋,想來禦膳的規模必不在小,美國式家庭廚房的設備是否能勝負荷,就很難說了。

美式廚房是以主婦為中心而設計的。所占空間不大,剛好容主持中饋的人站在中間有回旋的餘地。爐灶用電,不冒煙,無氣味,下麵的空箱放置大大小小煮鍋和平底煎鍋,俯拾即是。抬頭有電烤箱或是微波烤箱,烤雞、烤鴨、烤盆菜,烘糕、烘點、烘麵包,自動控製,不虞燒焦。左手有沿牆一般長的料理台,上下都是儲櫃抽屜,用以收藏盤碗餐具,牆上有電插頭,供電鍋、烤麵包器、絞肉機、打蛋器之類使用。台麵不怕刀切不怕燙。右邊是電冰箱,一個不夠可以有兩個。轉過身來是洗滌槽,洗菜、洗鍋、洗碗,渣渣末末的東西(除了金屬之外)全都順著冷熱水往下衝,開動電鈕就可以聽見呼嚕呼嚕的響,底下一具絞碎機(disposal)發動了,把一切的渣滓棄物絞成了碎泥衝進下水道裏。下水道因此無阻塞之虞。左手有個洗碗機,衝幹淨了的碟碗插列其間,裝上肥皂粉,關上機門開動電鈕,盤碗便自動洗淨而且吹幹。在廚做飯的人真是有左右逢源、進退自如之感。

美式廚房也非盡善盡美,至少寓居美國而堅持不忘唐餐的人就覺得不大方便。唐餐講究炒菜,這個“炒”字是美國人所不能領略的。炒菜要用鍋,尖底的鐵鍋(英文為wok,大概是粵語譯音),西式平底鍋隻宜烙餅煎蛋,要想吃蔥爆牛肉片、榨菜炒肉絲什麼的,非尖底鍋不辦,否則翻翻攪攪掂掂那幾下子無從施展。而尖底鍋放在平平的爐灶上,搖搖晃晃,又非有類似“支鍋碗”的東西不可,炒菜有時需要旺油大火,不如此炒出來的東西不嫩。過去有些中國餐館大師傅,嫌火不夠大,不惜舀起大勺豬油往灶口裏倒,使得火苗驟旺,電灶火力較差,中國人用電灶容易把電盤燒壞,也就是因為燒得太旺太久之故。火大油旺,則油煙必多。灶上的抽煙機所發作用有限,一頓飯做下來,滿屋子是油煙,寢室、客廳都不能免。還有外國式的廚房不備蒸籠,所謂雙層鍋,具體而微,可以蒸一碗蛋羹而已。若想做小籠包,非從國內購運柳木製的蒸籠不可,一層屜不夠要兩三層,擺在電灶上格格不入。鋁製的蒸鍋,有幹淨相,但是不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