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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情味是清歡(1)(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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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國外而頓頓唐餐,則其廚房必定走樣。我有一位朋友,高尚士也,旅居美國多年,賢伉儷均善烹調,熱愛我們的固有文化,蒸、炒、烹、煎,無一不佳。我曾叨擾郇廚,坐在客廳裏,但見廚房門楣之上懸一木牌寫著兩行文字,初以為是什麼格言之類,趨前視之,則是一句英文,曰:“我們保留把我們自己的廚房弄得亂七八糟的權利。”當然這是給洋人看的。我推門而入,所謂亂七八糟是謙詞,隻是東西多些,大小鐵鍋蒸籠,油缽醋瓶,各式各樣的作料器皿,紛然雜陳,隨時待用。做中國菜就不能不有做中國菜的架勢。現代化的中國廚房應該是怎個樣子,尚有待專家設計。

我國自古以來,主中饋的是女人,雖然解牛的庖丁一定是男人。《易·家人》:“無攸遂,在中饋,貞吉。”疏曰:“婦人之道,巽順為常,無所必遂,其所職主在於家中饋食供祭而已。”所以新婦三日便要入廚洗手做羹湯,多半是在那黑黝黝又髒又亂的廚房裏打轉一直到老。我知道一位纏足的婦人,在灶台前麵一站就是幾個鍾頭,數十年如一日,到了老年兩足幾告報廢,寸步難移。誰說的男子可以不入廚房?假如他有時間、有體力、有健康的觀念,應該沒有阻止他進入廚房的理由。有一次我在廚房擀餃子皮,係著圍裙,滿手的麵粉,一頭大汗,這時候有客來訪,看見我的這副樣子大為吃驚,他說:“我是從來不進廚房的,那是女人去的地方。”我聽了報以微笑。不過他說的話不是沒有事實根據,絕大多數的女人是被禁錮在廚房裏,而男人不與焉。今天之某些職業婦女常得意忘形地嘲諷主持中饋的人為“在廚房上班”。其實在廚房上班亦非可恥之事,我們的母親、祖母、曾祖母有幾個不在廚房上班?在婦女運動如火如荼的美國,婦女依然不能完全從廚房裏“解放”出來。記得某處婦女遊行,有人高舉木牌,上麵寫著:“停止燒飯,餓死那些老鼠!”“老鼠”餓不死的,真餓急了他會乖乖地自己去燒飯。

喝茶

我不善品茶,不通茶經,更不懂什麼茶道,從無兩腋之下習習生風的經驗。

但是,數十年來,喝過不少茶,北平的雙窨、天津的大葉、西湖的龍井、六安的瓜片、四川的沱茶、雲南的普洱、洞庭湖的君山茶、武夷山的岩茶,甚至不登大雅之堂的茶葉梗與滿天星隨壺淨的高末兒,都嚐試過。茶是我們中國人的飲料,口幹解渴,唯茶是尚。茶字,形近於荼,聲近於檟,來源甚古,流傳海外,凡是有中國人的地方就有茶。人無貴賤,誰都有份,上焉者細啜名種,下焉者牛飲茶湯,甚至路邊埂畔還有人奉茶。北人早起,路上相逢,輒問訊:“喝茶未?”茶是開門七件事之一,乃人生必需品。

孩提時,屋裏有一把大茶壺,坐在一個有棉襯墊的藤箱裏,相當保溫,要喝茶自己斟。我們用的是綠豆碗,這種碗大號的是飯碗,小號的是茶碗,做綠豆色,粗糙耐用,當然和宋瓷不能比,和江西瓷不能比,和洋瓷也不能比,可是有一股樸實厚重的風貌,現在這種碗早已絕跡,我很懷念。這種碗打破了不值幾文錢,腦勺子上也不至於挨巴掌。銀托白瓷小蓋碗是祖父母專用的,我們看著並不羨慕。看那小小的一盞,兩口就喝光,泡兩三回就得換茶葉,多麻煩。如今蓋碗很少見了,除非是到“故宮博物院”拜會蔣院長,他那大客廳裏總是會端出蓋碗茶敬客。再不就是在電視劇中也常看見有蓋碗茶,可是演員一手執蓋一手執碗縮著脖子啜茶那副狼狽相,令人發噱,因為他不知道喝蓋碗茶應該是怎樣的喝法。

