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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自然(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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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年事漸長,慢慢懂了一點道理,四君子並非是浪博虛名,確是各自有它的特色。梅,剪雪裁冰,一身傲骨;蘭,空穀幽香,孤芳自賞;竹,篩風弄月,瀟灑一生;菊,淩霜自得,不趨炎熱。合而觀之,有一共同點,都是清華其外,淡泊其中,不做媚世之態。畫,不是純技術的表現,畫的裏麵有韻味,畫的背後有個人。畫家的胸襟風度不可避免地會流露在畫麵之上。我嚐以為,唯有君子才能畫四君子,才能恰如其分表達出四君子的風骨。藝術,永遠是人性的表現。唯有品格高超的人才能畫出趣味高超的畫。

劉延濤先生的四君子圖,我認為實在是近年來罕見的精品,是四幅水墨畫,不但畫好,詩書也配合得好,看得出來是趁墨汁未幹時就蘸著餘墨題詩,一氣嗬成,墨色勻稱。詩、書、畫,渾然成為一體。四君子加上畫家,應該是五君子了。畫成於一九六三年、一九六四年間,我最初記得是在七友畫展中見到的,印象極深。如今張在壁上,我乃能朝夕相對,令人翛然心遠,俗慮頓消。畫的題識是這樣的:

最是傲霜菊亦殘,更無雁字報平安。

少年意氣消沉盡,自寫梅花共歲寒。

故園清芬久寂寞,滋蘭九畹不為多。

殷勤護得靈根舊,我欲飛投向汨羅。

高節臨風夏亦寒,虛心閱世始能安。

於今漸悟修身法,日日硯田種萬竿。

籬下寄居非得計,瓶中供養更堪哀。

何如大野友寒翠,迎接霜風次第開。

群芳小記

“老子愛花成癖”,這話我不敢說。愛花則有之,成癖則談何容易。需要有一塊良好的場地,有一間寬敞的溫室,有各種應用的器材。更重要的是有健壯的體格,和充分的閑暇。我何足以語此。好不容易我有了餘力,有了閑暇,但是曾幾何時,人垂垂老矣!兩臂乏力,腰不能彎,腿不能蹲。如何能夠剪草、搬盆、施肥、換土?請一位園丁,幾天來一次,隻能幫做一點粗重的活。而且花是要自己親手培養,看著它抽芽放蕊,才有趣味。像魯迅所描寫的“吐兩口血,扶著丫鬟,到階前看秋海棠”,那能算是享受麼?

遷台以來,幾度播遷,看到了不少可愛的花。但是我經過多少次的移徙,“喬遷”上了高樓,竟沒有立錐之地可資利用,種樹蒔花之事乃成為不可能。無已,隻好寄情於盆栽。幸而菁清愛花有甚於我者,她拓展陽台安設鐵架,常不惜長途奔走載運花盆、肥土,戴上手套做園藝至於忘寢廢食。如今天晴日麗,我們的窗前綠意盎然。尤其是她培植的“君子蘭”由一盆分為十餘盆,綠葉黃花,葳蕤多姿。我常想起黃山穀的句子:“白發黃花相牽挽,付與傍人冷眼看。”

菁清喜歡和我共同賞花,並且要我講述一些有關花木的見聞,爰就記憶所及,拉雜記之。

一、海棠

海棠的風姿豔質,於群芳之中頗為突出。

我第一次看到繁盛繽紛的海棠是在青島的第一公園。二十年春,值公園中櫻花盛開,夾道的繁花如簇,交叉蔽日,蜜蜂嗡嗡之聲盈耳,遊人如織。我以為櫻花無色無香,縱然蔚為雪海,亦無甚足觀,隻是以多取勝。徘徊片刻,乃轉去苗圃,看到一排排西府海棠,高及丈許,而花枝招展,綠鬢朱顏,正在風情萬種、春色撩人的階段,令人有忽逢絕豔之感。

