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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自然(1 / 3)

《樹》reference_book_ids":[7130894717549546531]}]},"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雷

“風來嘍,雨來嘍,和尚背著鼓來嘍。”這是我們家鄉常聽到的一個童謠。平常是在風雨欲來的時候唱的。那個“鼓”就是雷的意思罷。我小的時候就很怕雷,對於這個童謠也就覺得頗有一點兒恐懼的意味。雨是我所歡迎的,我喜歡那狂暴的驟雨,雨後院裏的積水,雨後吹胰子泡,雨後吃鹹豌豆,但是雷就令我困惱。隱隱的遠雷還無傷大雅,怕的是那霹雷,喀喳一聲,不由得不心跳。

我小時候怕雷的緣故有二。一個是老早就灌輸進來的迷信。有人告訴我說,雷有兩種,看那雷聲之前的電閃就可以知道,如是紅的,那便是殛妖精的,如是白的,那便是殛人的。因此,每逢看見電火是白色的時候,心裏就害怕。殛妖精與我無關,我知道我不是妖精,但是殛人則我亦可能有份。而且據說有許多項罪過都是要天打雷劈的,不孝父母固不必說,瑣細的事如遺落米粒在地上也可能難逃天誅的。被雷打的人,據說是被雷公 (尖嘴猴腮的模樣)一把揪到庭院裏,雙膝跪落,背上還要燒出一行黑字,寫明罪狀。我吃飯時有無米粒落地,我是一點兒把握也沒有的。所以每逢電火在頭上盤旋,心裏就打鼓,極力反省吾身,希望未曾有幹天怒。第二個怕雷的緣故是由一點兒粗淺的科學常識。從小學課本更知道雷與電閃是一件東西,是陰陽電在天空中兩朵雲間吸引而中和,如果筆直地從天空戳到地麵便要打死觸著它的人或畜,不要立在大樹下。這比迷信的說法還可怕。因為雷公究竟不是瞎眼的,而電火則並無選擇,誰碰上誰倒黴。因此一遇到雷雨,便覺得坐立不安,無所逃於天地之間。後院就有一棵大榆樹,說不定我就許受連累。我頭癢都不敢抓,怕摩擦生電而與雷電接連!

年事稍長,對於雷電也就司空見慣,而且心想這麼多次打雷都沒有打死我,以後也許不會打死我了。所以膽就漸壯起來,聽到霹靂,頂多打個冷戰,看見電閃來得急猛,頂多用手掌按住耳朵,為保護耳膜起見張開大嘴而已。像小時候想在腦袋頂上裝置避雷針的幼稚念頭,是不再有的了。

可是我到了四川,可真開了眼,才見到大規模的雷電。這地方的雷比別處的響,也許是山穀回音的緣故,也許是住的地方太高太曠的緣故,打起雷來如連珠炮一般,接連地圍著你的房子轉,窗戶玻璃(假如有的話)都震得響顫,再加上風狂雨驟,雷閃一陣陣地照如白晝,令人無法安心睡覺。有一位膽小的太太,嚇得穿上了她的丈夫的兩隻膠鞋,立在屋中央,據說是因為膠鞋不傳電。上床睡的時候,她給四隻床腿穿上了四隻膠鞋,兩隻手還要牽著兩個女用人,這才稍覺放心。我雖覺得她太膽小一點兒,但是我很同情她,因為我自己也是很被那些響雷所困擾的。我現在想起四川的雷,還有餘悸。

我讀到《讀者文摘》上一篇專談雷的文章,恐怖的心情為之減卻不少。他說:“你不用怕,一個人被雷打死的機會是極少的,比中頭彩還難,那機會大概是一百萬分之一都還不到。”我覺得有理。我彩票買過多少回,從沒有中過頭彩,對於倒黴的事焉見得就那麼好運氣呢?他還有一個更有力的安慰,他說:“雷和電閃既是一件東西,那麼在你看見電火一閃的時候,問題便已經完全解決,該中和的早已中和了,該劈的早已也就劈了,剩下來的雷聲隨後被你聽見,並不能為害。如果你中頭彩,雷電直落在你的腦瓜頂上,你根本就來不及看見那電閃,更來不及聽那一聲雷響,所以,你怕什麼?”這話說得很有理。電光一閃,一切完事。那聲音響就讓它響去好了。如果電閃和雷聲之間的距離有一兩秒鍾,那足可證明危險地區離你還有百八十裏地,大可安心。萬一,萬一,一個雷霆正好打在頭上,那也隻好由它了。