他平素自己喝茶大概一直是用玻璃杯、保溫杯之類。如今,我們此地見到的蓋碗,多半是近年來本地製造的“萬壽無疆”的那種樣式,瓷厚了一些;日本製的蓋碗,樣式微有不同,總覺得有些怪怪的。近有人回大陸,順便探視我的舊居,帶來我三十多年前天天使用的一隻瓷蓋碗,原是十二套,隻剩此一套了,碗沿還有一點磕損,睹此舊物,勾起往日的心情,不禁黯然。蓋碗究竟是最好的茶具。

茶葉品種繁多,各有擅場。有友來自徽州,同學清華,徽州產茶勝地,但是他看到我用一撮茶葉放在壺裏沏茶,表示驚訝,因為他隻知道茶葉是烘幹打包捆載上船沿江運到滬杭求售,剩下來的茶梗才是家人飲用之物。恰如北人所謂“賣席的睡涼炕”。我平素喝茶,不是香片就是龍井,多次到大柵欄東鴻記或西鴻記去買茶葉,在櫃台前麵一站,徒弟搬來凳子讓坐,看夥計稱茶葉,分成若幹小包,包得見棱見角,那份手藝隻有藥鋪夥計可以媲美。茉莉花窨過的茶葉,臨賣的時候再抓一把鮮茉莉花放在表麵上,所以叫作雙窨。於是茶店裏經常是茶香花香,鬱鬱菲菲。父執有名玉貴者,旗人,精於飲饌,居恒以一半香片一半龍井混合沏之,有香片之濃馥,兼龍井之苦清。吾家效而行之,無不稱善。茶以人名,乃徑呼此茶為“玉貴”,私家秘傳,外人無由得知。

其實,清茶最為風雅。抗戰前造訪知堂老人a於苦茶庵,主客相對總是有清茶一盅,淡淡的、澀澀的、綠綠的。我曾屢侍先君遊西子湖,從不忘記品嚐當地的龍井,不需要攀登南高峰風篁嶺,近處平湖秋月就有上好的龍井茶,開水現衝,風味絕佳。茶後進藕粉一碗,四美具矣。正是“穿牖而來,夏日清風冬日日;卷簾相見,前山明月後山山”(駱成驤聯)。有朋自六安來,貽我瓜片少許,葉大而綠,飲之有荒野的氣息撲鼻。其中西瓜茶一種,真有西瓜風味。我曾過洞庭,舟泊嶽陽樓下,購得君山茶一盒。沸水沏之,每片茶葉均如針狀直立漂浮,良久始舒展下沉,味品清香不俗。

初來台灣,粗茶淡飯,頗想傾阮囊之所有在飲茶一端偶作豪華之享受。一日過某茶店,索上好龍井,店主將我上下打量,取八元一斤之茶葉以應,餘示不滿,乃更以十二元者奉上,餘仍不滿,店主勃然色變,厲聲曰:“買東西,看貨色,不能專以價錢定上下。提高價格,自欺欺人耳!先生奈何不察?”我愛其憨直。現在此茶店門庭若市,已成為業中之翹楚。此後我飲茶,但論品味,不問價錢。