海棠的品種繁多,以“西府”為最勝,其姿態在“貼梗”“垂絲”之上。最妙處是每一花苞紅得像胭脂球,配以細長的花莖,斜欹挺出而微微下垂,三五成簇。凡是花,若是緊貼在梗上,便無姿態,例如茶花,好的品種都是花朵挺出的。櫻花之所以無姿態,便是因為無花莖。榆葉梅之類更是品斯下矣。海棠花苞最豔,開放之後花瓣的正麵是粉紅色,背麵仍是深紅,俯仰錯落,濃淡有致。海棠的葉子也陪襯得好,嫩綠光亮而細致。給人整個的印象是嬌小豔麗。我立在那一排排的西府海棠前麵,良久不忍離去。

十餘年後我才有機會在北平寓中垂花門前種植四棵西府海棠,著意培植,春來枝枝花發,朝夕品賞,成為畢生快事之一。明初詩人袁士元《和劉德彝海棠詩》有句雲:“主人愛花如愛珠,春風庭院如畫圖。”似此古往今來,同嗜者不在少。兩蜀花木素盛,海棠尤為著名。昌州(今大足縣)且有“海棠香國”之稱。但是杜工部經營草堂,廣栽花木,獨不及海棠,詩中亦不加吟詠,或謂避母諱,不知是否有據。唐詩人鄭穀《蜀中賞海棠》詩雲:“濃淡芳春滿蜀鄉,半隨風雨斷鶯腸,浣花溪上堪惆悵,子美無心為發揚。”其言若有憾焉。

以海棠與美人春睡相比擬,真是聯想力的極致。《唐書?楊貴妃傳》:“明皇登沉香亭,召楊妃,妃被酒新起,命力士從侍兒扶掖而至。明皇笑曰:‘此真海棠睡未足耶?’”大概是海棠的那副懶洋洋的嬌豔之狀像是美人春睡初起。究竟是海棠像美人,還是美人像海棠,倒是一個有趣的問題。蘇東坡一首《海棠》詩有句雲:“林深霧暗曉光遲,日暖風清春睡足。”是把海棠比作美人。

秦少遊對於海棠特別感興趣。宋釋惠洪《冷齋夜話》:“少遊在橫州,飲於海棠橋,橋南北多海棠,有老書生家於海棠叢間。少遊醉宿於此,明日題其柱雲:‘喚起一聲人悄,衾暖夢寒窗曉。瘴雨過,海棠開,春色又添多少?社甕釀成微笑,半破癭瓢共舀。覺傾倒,急投床,醉鄉廣大人間小。’”家於海棠叢中,多麼風流!少遊醉後題詞,又是多麼瀟灑!少遊家中想必也廣植海棠,因為同為蘇門四學士的晁補之有一首《喜朝天》,注“秦宅海棠作”,有句雲:“碎錦繁繡,更柔柯映碧,纖勻殷。誰與將紅間白。采薰籠,仙衣覆斑斕。如有意,濃妝淡抹,斜倚闌幹。”刻畫得淋漓盡致。

二、含笑

白樸的曲子《廣東原》有這樣的一句:“忘憂草,含笑花,勸君聞早宜冠掛。”以“忘憂草”(即萱草)與“含笑花”作對,很有意思。大概是語出歐陽修《歸田錄》:“丁晉公在海南,篇詠尤多,如:‘草解忘憂憂底事,花名含笑笑何人?’尤為人所傳誦。”含笑花是什麼樣子,我從未見過,因為它是南方花木,北地所無。

我來到台灣之後十年,開始經營小築,花匠為我在庭園裏栽了一棵含笑。是一人來高的灌木,葉小枝多,毫無殊相。可是枝上有累累的褐色花苞,慢慢長大,長到像蓮實一樣大,顏色變得淡黃,在燠熱濕蒸的天氣中,突然綻開。不是突然展瓣,是花苞突然裂開小縫,像是美人的櫻唇微綻,一縷濃烈的香氣蕩漾而出。所以名為含笑。那香氣帶著甜味,英文俗名稱之為“香蕉灌木”(banana shrub),名雖不雅,確是貼切。宋人陳善《捫虱新話》:“含笑有大小,小含笑香尤酷烈。四時有花,唯夏中最盛。又有紫含笑、茉莉含笑。皆以日夕入稍陰則花開。初開香尤撲鼻。予山居無事,每晚涼坐山亭中,忽聞香風一陣,滿室鬱然,知是含笑開矣。”所記是實。含笑易謝,不待隔日即花瓣敞張,露出棕色花心,香氣亦隨之散盡,落花狼藉滿地。但是翌日又有一批花苞綻開,如是持續很久。淫雨之後,花根積水,遂漸呈枯零之態。急為墊高地基,蓋以肥土,以利排水,不久又欣欣向榮,花苞怒放了。