話雖如此,有兩點我仍未能釋然。第一,那喀喳的一聲我還是怵。過年的時候頑皮的小孩子燃起一個小爆仗往我腳下一丟,我也要嚇一跳。我自己放煙火,“太平花”還可以放著玩玩,“大麻雷子”我可不敢點,那一聲響我受不了。我是覺得,凡是大聲音都可怕,如果來得急猛則更可怕。原始的民族看見雷電總以為是天神發怒,雖說是迷信,其實那心情不難了解。猛然地天地間發生那樣的巨響,如何能不驚怪?第二,被雷殛是最倒黴的死法。有一次報上登著,夫妻睡在床上,雙雙地被雷劈了。於是人們紛紛議論,都說這兩個人沒幹好事。假使一個人走在街上被汽車撞死,一般人總會寄予同情,認為這是意外橫禍,對於死者之所以致死必不再多作捉摸,唯獨對於一個被雷殛的人,大家總懷疑他生前的行為必定有點曖昧,死是小事,身死而為天下笑,這未免太冤了。

北平的人家,差不多家家都有幾棵相當大的樹。前院一棵大槐樹是很平常的。槐蔭滿庭,槐影臨窗,到了六七月間槐黃滿樹,使得家像一個家,雖然樹上不時地有一根細絲吊下一條綠顏色的肉蟲子,不當心就要粘得滿頭滿臉。槐樹壽命很長,有人說唐槐到現在還有生存在世上的。這種樹的樹幹就有一種糾繞蟠屈的姿態,自有一股老醜而並不自謙的神氣,有這樣一棵矗立在前庭,至少可以把“樹小牆新畫不古”的譏誚免除三分之一。後院照例應該有一棵榆樹,榆與餘同音,示有餘之意。否則榆樹沒有什麼特別值得令人喜愛的地方,成年地往下灑落五顏六色的毛毛蟲,榆錢做糕也並不好吃。至於邊旁跨院裏,則隻有棗樹的份,“葉小如鼠耳”,到處生些怪模怪樣的能刺傷人的小毛蟲。棗實隻合做棗泥餡子,生吃在肚裏就要拉棗醬,所以左鄰右舍的孩子、老嫗任意撲打也就算了。院子中央的四盆石榴樹,那是給天棚魚缸做陪襯的。

我家裏還有些別的樹。東院裏有一棵柿子樹,每年結一二百個高莊柿子,還有一棵黑棗。垂花門前有四棵西府海棠,豔麗到極點。西院裏有四棵紫丁香,占了半個院子。後院有一棵香椿和一棵胡椒,椿芽、椒芽成了燒黃魚和拌豆腐的最好的佐料。榆樹底下有一個葡萄架,年年在樹根左近要埋一隻死貓(如果有死貓可得)。在從前的一處家園裏,還有更多的樹,桃、李、胡桃、杏、梨、藤蘿、鬆、柳,無不具備。因此,我從小就對於樹存有偏愛。我嚐麵對著樹生出許多非非之想,覺得樹雖不能言、不解語,可是它也有生老病死,它也有榮枯,它也曉得傳宗接代,它也應該算是“有情”。

樹的姿態各個不同。亭亭玉立者有之,矮墩墩的有之,有張牙舞爪者,有佝僂其背者,有戟劍森森者,有搖曳生姿者,各極其致。我想樹沐浴在熏風之中,抽芽放蕊,它必有一番愉快的心情。等到花簇簇,錦簇簇,滿枝頭紅紅綠綠的時候,招蜂引蝶,自又有一番得意。落英繽紛的時候可能有一點傷感,結實累累的時候又會有一點遲暮之思。我又揣想,螞蟻在樹幹上爬,可能會覺得癢癢出溜的;蟬在枝葉間高歌,也可能會覺得聒噪不堪。總之,樹是活的,隻是不會走路,根紮在哪裏便住在哪裏,永遠沒有顛沛流離之苦。

小時候聽“名人演講”,有一次是一位什麼“都督”之類的角色講演“人生哲學”,我隻記得其中一點點,他說:“植物的根是向下伸,獸畜的頭是和身軀平的,人是立起來的,他的頭是在最上端。”我當時覺得這是一大發現,也許是生物進化論的又一嶄新的說法。怪不得人為萬物之靈,原來他和樹比較起來是本末倒置的。人的頭高高在上,所以“清氣上升,濁氣下降”。有道行的人,有坐禪,有立禪,不肯倒頭大睡,最後還要講究坐化。