茶之以濃釅勝者莫過於工夫茶。《潮嘉風月記》說工夫茶要細炭初沸連壺帶a 知堂老人:周作人。

碗潑澆,斟而細呷之,氣味芳烈,較嚼梅花更為清絕。我沒嚼過梅花,不過我旅居青島時有一位潮州澄海朋友,每次聚飲酩酊,輒相偕走訪一潮州幫巨商於其店肆。肆後有密室,煙具、茶具均極考究,小壺、小盅有如玩具。更有孌婉丱童a 伺候煮茶、燒煙,因此經常飽吃工夫茶,諸如鐵觀音、大紅袍,吃了之後還攜帶幾匣回家。不知是否故弄玄虛,謂爐火與茶具相距以七步為度,沸水之溫度方合標準。舉小盅而飲之,若飲罷徑自返盅於盤,則主人不悅,須舉盅至鼻頭猛嗅兩下。這茶最有解酒之功,如嚼橄欖,舌根微澀,數巡之後,好像是越喝越渴,欲罷不能。喝工夫茶,要有工夫,細呷細品,要有設備,要人服侍,如今亂糟糟的社會裏誰有那麼多的工夫?紅泥小火爐哪裏去找?伺候茶湯的人更無論矣。普洱茶,漆黑一團,據說也有綠色者,泡烹出來黑不溜秋,粵人喜之。在北平,我隻在正陽樓看人吃烤肉,吃得口滑肚子膨朜不得動彈,才高呼堂倌泡普洱茶。四川的沱茶亦不惡,唯一般茶館應市者非上品。台灣的烏龍名震中外,大量生產,佳者不易得。處處標榜凍頂,事實上哪裏有那麼多的凍頂?

喝茶,喝好茶,往事如煙。提起喝茶的藝術,現在好像談不到了,不提也罷。

a 孌婉丱(guàn)童:此句出自北魏酈道元 《水經注·滱水》。意思是美貌。丱童,即幼童。

飲酒

酒實在是妙,幾杯落肚之後就會覺得飄飄然、醺醺然。平素道貌岸然的人,也會綻出笑臉;一向沉默寡言的人,也會談笑風生。再灌下幾杯之後,所有的苦悶煩惱全都忘了,酒酣耳熱,隻覺得意氣飛揚,不可一世,若不及時知止,可就難免玉山頹欹,剔吐縱橫,甚至撒瘋罵座,以及種種的酒失酒過全部地呈現出來。莎士比亞的《暴風雨》裏的卡力班,那個象征原始人的怪物,初嚐酒味,覺得妙不可言,以為把酒給他喝的那個人是自天而降,以為酒是甘露瓊漿,不是人間所有物。美洲印第安人初與白人接觸,就是被酒所傾倒,往往不惜舉土地畀a 人以換一些酒漿。印第安人的衰滅,至少一部分是由於他們的荒腆於酒。

我們中國人飲酒,曆史久遠。發明酒者,一說是儀狄,又說是杜康。儀狄夏朝人,杜康周朝人b,相距很遠,總之是無可稽考。也許製釀的原料不同、方法不同,所以儀狄的酒未必就是杜康的酒。尚書有《酒誥》之篇,諄諄以酒為戒,一再地說“祀茲酒”(停止這樣的喝酒),“無彝酒”(勿常飲酒),想見古人飲酒早已相習成風,而且到了“大亂喪德”的地步。三代以上的事多不可考,不過從漢起就有酒榷之說,以後各代因之,都是課稅以裕國帑,並沒有寓禁於征的意思。酒很難禁絕,美國一九二○年起實施酒禁,雷厲風行,依然到處都有酒喝。當時筆者道出紐約,有一天友人邀我食於某中國餐館,入門直趨後室,索五加皮,開懷暢飲。忽警察闖入,友人止予勿驚。這位警察徐徐就座,解手槍,鏘a 畀(bì):給,給以。

b 杜康周朝人:杜康實為夏朝人。

然置於桌上,索五加皮獨酌,不久即伏案酣睡。一九三三年酒禁廢,直如一場兒戲。民之所好,非政令所能強製。在我們中國,漢蕭何造律:“三人以上無故群飲,罰金四兩。”此律不曾徹底實行。事實上,酒樓妓館處處笙歌,無時不飛觴醉月。文人雅士水邊修禊,山上登高,一向離不開酒。名士風流,以為持螫把酒,便足了一生,甚至於酣飲無度,揚言“死便埋我”,好像大量飲酒不是什麼不很體麵的事,真所謂“酗於酒德”。

