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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閱讀(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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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到用時方恨少

我到三十歲左右開始以教書為業的時候,發現自己學識不足,讀書太少,應該確有把握的題目,東一個窟窿,西一個缺口,自己沒有全部搞通,如何可以教人?既已荒疏於前,隻好惡補於後,而惡補亦非易事。我忘記是誰寫的一副對聯,“書有未曾經我讀,事無不可對人言”,很有意思,下句好像是司馬光的,上句不知是誰的。這副對聯表麵上語氣很謙遜,細味之則自視甚高。以上句而論,天下之書浩如煙海,當然無法遍讀,而居然發現自己尚有未曾讀過之書,則其已經讀過之書,必已不在少數,這口氣何等狂傲!我愛這句話,不是因為我也感染了幾分狂傲,而是因為我確實知道自己的譾陋,許多該讀而未讀的書太多,故此時時記掛著這句名言,勉勵自己用功。

我自三十歲才知道自動地讀書惡補。惡補之道首要的是先開列書目,何者宜優先研讀,何者宜稍加參閱,版本問題也是非常重要。此時我因兼任一個大學的圖書館長,一切均在草創,經費甚為充足,除了國文係以外各係申請購書並不踴躍,我乃利用機會在英國文學圖書方麵廣事購儲。標準版本的重要典籍以及參考用書乃大致齊全。有了書並不等於問題解決,要逐步一本一本地看。我哪裏有充分時間讀書?我當時最羨慕英國詩人米爾頓,他在大學卒業之後聽從他父親的安排,到郝爾頓鄉下別墅,下帷讀書五年之久,大有董仲舒三年不窺園之概,然後他才出而問世。我的父親也曾經對我有過類似的願望,願我苦讀幾年書,但是格於環境,事與願違。我一麵教書,一麵惡補有關的圖書,真所謂是困而後學。例如莎士比亞劇本,我當時熟悉的不超過三分之一;例如米爾頓,我隻讀過前六卷。這重大的缺失,以後才得慢慢彌補過來。至於國學方麵更是多少年來茫然不知如何下手。

讀書樂

讀書好像是苦事,小時嬉戲,誰愛讀書?既讀書,還要經過無數次的考試,麵臨威脅,擔驚害怕。長大就業之後,不想奮發精進則已,否則仍然要繼續讀書。我從前認識一位銀行家,鎮日價籌劃盈虛,但是他床頭擺著一套英譯法朗士全集,每晚翻閱幾頁,日久讀畢全書,引以為樂。宦場中、商場中有不少可敬的人物,品位很高,嗜讀不倦,可見到處都有讀書種子,以讀書為樂,並非全是隻知道爭權奪利之輩。我們中國自古就重視讀書,據說秦始皇日讀一百二十斤重的竹簡公文才就寢。《鶴林玉露》載:

唐張參為國子司業,手寫九經,每言讀書不如寫書。高宗以萬乘之尊,萬畿之繁,乃亦親灑宸翰,遍寫九經,雲章燦然,始終如一,自古帝王所未有也。

從前沒有印刷的時候講究抄書,抄書一遍比讀書一遍遠要受用。如今印刷發達,得書容易,又有縮印影印之術,無輾轉抄寫之煩,讀書之樂乃大為增加。想想從前所謂 “學富五車”,是指以牛車載竹簡,僅等於今之十萬字弱。紀元前一千年以羊皮紙抄寫一部聖經,需要三百隻羊皮;那時候圖書館裏的書是用鐵鏈鎖在桌上的!《聽雨紀談》有一段話:

蘇文忠公作《李氏山房藏書記》曰:“予猶及見老儒先生言其少時,史記漢書皆手自書,日夜誦讀,唯恐不及。近歲,諸子百家,轉相摹刻,學者之於書,多且易致其文辭學術當倍蓰昔人。而後學之士皆束書不觀,遊談無根。”蘇公此言切中今時學者之病,蓋古人書籍既少,凡有藏者率皆手錄。蓋以其得之之難故,其讀亦不苟。至唐世始有版刻,至宋而益盛,雖雲便於學者,然以其得之之易,遂有蓄之而不讀,或讀之而不滅裂,則以有刻版之故。無怪乎今之不如古也。