大抵花有色則無香,有香則無色。不知是否上天造物忌全?含笑異香襲人,而了無姿色,在群芳中可獨樹一格。宋人姚寬《西溪叢語》載“三十客”之說,品藻花之風格,其說曰:“牡丹,貴客。梅,清客。李,幽客。桃,妖客。杏,豔客。蓮,溪客。木樨,嚴客。海棠,蜀客。……含笑,佞客。……”含笑竟得“佞客”之名,殊難索解。佞有偽善或諂媚之意。含笑芬芳馥鬱,何佞之有?我對於含笑特有一份好感,因為本地人喜歡采擇未放的含笑花苞,浸以淨水,供奉在亡親靈前或佛龕案上,一瓣心香,情意深遠,美極了。有一位送貨工友,在我門外就嗅到含笑香,向我乞討數朵,問以何用,答稱新近喪母,欲以獻在靈前,我大為感動,不禁鼻酸。

三、牡丹

牡丹不是我國特產,好像是傳自西方。隋唐以來,始盛播於中土,朝野為之風靡。天寶中,楊貴妃在沉香亭賞木芍藥,李白作《清平調詞》三章,有“雲想衣裳花想容”之句。木芍藥即牡丹。百年之後,裴度退隱,“寢疾永樂裏,暮春之月,忽過遊南園,令家仆童升至藥欄,語曰:‘我不見花而死,可悲也。’悵然而返。明早報牡丹一叢先發,公視之,三日乃薨。”是真所謂牡丹花下死。白居易為錢塘守,攜酒賞牡丹,張祜題詩雲:“濃豔初開小藥欄,人人惆悵出長安。風流卻是錢塘守,不踏紅塵看牡丹。”劉禹錫賞牡丹詩:“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其他詩人吟詠牡丹者不計其數。

周敦頤《愛蓮說》:“自李唐來,世人甚愛牡丹。……牡丹花之富貴者也。……牡丹之愛宜乎眾矣。”濂溪先生獨愛蓮,這也罷了,但是字裏行間對於牡丹似有貶意。國色天香好像蒙上了羞。富貴中人和向往富貴的人當然仍是趨牡丹如鶩。許多誌行高潔的人就不免要受《愛蓮說》的影響,在眾芳之中別有所愛而諱言牡丹了。一般人家裏沒有藥欄,也沒有盆栽的牡丹,但至少壁上可以懸掛一幅富貴花圖。通常是一畫就是五朵,而且顏色不同,魏紫姚黃之外再加上絳色的、粉紅色的和朱紅色的。據說這表示五世其昌。五朵花都是同時在盛開怒放的姿態之中,花蕊暴露,而沒有一瓣是萎腇褪色的。同時,還必須多畫上幾個含苞待放的蓓蕾,表示不會斷子絕孫。因此牡丹益發沾染了俗氣。

其實,牡丹本身不俗。花大而瓣多,色彩淡雅,黃蕊點綴其間,自有雍容豐滿之態。其質地細膩,不但花瓣的紋路細致,而且厚薄適度。葉子的脈理停勻,形狀色彩,亦均秀麗可觀。最難得的是其近根處的木本,在泡鬆的木幹之中抽出幾根,透潤的枝條,極有風致。比起芍藥不可同日而語。嚐看惲南田工筆畫的沒骨牡丹,隻覺其美,不覺其俗,也許因為他不是畫給俗人看的。

名花多在寺院中,除了莊嚴佛土,還可吸引眾生前去隨喜。蘇東坡知杭州,就常到明慶寺吉祥寺賞牡丹,有詩為證。《雨中明慶寺賞牡丹》:“霏霏雨露作清妍,爍爍明燈照欲然。明日春陰花未老,故應未忍著酥煎。”末句有典故,五代後蜀有一兵部貳卿李昊,牡丹開時分贈親友,附興采酥,於花謝時煎食之。牡丹花瓣裹上麵糊,下油煎之,也許有一股清香的味道,猶之菊花可以下火鍋,不過究竟有些煞風景。北平崇孝寺的牡丹是有名的,據說也有所謂名士在那裏吃油炸牡丹花瓣,飽嚐異味。嶗山的下清寺,有牡丹高與簷齊,可惜我幾度遊山不曾有一見的機會。

