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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匠人(2)(3 / 3)

原來他有嚴重的藝術潔癖。鄙薄“藝術家娛樂化”現象,尤其反對藝術品的營銷炒作,將其稱為藝術家自身的定位模糊,非常危險,最後極有可能成為市場泡沫的承擔者。

彙泉灣南端,老賈的雕塑作品《少年與大海》已然同礁石長到了一處。潮起潮落,三個“少年”忽隱忽現,是觀光客合影的標誌物。雕塑渾然概括,將青島人親海玩海的深層內涵活潑地展現出來。創作這件作品的時候,出走半生的老賈,歸來時仍是那個玩海的少年,那個十幾歲開始趕夜、海挖蛤蜊的少年。

老賈從小在滄口長大,那裏的海暗湧凶險,霧鎖重重,長時間地淹沒於北麵的低色調,與碼頭裝卸相連,散發著魚腥和鐵鏽的味道。經了潮汐的拍打,老賈很早便明白靜止與流動的相對存在,就像寂靜與喧囂互為參照。

1979年,老賈頂替母親進了國棉八廠,之後七年幹過換緯工也幹過排紗工。繁重的體力勞動似乎抵消不掉多少荷爾蒙,他精力過剩,做夢都想搞美術,從各種美術期刊上了解藝術動態,廠休日跑到滄口文化館學畫,期間也嚐試過幾次高考,終因文化課不過關而難以再進一步。沒過幾年便從紡織廠辭了職,父母罵,他也沒做解釋。

1986年。從紡織廠辭職一年的老賈到了雕塑之鄉曲陽,拜雕塑家包泡為師,幹粗活,也學習環境藝術。包老師為他打下了雕塑基本功,也輸送了一定的創作理念和藝術觀點。

老賈攢了點學費,經過在京發展的青島籍雕塑家隋建國的推薦,終於有機會進入央美雕塑係進修。這段北漂曆練帶來了技術層麵的進步和藝術實踐的機會,他先後參與了盧溝橋紀念館、詹天佑紀念館的雕塑製作工作。當然,為了生存,他也賣過血、做過人體模特。

1993年回到青島後,老賈開始介入商業雕塑,一幹十年。現在回想起這一時期,老賈仍能感受到當時的自己在藝術理念上不被認同的苦悶。商業雕塑必然受製於甲方思想,不喜歡也得做,主觀藝術能動性少之又少。老賈說後來每次再看到那幾年討生活留下的作品,都恨不得拆掉。

隨著年齡的增長,他意識到不能再這樣耗費下去。2005年以後,老賈在中國著名策展人梁克剛的帶領下正式進入當代藝術領域創作,用作品設問生存時態,讓作品成為哲學思考的一種視覺表達方式。以此為依據,沒有五官、隻有輪廓的“麵孔”係列成為他的長線創作主題。2015年10月1日,老賈的首次個展《麵孔》在天泰美術館開幕,係列作品個個麵目模糊,卻總能叫人一眼就識別出他是誰,顯示出高超的造型技巧和對形體的把控力。“麵孔”係列喻義人間一切浮華和地位終將在時間麵前消磨,直到麵目全非。

如果說之前他的思考更側重於哲學層麵,那麼,這幾年隨著身邊幾位親人好友的離世,他開始對生命和時間有了更細膩的感觸。《化境》是他參展第55屆威尼斯國際雙年展的雕塑作品,也是青島藝術首登最高藝術舞台的雕塑作品之一。一尊佛像,並無五官,打坐而入禪,卻緩緩融化,似流水浮年,生命代謝,匆匆人間,亦詮釋了大道至簡、大而化之的境界。老賈說,“再偉大的東西也敵不過時間,生命更是脆弱,最後隻有思想還漂浮在那裏……”

老賈的工作室裏,百平米的空間被雕塑、書籍和工具材料占據得滿滿當當。在這裏,不分晝夜,老賈與石頭、木頭、鋼鐵對話。他不做已有話語、經驗、方法的重複,而是對未知之真理的觸及和拓展,是創造性的竭力發揮。

和所有生於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人一樣,老賈經曆過物質的空乏與意誌的倉皇,幸得天性達觀,讓他在世事揉搓之後仍不失自我。甚至,他就像自己手中的一團白泥,可塑性與多變性令人驚歎,以至於更多時候,他超然物外又充滿了故事。