其言雖似言之成理,但其結論“今不如古”則非事實。今日書多易得,有便於學子,讀書之樂豈古人之所能想象?今之讀書人所麵臨之一大問題,乃圖書之選擇。開卷有益,實未必然,即有益之書其價值亦大有差別,羅斯金說得好:“所有的書可分為兩大類:風行一時的書與永久不朽的書。”我們的時間有限,讀書當有選擇。各人誌趣不同,當讀之書自然亦異,唯有一共同標準可適用於我們全體國人。凡是中國人皆應熟讀我國之經典,如《詩》《書》《禮》,以及《論語》《孟子》,再如《春秋》《左氏傳》《史記》《漢書》以及《資治通鑒》或近人所著通史,這都是我國傳統文化之所寄。如謂文字艱深,則多有今注今譯之版本在。其他如子集之類,則各隨所願。

人生苦短,而應讀之書太多。人生到了一個境界,讀書不是為了應付外界需求,不是為人,是為己,是為了充實自己,使自己成為一個明白事理的人,使自己的生活充實而有意義。吾故曰:“讀書樂!”我想起英國十八世紀詩人一句詩:

Stuff the head

With all such reading as was never read.

大意是:“把從未讀過的書籍,趕快塞進腦袋裏去!”

曬書記

《世說新語》:“郝隆七月七日,出日中仰臥,人問其故,曰:‘我曬書。’”

我曾想,這位郝先生直挺挺地躺在七月的驕陽之下,曬得渾身滾燙,兩眼冒金星,所為何來?他當然不是在做日光浴,書上沒有說他脫光了身子。他本不是劉伶那樣的裸體主義者。我想他是故作驚人之狀,好引起“人問其故”,他好說出他的那一句驚人之語“我曬書”。如果旁人視若無睹,見怪不怪,這位郝先生也隻好站起來拍拍衣服上的灰塵而去。郝先生的意思隻是要向儕輩誇示他的肚裏全是書。書既裝在肚裏,其實就不必曬。

不過我還是很羨慕郝先生之能把書藏在肚裏,至少沒有曬書的麻煩。我很愛書,但不一定是愛讀書。數十年來,書也收藏了一點,可是並沒有能盡量地收藏到肚裏去。到如今,腹笥還是很儉。所以讀到《世說新語》這一則,便有一點慚愧。先嚴在世的時候,每次出門回來必定買回一包包的書籍。他喜歡研究的主要是小學,旁及於金石之學,積年累月,收集漸多。我少時無形中亦感染了這個嗜好,見有合意的書即欲購來而後快。限於資力學力,當然談不到什麼藏書的規模。不過汗牛充棟的情形卻是體會到了,搬書要爬梯子,曬一次書要出許多汗,隻是出汗的是人,不是牛。每曬一次書,全家老小都累得氣咻咻然,真是天翻地覆的一件大事。見有衣魚蛀蝕,先嚴必定蹙額太息,感慨地說:“有書不讀,叫蠹魚去吃也罷。”刻了一顆小印,曰“飽蠹樓”,藏書所以飽蠹而已。我心裏很難過,家有藏書而用以飽蠹,子女不肖,貽先人羞。