可是曆來有不少詩人並不這樣想,他們一點也不鄙視樹。美國的佛洛斯特有一首詩,名《我的窗前樹》,他說他看出樹與人早晚是同一命運的,都要倒下去,隻有一點不同,樹擔心的是外在的險厄,人煩慮的是內心的風波。又有一位詩人名Kilmer,他有一首著名的小詩《樹》,有人批評說那首詩是“壞詩”,我倒不覺得怎樣壞,相反的,“詩是像我這樣的傻瓜做的,隻有上帝才能造出一棵樹”,這兩行詩頗有一點意思。人沒有什麼了不起,侈言創造,你能造出一棵樹來麼?樹和人,都是上帝的創造。最近我到阿裏山去遊玩,路邊見到那株“神木”,據說有三千年了,比起莊子所說的“以八千歲為春,以八千歲為秋”的上古大椿還差一大截子,總算有一把年紀,可是看那一副形容枯槁的樣子,隻是一具枯骸,何神之有!我不相信“枯樹生華”那一套。我隻能生出“樹猶如此,人何以堪”的感想。

我看見阿裏山上的原始森林,一片片,黑壓壓,全是參天大樹,鬱鬱蔥蔥。但與我從前在別處所見的樹木氣象不同。北平公園大廟裏的柏,以及梓橦道上的所謂“張飛柏”,號稱“翠雲廊”,都沒有這裏的樹那麼直、那麼高。像黃山的迎客鬆,屈鐵交柯,就更不用提,那簡直是放大了的盆景。這裏的樹大部分是檜木,全是筆直的,上好的電線杆子材料。姿態是談不到,可是自有一種榛莽未除、入眼荒寒的原始山林的意境。局促在城市裏的人走到原始森林裏來,可以嗅到“高貴的野蠻人”的味道,令人精神上得到解放。

盆景

我小時候,看見我父親書桌上添了一個盆景,我非常喜愛。是一盆文竹,栽在一個細高的方形白瓷盆裏,似竹非竹,細葉嫩枝,而不失其挺然高舉之致。凡物小巧則可愛。修篁成林,蔽不見天,固然幽雅宜人,而盆盎之間綠竹猗猗,則亦未嚐不惹人憐。文竹屬百合科,當時在北方尚不多見。

我父親為了培護他這個盆景,費了大事。先是給它配上一個不大不小的硬木架子,安置在臨窗的書桌右角,高高地傲視著居中的硯田。按時澆水,自不待言,苦的是它需陽光照曬,晨間陽光曬進窗來,便要移盆就光,讓它享受那片刻的煦暖。若是搬到院裏,時間過久則又不勝驕陽的肆虐。每隔一兩年要翻換肥土,以利新根。敗枝枯葉亦須修剪。聽人指點,用筆管戳土成穴,灌以稀釋的芝麻醬湯,則新芽茁發,其勢甚猛。有一年果然抽芽竄長,長至數尺而意猶未盡,乃用細繩吊係之,使緣窗匍行,如蔦蘿然。

此一盆景陪伴先君二三十年,依然無恙。後來移我書齋之內,仍能保持常態,在我憑幾寫作之時,為我增加情趣不少。嗣抗戰軍興,家中乏人照料,冬日書齋無火,文竹終於僵凍而死。喪亂之中,人亦難保,遑論盆景!然我心中至今戚戚。

這一盆文竹乃購自日商。日本人好像很精於此道。所製盆栽,率皆枝條掩映,俯仰多姿。尤其是盆栽的鬆柏之屬,能將文理盤錯的千尋之樹,縮收於不盈咫尺的缶盆之間,可謂巧奪天工。其實盆栽之術,源自我國,日人善於模仿,巧於推銷,百年來盆栽遂亦為西方人士所嗜愛。Bonsai一語實乃中文盆栽二字之音譯。

據說盆景始於漢唐,盛於兩宋。明朝吳縣人王鏊作《姑蘇誌》有雲:“虎邱人善於盆中植奇花異卉,盤鬆古梅,置之幾案,清雅可愛,謂之盆景。”是姑蘇不僅擅園林之美,且以盆景之製作馳譽於一時。劉鑾《五石瓠》:“今人以盆盎間樹石為玩,長者屈而短之,大者削而約之,或膚寸而結果實,或咫尺而蓄蟲魚,概稱盆景,元人謂之些子景。”些子大概是元人語,細小之意。