對於酒,我有過多年的體驗。第一次醉是在六歲的時候,侍先君飯於致美齋(北平煤市街路西)樓上雅座。連喝幾盅之後,微有醉意,先君禁我再喝,我一聲不響站立在椅子上舀了一匙高湯,潑在他的一件兩截衫上。隨後我就倒在旁邊的小木炕上呼呼大睡,回家之後才醒。我的父母都喜歡酒,所以我一直都有喝酒的機會。“酒有別腸,不必長大”,語見《十國春秋》,意思是說酒量的大小與身體的大小不必成正比例,壯健者未必能飲,瘦小者也許能鯨吸。我小時候就是瘦弱如一根綠豆芽。酒量是可以慢慢磨煉出來的,不過有其極限。我的酒量不大,我也沒有親見過一般人所豔稱的那種所謂海量。古代傳說“文王飲酒千鍾,孔子百觚”,王充《論衡·語增篇》就大加駁斥,他說:“文王之身如防風之君,孔子之體如長狄之人,乃能堪之。”且“文王孔子率禮之人也”,何至於醉酗亂身?就我孤陋的見聞所及,無論是“青州從事”或“平原督郵”,大抵白酒一斤或黃酒三五斤即足以令任何人頭昏目眩、黏牙倒齒。唯酒無量,以不及於亂為度,看各人自製力如何耳。不為酒困,便是高手。

酒不能解憂,隻是令人在由興奮到麻醉的過程中暫時忘懷一切。即劉伶所謂“無息無慮,其樂陶陶”。可是酒醒之後,所謂“憂心如酲”,那份病酒的滋味很不好受,所付代價也不算小。我在青島居住的時候,那地方背山麵海,風景如繪,在很多人心目中是最理想的卜居之所,唯一缺憾是很少文化背景,沒有古跡耐人尋味,也沒有適當的娛樂。看山觀海,久了也會膩煩,於是呼朋聚飲,三日一小飲,五日一大宴,劃拳行令,三十斤花雕一壇,一夕而罄。七名酒徒加上一位女史,正好八仙之數,乃自命為酒中八仙。有時且結夥遠征,近則濟南,遠則南京、北京,不自謙抑,狂言“酒壓膠濟一帶,拳打南北二京”,高自期許,儼然豪氣幹雲的樣子。當時作踐了身體,這筆賬日後要算。一日,胡適之先生過青島小憩,在宴席上看到八仙過海的盛況大吃一驚,急忙取出他太太給他的一個金戒指,上麵鐫有“戒”字,戴在手上,表示免戰。過後不久,胡先生就寫信給我說:“看你們喝酒的樣子,就知道青島不宜久居,還是到北京來吧!”我就到北京去了。現在回想當年酗酒,哪裏算得是勇,簡直是狂。

酒能削弱人的自製力,所以有人酒後狂笑不止,也有人痛哭不已,更有人口吐洋語滔滔不絕,也許會把平素不敢告人之事吐露一二,甚至把別人的陰私也當眾抖摟出來。最令人難堪的是強人飲酒,或單挑,或圍剿,或投下井之石,千方萬計要把別人灌醉,有人訴諸武力,捏著人家的鼻子灌酒!這也許是人類長久壓抑下的一部分獸性之發泄,企圖獲取勝利的滿足,比拿起石棒給人迎頭一擊要文明一些而已。那咄咄逼人的聲嘶力竭的劃拳,在贏拳的時候,那一聲拖長了的絕叫,也是表示內心的一種滿足。在別處得不到滿足,就讓他們在聚飲的時候如願以償吧!隻是這種鬧飲,以在有隔音設備的房間裏舉行為宜,免得侵擾他人。

《菜根譚》所謂“花看半開,酒飲微醺”的趣味,才是最令人低回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