喪亂以來,所有的藏書都棄置在家鄉,起先還叮囑家人要按時曬書,後來音信斷絕也就無法顧到了。倉皇南下之日,我隻帶了一箱書籍,輾轉播遷,曆盡艱苦。曾窮三年之力搜購杜詩六十餘種版本,因體積過大亦在大陸。從此不敢再作藏書之想。此間炎熱,好像蠹魚繁殖特快,隨身帶來的一些書籍竟被蛀蝕得體無完膚,情況之烈前所未有。日前放晴,運到階前展曬,不禁想起從前在家鄉曬書,往事曆曆,如在目前。南渡諸賢,新亭對泣,聯想當時確有不得不然的道理在。我正在佝僂著背,一冊冊地拂拭,有客適適然來,看見階上階下五色繽紛的群籍雜陳,再看到書上蛀蝕透背的慘狀,對我發出輕微的嘲笑道:“讀書人竟放任蠹蟲猖狂乃爾!”我回答說:“書有未曾經我讀,還需拿出曝曬,正有愧於郝隆;但是造物小兒對於人的身心之蛀蝕,年複一年,日益加深,使人意氣消沉,使人形銷骨毀,其慘烈恐有甚於蠹魚之蛀書本者。人生貴適意,蠹魚求一飽,兩俱相忘,何必戚戚?”客嘿然退。乃收拾殘卷,抱入室內。而內心激動,久久不平,想起飽蠹樓前趨庭之日,自慚老大,深愧未學,憂思百結,不得了脫,夜深人靜,爰濡筆為之記。

好書談

從前有一個朋友說,世界上的好書,他已經讀盡,似乎再沒有什麼好書可看了。當時許多別的朋友不以為然,而較年長一些的朋友就更以為狂妄。現在想想,卻也有些道理。

世界上的好書本來不多,除非愛書成癖的人(那就像抽鴉片抽上癮一樣的),真正心悅誠服地手不釋卷,實在有些稀奇。還有一件最令人氣短的事,就是許多最偉大的作家往往沒有什麼憑借,但卻做了後來二三流的人的精神上的財源了。柏拉圖、孔子、屈原,他們一點一滴,都是人類的至寶,可是要問他們從誰學來的,或者讀什麼人的書而成就如此,恐怕就是最善於說謊的考據家也束手無策。這事有點兒怪!難道真正偉大的作家,讀書不讀書沒有什麼關係麼?讀好書或讀壞書也沒有什麼影響麼?

叔本華曾經說好讀書的人就好像慣於坐車的人,久而久之,就不能在思想上邁步了。這真喚醒人的不小迷夢!小說家瓦塞曼竟又說過這樣的話,認為倘若為了要鼓起創作的勇氣,隻有讀二流的作品。因為在讀二流的作品的時候,他可以覺得隻要自己一動手就準強。倘讀第一流的作品卻往往叫人減卻了下筆的膽量。這話也不能說沒有部分的真理。

也許世界上天生有種人是作家,有種人是讀者。這就像天生有種人是演員,有種人是觀眾;有種人是名廚,有種人卻是所謂“老饕”。演員是不是十分熱心看別人的戲,名廚是不是愛嚐別人的菜,我也許不能十分確切地肯定,但我見過一些作家,卻確乎不大愛看別人的作品。如果是同時代的人,更如果是和自己的名氣不相上下的人,大概尤其不願意寓目。我見過一個名小說家,他的桌上空空如也,架上僅有的幾本書是他自己的新著,以及自己所編過的期刊。我也曾見過一個名詩人(新詩人),他的唯一讀物是《唐詩三百首》,而且在他也盡有多餘之感了。這也不一定隻是由於高傲,如果分析起來,也許是比高傲還複雜的一種心理。照我想,也許是真像廚子(哪怕是名廚),天天看見油鍋油勺,就膩了。除非自己逼不得已而下廚房,大概再不願意去接觸這些家夥,甚而不願意見一些使他可以聯想到這些家夥的物事。職業的辛酸,也有時是外人不曉得的。唐代的閻立本不是不願意自己的兒子再做畫師麼?以教書為生活的人,也往往看見別人在聲嘶力竭地講授,就會想到自己,於是覺得“慘不忍聞”。做文章更是一樁嘔心血的事,成功失敗都要有一番產痛,大概因此之故不忍讀他人的作品了。