牡丹嬌嫩,怕冷又怕熱。東坡說:“應笑春風木芍藥,豐肌弱骨要人醫。”我在故鄉曾植牡丹一欄,天寒時以稻草束之,一任冰雪埋覆,來春啟之施肥,使根幹處通風,要灌水但是也要宜排水。屆時花必盛開,似不需特別調護。在台灣亦曾參觀過一次牡丹展,細小羸弱,全無妖妍之致,可能是時地不宜。

四、蓮

《古樂府》:“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不隻江南可采蓮,凡是有水的地方,大概都可以有蓮,除非是太寒冷的地方。“曲院風荷”是西湖十景之一。南京玄武湖裏一片荷花,多少人在那裏蕩小舟,鑽進去偷吃蓮蓬。可是蓮花在北方依然是常見的,濟南的大明湖,北平的什刹海,都是暑日菡萏敷披風送荷香的勝地,而北海靠近金鼇玉一帶的荷芰,在炎夏時候更是青年男女鬧舡尋幽談愛的好地方。

初來台灣,一日忽動鄉思,想吃一碗荷葉粥,而荷葉不可得。市內公園池塘內有蓮花,那是睡蓮,非我所欲。後來看到植物園裏有一相當大的荷塘,近邊處的花和葉都已被人摧折殆盡。有一天作郊遊,看見稻田中居然有一塘荷花,停身覓主人請購荷葉,主人不肯收資,舉以相贈。回家煮粥,俟熟乘沸以荷葉蓋在上麵,少頃粥現淡綠色,有香氣撲鼻。多餘的荷葉棄之可惜,實以米粉肉,裹而蒸之,亦有情趣。其實這也是類似蓴鱸之想,慰情聊勝於無而已。

小時家裏種了好幾大盆荷花。春水既泮,便從溫室取出置陽光下,截除爛根細藕,換泥加水,施特殊肥料(車廠出售之修馬掌騾掌的角質碎片)。到了夏初,則荷葉突出,荷花挺現,不及池塘裏的高大,但亦豐腴可喜。清晨露尚未晞,露珠在荷葉上滾來滾去。靜看荷花展瓣,瓣上有細致的紋路,花心露出淡黃的花蕊和秀嫩的蓮房,有說不出的一股純潔之致。而微風過處,莖細而圓大的荷葉,微微搖晃,婀娜多姿,尤為動人。陳造《早夏》詩:“涼荷高葉碧田田。”畫家寫風竹,枝葉披拂,令人如聞風颼颼聲,但我尚未見有人畫出饒有動態的風荷。

先君甚愛種荷,晨起輒裴回荷盆間,計數其當日開放之花朵,低吟曼唱,自得其樂。記得有一次折下一枝半開的紅蓮插入一隻仿古蟹爪紋細長素白的膽瓶裏,送到書房幾上。塾師援筆在瓶上寫了“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幾個大字,猶如俗匠在白瓷茶壺上題“一片冰心”一般。“花如解語還多事”,何況是陳腐的題句?欲其雅,適得其反。

近聞有人提議定蓮花為花蓮的縣花。這顯然是效法美國人之所謂“州花”。廣植蓮花,未嚐不好,錫以封號,似可不必。

五、辛夷

辛夷,屬木蘭科,名稱很多,一名新雉,又名木筆,因其花未開時形如毛筆。又名侯桃,因其花苞如小桃,有茸毛。辛夷南北皆有之。王維輞川別墅中即有一處名辛夷塢,有詩為證:“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潤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北平頤和園的正殿之前有兩棵辛夷,花開極盛,但我一向不曾在花時遊覽,僅於畫譜中略識其麵貌。蜀中花事夙盛,大街小巷輒有花戶設攤販花。二十八年春,我在重慶,一日踱出中國旅行社招待所,於路隅花攤購得辛夷一大枝,花苞累累有百數十朵,有如叉枝繁多之蠟燭台,向逆旅主人乞得大花瓶一隻,注滿清水,插花入瓶,置於梳妝台上,台三麵有鏡,回光交映,一室生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