近十年,老賈沒有再做商業雕塑,每有藏家收藏他的藝術作品,他都會把價格盡量壓低,在他看來,彼此的認同、知音的相逢遠比金錢重要。他會為一些明星藝術家的行為所不恥,認為做藝術這行的應該站在作品背後,用作品給人啟迪,而不是跑到前麵表演。

除了沉浸在工作室,看展覽和逛書店是老賈的兩大要事。每周他都會抽出一天時間逛青島的獨立書店,買幾本新書,看到有適合哪位朋友的,他也會一並買下,大方相送。

瓷都景德鎮則是他每年要去上幾次的遠方,在素燒胚上畫青花,畫道家的逍遙遊,畫竹林七賢的古人思想……守著千年窯火的氣場,老賈把東方思想實踐得更深入也更飄逸。

“可能我最終也是個失敗者,三十多年至今沒鍍上大眾眼裏的那層‘金’,就是一個會做雕塑的手藝人,可是我挺享受的。”因為思想跑得比語言快,激動起來的老賈總是結結巴巴的。

老賈,賈真耀,原名賈振耀,取中留真,故而改之。

私聊

阿占:藝術是挑剔的。

老賈:藝術作品不僅需要提供審美上的愉悅,還要有社會立場,立場才是創作者本人的東西,是創作者呈現給這個世界的良心。如果隻一味地重複,或者總是遊離於社會之外,放大自己的小情小調,那等於浪費生命。

阿占:雕塑需要體力的支持,58歲了,有沒有未雨綢繆?

老賈:大的石材漸漸搬不動了,又沒有條件組織團隊,隻好自己做些小雕塑。近幾年,我比以前更頻繁地思考未來的作品方向,開始嚐試用現代的手法做傳統的題目,回歸東方哲學,減少人為處理,走簡約風格,讓雕塑成為雕塑。這其中,關於書法、武術、戲曲等元素的吸納,關於空間準確度、分量和氣量感等等的拿捏,我都得盡快摸索著搞明白。

修理時間

他撥弄大齒輪、均力圓錐輪和擒縱輪,看看它們是否如童話一樣咬合到位。

在荊日漢眼中,時間有脾氣,有青春和老邁之分。甚至時間也會做出果斷或遲疑的樣子。而這一切都取決於一隻表。

從十八歲來到青島投靠表叔做學徒算起,荊日漢已經在鍾表匠專用的長臂燈下工作了六十七年。從精細瑞士表、德國大笨鍾、蘇聯的原裝表到日本電子表,各種名表他都修理過。開蓋、上弦、拔針,別人修不了的,他頂多兩小時就能搞定。僅打開後蓋聽聽表針的走音,就能初步斷定哪裏在搗亂。

匠人學徒,行業千差萬別,路數卻是相同的。都要從打雜做起,頭三年基本摸不上手藝。荊日漢也不例外。盡管師傅就是親戚,他也照樣逃不掉死規矩,學手藝的事兒遲遲提不上日程。

他那會兒年輕氣盛,氣不過,就開始自己偷手藝。怎麼個偷法?白天掃地刷碗,偷瞄師傅修表,一到晚上荊日漢就申請留下守夜,目的是把白天偷瞄來的親自試驗一番。

“修表和修鞋、修自行車不同,修表靠的是悟性,再好的師傅也不會手把手地教你。很多地方,我都是在守夜的過程中琢磨透的。”

1955年,這偷學來的手藝被手表廠看中,荊日漢成了中山路122號青島第三鍾表廠的職工,開始了長達四十年的修表生活。“小齒輪、表盤、上弦,無論是鍾表還是手表,一百四十四個基本零部件都是自己做自己組裝。這輩子,除了家人,我最熟悉的就是表了。”

在鍾表機件生產線上幹到退休,荊日漢就開始在家門口的舊貨市場擺攤修表。他的坐班時間和別人有點不一樣——吃完早飯,七點準時出攤,最多等到九點,他就拿著問題表回家了。第二天上午的這個時間段,表主人去取,一定是修好了的表在等著。