撇開這些不說,站在一個純粹讀者而論,卻委實有好書不多的實感。分量多的書,糟粕也就多。讀讀杜甫的選集十分快意,雖然有些佳作也許漏過了選者的眼光。讀全集怎麼樣?叫人頭痛的作品依然不少。據說有把全集背誦一字不遺的人,我想這種人不是缺乏美感,就隻是為了訓練記憶。頂討厭的集子更無過於陸放翁,分量那麼大,而佳作卻真寥若晨星。反過來,古詩十九首,郭璞遊仙詩十四首卻不能不叫人公認為人類的珍珠寶石。錢鍾書的小說裏曾說到一個產量大的作家,在房屋恐慌中,忽然得到一個新居,滿心高興。誰知一打聽,才知道是由於自己的著作汗牛充棟的結果,把自己原來的房子壓塌,而一直落在地獄裏了。這話誠然有點刻薄,但也許對於像陸放翁那樣不知趣的笨伯有一點點兒益處。

古往今來的好書,假若讓我挑選,舉不出十部。而且因為年齡環境的不同,也不免隨時有些更易。單就目前論,我想是:《柏拉圖對話錄》《論語》《史記》《世說新語》《水滸傳》《莊子》《韓非子》,如此而已。其他的書名,我就有些躊躇了。或者有人問:你自己的著作可以不可以列上?我很悲哀,我隻有毫不躊躇地放棄附驥之想了。一個人有勇氣(無論是糊塗或欺騙)是可愛的,可惜我不能像上海某名畫家,出了一套《世界名畫選集》,卻隻有第一本,那就是他自己的“傑作”!

讀《駱駝祥子》

老舍先生的小說,隻要印成本子,我差不多都看過。在藝術上,《駱駝祥子》是最成熟的。

老舍先生的小說之第一個令人不能忘的是他那一口純熟而幹脆的北平話。他的詞彙豐富,句法幹淨利落,意味俏皮深刻。會說北平話的人多的是,能用北平方言寫成優秀文學作品的卻很少見。大約二十多年前,北平的一種小報,《愛國白話報》,上麵常常刊載小說,後來刊為許多小冊,總名曰《新鮮滋味》,其中頗有佳作,有一本《庫緞眼》我至今不能忘記,其文體便是道地的北平方言。還有一位“損公”常在這小報上發表“演徽”,也用的是簡勁幽默的北平話,給我的印象很深。老舍先生的文字比這個更進一步,他融合了不少的歐化的句法。於是於幹淨利落之外,又加上了飽滿細膩。《駱駝祥子》保持了老舍先生曆來擅長的文字優秀,而且也許是因為這部小說寫的是北平的土著“拉車的”,所以寫來格外得心應手。

文字的優異是使作品成功的條件之一,但不是條件的全部。成功的作品必定有豐富的內容和嚴重的意義。老舍先生的早年作品,如《二馬》《老張的哲學》等,如果有缺點的話,最大的一點應是在文字方麵給了讀者甚大的愉快,而內中的人物描寫反倒沒有給讀者留下多大的印象。《駱駝祥子》不是這樣。在這部小說裏,我們清晰地認識出一個人,他的性格、體態、遭遇,都活生生地在我們眼前跳躍著。其中文字的美妙處,雖然不一而足,雖然是最出色的一點,但是我在讀完之後不能不說文字的美妙乃是次要的。我掩卷之後,心裏想的是祥子這個人,他的命運,他的失散的原因,他那一階級的人的悲劇。至於書中的流利有趣的文章,我一麵瀏覽,一麵確覺得它有引人入勝的力量,可是隨看隨忘,沒有十分地往心上走。看到盡頭處,我的注意力完全在書中的主人公身上,我覺得他是一個活人,我心裏盤算著的是這一出悲劇,我早忘記了作者是誰,更談不到作者的文筆了!這是藝術的成功處。老舍先生的文字雖然越來越精,可是早已超出了崇尚幽默的那一時期的風尚,他不專在字句上下功夫,他在另一方向上找到發展的可能了。