我多年來漂泊四方,所見盆景亦夥,南北各地無處無之,而技藝之精則均與時俱進。見有鬆柏盆景,或根株暴露,作龍爪攫拿之狀,名曰“露根”。或斜出倒掛於盆口之處,挺秀多姿,儼然如黃山之“蒲團”“黑虎”,名曰“懸崖”。或一株直立,或左右並生,無不於剛勁挺拔之中展露搔首弄姿之態。甚至有在淺缽之中植以楓林者,一二十株楓樹集成叢林之狀,居然葉紅似火,一片霜林氣象。種種盆景,無奇不有,納須彌於芥子,取法乎自然。作為案頭清供,誠為無上妙品。近年有人以盆景為專業,有時且公開展覽,琳琅滿目,洋洋大觀。盆景之培養,需要經年累月,悉心經營,有時甚至經數十年之辛苦調護方能有成。或謂有曆千百年之盆景古木,價值連城,是則殆不可考,非我所知。

盆景之妙雖尚自然,然其製作全賴人工。就藝術觀點而言,藝術本為模仿自然。例如圖畫中之山水,尺幅而有千裏之勢。杜甫望嶽,層雲蕩胸,飛鳥入目,也是窮目之所及而收之於筆下。盆景似亦若是,唯表現之方法不同。黃山之鬆,何以有那樣的虯蟠之態?那並不是自然的生態。山勢確犖,峭崖多隙,鬆生其間,又複終年的煙霞翳薄,夙雨颼颼,當然枝柯虯曲,甚至倒懸,欲直而不可得。原非自然生態之鬆,乃成為自然景色之一部。畫家喜其奇,走筆寫鬆遂常作龍蟠虯曲之勢。製盆景者師其意,納小鬆於盆中,培以最少量之肥土,使之滋長而不過盛,芟之剪之,使其根部坐大,又用鉛鐵絲縛繞其枝幹,使之彎曲作態而無法伸展自如。

藝術與自然本是相對的名詞。凡是藝術皆是人為的。西諺有雲,Ars est celare artem(真藝術不露人為的痕跡),猶如吾人所謂“無斧鑿痕”。我看過一些盆景,鉛鐵絲尚未除去,好像是五花大綁,即或已經解除,樹皮上也難免皮開肉綻的疤痕。這樣藝術的製作,對於植物近似戕害生機的桎梏。我常在欣賞盆景的時候,聯想到在遊藝場中看到的一個患侏儒症的人,穿戴齊整地出現在觀眾麵前,博大家一笑。又聯想從前婦女的纏足,纏得趾骨彎折,以成為三寸金蓮,作搖曳婀娜之態!

我讀龔定庵《病梅館記》,深有所感。他以為一盆盆的梅花都是匠人折磨成的病梅,用人工方法造成的那副彎曲佝僂之狀乃是病態,於是他解其束縛,脫其桎梏,任其無拘無束地自然生長,名其齋為病梅館。龔氏此文,常在我心中出現,令我憬然有悟,知萬物皆宜順其自然。盆景,是藝術,而非自然。我於欣賞之餘,真想效龔氏之所為,去其盆盎,移之於大地,解其纏縛,任其自然生長。

四君子

梅、蘭、竹、菊,號稱花中四君子,其說始於何時,創自何人,我不大清楚。集雅齋《梅竹蘭菊四譜》,小引雲:“文房清供,獨取梅竹蘭菊四君者,無他,則以其幽芬逸致,偏能滌人之穢腸而澄瑩其神骨。”四君子風骨清高固無論已,但是初學花卉者總是由此入手。記得幼時模擬芥子園畫譜就是麵對幾頁梅蘭竹菊而依樣畫葫蘆,蓋取其格局筆路比較簡單明了容易下筆。其中有多少幽芬逸致,彼時尚難領略。最初是畫梅,我根本不曾見過梅花樹,細枝粗杆,勾花點蕊,輒沾沾自喜,以為暗香疏影亦不過如是,直到有一位朋友給我當頭一棒:“吾家之犬,亦優為之。”從此再也不敢動筆。蘭花在北方是少見的,我年輕時隻見過一次,那是有人從福建“捧”到北方來的一盆素心蘭,放在女主人屋角一隻細高的硬木架上,居然抽莖放蕊,聽說有幽香盈室(我聞不到),我隻看到亂蓬蓬的像是一叢野草。竹子倒不大稀罕,不過像林處士所謂“竹樹繞吾廬,清深趣有餘”,對我而言一直是想象中的境界。所以竹雨是什麼樣子,竹香是什麼味道,竹笑是什麼神情,我都不大了解。有人說“喜寫蘭,怒寫竹”,這話當然有道理,但我有喜怒卻沒有這種起升華作用的才幹。至於菊,直是滿坑滿穀,何處無之,難得在東籬下遇見它而已。近日來藝菊者往往過分溺愛,大量催肥,結果是每個枝頭頂著一個大饅頭,簾卷西風,花比人癡胖!這時候,誰還要為它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