哪一個方向呢?就是人性的描寫。《駱駝祥子》有一個故事,故事並不複雜,是以一個人為骨幹。故事的結構便是隨著這一個人的遭遇而展開的。小說不可以沒有故事,但亦絕不可以隻是講故事。最上乘的藝術手段是憑借著一段故事來發揮作者對於人性的描寫。《駱駝祥子》給了我們一個好的榜樣。老舍先生所以把祥子寫得這樣生動,是因為他必定設身處地地替祥子著想了,他必定假想自己即是祥子,在倒黴時心裏是怎樣的滋味,在得意時心裏是怎樣的感覺,受欺騙時是如何憤怒,被誘惑時是如何為難,我們的作者都必定潛心地揣摩透了,然後忠實地細膩地寫出來。作者真懂了他所要寫的人是什麼樣的人,他所要寫的事是什麼樣的事。

有人說“一切文學皆是自傳”。這要看自傳二字怎樣講法。老舍先生沒有拉過車,我知道。《駱駝祥子》不是自傳,老舍先生另有“自傳”。拉車這一行的行話和規矩,他是很懂得的,但這並不難,北平人平時留意地麵上事的都懂得這一套。拉車的甜酸苦辣,也不難知道,常和車夫聊天兒也自然就明白幾分。唯獨人的“心理”最難懂,最難懂得徹底,即便懂也難於寫得透徹——這是藝術!好的小說沒有不是“心理學的”。英國小說中我最歡喜哀利奧特的作品,她分析人物性格最為細致,她的小說都有很好的故事,但她最著力處不是故事的敘述,而是於人物在每一情況中的心理狀態加以刻意的描寫。這是很吃力的工作,小說因此獲得了嚴重性,小說因此不隻是供人娛樂,小說幫助了我們理解人性。一切偉大文學都是這樣的。莎士比亞的戲劇有許多是從簡陋的傳奇改編的,故事是沒有什麼兩樣的,但結果是怎樣不同的兩般麵貌!我們中國的舊小說,大部分都是赤裸的故事,有間架,沒有血肉,隻可供消閑,不能成為高級的藝術。近年來的新小說,大部分還是犯這個毛病,故事的範圍往往很大,而結果是大題小做,輕描淡寫地從表麵上滑過,不能深入。《駱駝祥子》指示出了一個正確的寫作方法。

《駱駝祥子》雖與抗戰無關,但由於它的藝術的成功,仍然值得我們特別地推薦。

灰色的書目

在今年二月間,《清華周刊》同人請梁任公擬一《國學入門書要目》,直到五月裏這個書目才在周刊上注銷。以後就有許多報紙雜誌傳錄了。我個人覺得這種書目對於一般淺學的青年是多少有一點益處的;不料今天副刊上讀到吳稚暉的《箴洋八股化之理學》,才知道有人以為這書目是“災梨禍棗” “可發一笑”“於人大不利,於學無所明”。

我覺得吳先生的文章倒真是有一點“灰色”!又長又冗的一大篇,簡直令人捉不到他的思想的線索和辯駁的論點。裏麵文法錯誤欠妥的地方,不可計數;然而這是可以原諒的,因為“最高等之名流”寫文章的時候往往是不計較其文章之通不通的。我最為吳先生惋惜的,便是他似乎不曾知道梁先生擬的書目的動機和內容,以致所下的斷語隻是糊塗、誤解、孟浪!

我已經說過,梁氏擬書目是由於《清華周刊》記者的請求。胡適之的書目也是正在同時候請求擬作的。因為胡氏書目發表在先,所以梁氏書目附有批評的話。然而這絕不是如吳先生所說:“梁先生上了胡適之的惡當,公然把……一篇書目答問擇要。從西山送到清華園!”

整理國故原不必盡人而能,因為那是需要專門的人才,無須乎“大批的造”。假如代代能有幾個梁啟超、胡適去擔任這個苦工,常為後學開辟求學的途徑,那我們盡可高枕無憂,分工求學,或到法國去學“機關槍對打”,或到什麼灑羅埃去學工藝。然而這話在討論梁氏書目的時候,是說不著的!梁氏書目的主旨不是要造就一大批整理國故的人才,隻是指示青年以研究國學的初步方法——這是在梁氏書目的附錄裏已經寫得明明白白,而吳先生不曾了解。

我不大明白,為什麼國學書目是“灰色”的。這個理由,吳先生在他的灰色的文章裏也並沒有說出。要解答這個問題,先要知道國學的性質。國學便是一國獨自形成的學問,國學便是所以別於舶來的學問的一個名詞。梁先生在與《清華周刊》記者談話中曾說:“國學常識依我所見就是簡簡單單的兩樣東西:一,中國曆史之大概;二,中國人的人生觀。”當然,學問這個東西,是不分國界的;不過中國在未開海禁以前,所有的經天緯地的聖經賢傳,禍國殃民的邪說異端,大半是些本國的土產。到了現在,固然杜威羅素的影響也似乎不在孔孟以下,然而我們暫且撇開古今中外的學問的是非善惡的問題不論,為命名清晰起見,把本國土產的學問叫作國學,這卻沒有什麼不可以的。今依梁氏之說,假定國學的常識(梁氏書目實在也不過是供給一些常識)是中國曆史和中國人的人生觀,我覺得這就很有研究的價值。換言之,很有做書目的價值。假如吳先生沒讀過中國曆史,他就不能夠說出“孔孟老墨便是春秋戰國亂世的產物”的話;假如吳先生不知道中國人的人生觀,他就不能夠寫出《箴洋八股化之理學》的大文;假如吳先生在呱呱落地之時就“同陳頌平先生相約不看中國書”,他就連今天看《晨報》副刊的能力都沒有了。為什麼吳先生到現在似乎很有些國學知識,反來“過水拆橋”,諷刺一般青年“飽看書史”為複古,攻擊開擬國學書目的為妖言惑眾?

梁氏書目預備出洋學生帶出洋的書隻有十四種,見《周刊》原文篇末的附函,而吳先生乃糊裏糊塗地以為全書目皆是為出洋學生帶出洋的,唉,這真是吳先生自己所說“凡事失諸毫厘,差以千裏”了。今為宣傳“禍國殃民”的“妖言”起見,把梁氏擬應帶出洋的書目列左:

《四書集注》石印正續《文獻通考》相台本《五經單注》

石印《文選》石印浙刻《二十二子》《李太白集》

《墨子閑詁》《杜工部集》《荀子集解》

《白香山集》鉛印《四史》《柳柳州集》

鉛印正續《資治通鑒》《東坡詩集》

內中幾乎一半是中國文學書,一半是經史子。這是一切要學習中國韻文散文所必須讀的根基書。沒有充分讀過這種“臭東西”的,不要說四六電報打不出,即是白話文也必寫不明白。如其吳先生以為留學生的任務隻是去到外國學習“用機關槍對打”的“工藝”,那我也就沒有話說;若是吳先生還知道除了“用機關槍對打”以外,留學生還有事可做,有事應做,那麼“出洋學生帶了許多線裝書出去”倒未必“成一個廢物而歸”!

以為“什麼都是我國古代有的”,這種思想當然是值得被吳先生斥為 “狗屁”;而以為國學便是古董遂“相約不看中國書”的思想,卻也與狗屁相差不多!外國的學問不必勉強附會,認為我國古代早有,而我國古代確是早有的學問,也正不必秘而不宣。自誇與自卑的思想都是該至少“丟在茅廁裏三十年”的!當然見仁見智,不能盡人而同,然而立言之際也該有些分寸。譬如你主張先用機關槍對打,後整理國故,那麼開設文化學院的人並不一定和你的主張根本衝突,隻是時間遲早之差罷了,那又何必小題大做把異己者罵得狗血噴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