青島老城區,丹東路10號大院的三間平房是荊日漢的家。其中一間小屋被用來做了修表工作間,裏麵除一張窄床,就是一張定製的兩頭沉的寫字桌,像大畫家的畫案一樣恢宏,上麵放滿了待修的鍾表,以及鑷子、銼子、尖嘴鉗和放大鏡。

“修表要準備一個空抽屜,從打開表盤開始,就要一直坐到表徹底修好。這一兩個小時,注意力高度集中。”

工作間的牆上掛了不少老鍾。它們像散漫的騎士,各行其是地走著。每過十幾分鍾,就有老鍾報時,留下轟鳴。

看荊日漢修鍾表絕對是享受。把鍾表正麵朝下放倒,像取下珠寶箱蓋那樣取下鍾表後蓋,把長臂燈拉近點,檢查發黑的銅齒輪,手指捅進鍾表裏,搓開那些礙事的油泥,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千錘萬打而成的金屬零件,有著異樣美麗的藍綠色和金紫色波紋——荊日漢撥弄大齒輪、均力圓錐輪和擒縱輪,看看它們是否如童話一樣咬合到位。

荊日漢把鼻子貼得更近,近到可以嗅見金屬零件上丹寧的酸味。他把發黑的零件放進氨水裏清洗,撈出來時,嗆得眼睛流淚。而透過淚光,可以看到時間已經閃亮新生。

荊日漢銼了銼輪齒,在軸襯上打孔,循著記憶將所有的零件一一按拆卸的反順序,安裝回去。

組裝完畢,荊日漢會用拇指撥一下最大的齒輪,俯耳去聽,若鍾表發出帶銅音的嗡鳴聲,老鍾表就修好了,若是聲音還嘎吱嘎吱的,那就要耐著性子從頭再來……

這年頭,還有誰舍不得一塊壞掉的表呢?但我從荊日漢那裏聽到的表主人的故事,卻很動人。

一位正在籌備婚禮的男子,遭遇了慘烈的車禍,表就停在那撞擊的刹那。長輩們想把這塊表隨逝者一起安葬,或者,就讓它停在那個傷心時刻,成為緘默的悼詞。但是,他的未婚妻把表要走了——她隻要了這一樣東西,她要修好它。

荊日漢永遠忘不了那女子來取表的情形。她把表放在耳邊聆聽,瞪大眼睛,努力不讓眼淚溢出眼眶。

表,重新行走了,那是來自另一個時空的心跳,明晰有力,不疾不徐,安人心神,有體溫有血肉。它似乎在跟失去至愛的女子說,一切總可以修複,相信時間。

“二十年前,我帶過十幾個徒弟。那時候修表行業還是蠻吃香的,現在他們都轉行了,有的搞建築,有的做銷售,沒有一個從事我這個老行當了。”

2017年春節以後,荊日漢不再“出山”。除了老主顧慕名前來,就是在家裏幫年輕人“解圍”。他是年輕的修表匠們信賴和熱愛的“荊大爺”。

“修這些表賺的錢,一般和攤主對半分。有時候我也不要了,他們還要養孩子,有的養倆,挺不容易的。”

荊日漢很享受幫助別人、當幕後“槍手”的感覺。他說自己耳不聾眼也不瞎,表,能修他就繼續修下去。

“我天生是個急性子,這麼多年下來,修表把我練得非常有耐心。都說我修理了時間的脾氣,我覺得應該反過來才對。”

生死嗩呐

三十多年,他用一支嗩呐送走了幾千個生命,也養活了一家四口。

這片生活小區有兩個入口,南入口臨海,北入口臨著街道。

北入口連帶一片地下室——說是地下室,其實每個房間都有窗戶,廚衛配套完善,隻是入戶須下行幾級台階,室內比地麵低了一米而已。地下室沒有產權隻有使用權,買和租的價格因此很實惠。藝術家用來做工作室,盲人用來幹按摩理療,還有菏澤來的一對年輕夫婦開的小超市。

小超市已經開了五年。菏澤夫婦一臉實誠,手腳勤快。買賣迎送之間,人們喜歡管男的叫“劉”,女的叫“小郭”。劉和小郭的女兒在附近的小學讀書,乖巧漂亮的樣子。

小超市早晨六點半開門,晚上十點半關門,周邊的人們得其方便,很是受用。每個月,菏澤鄉下的親戚就會送來一批魯西南特產,單縣羊肉、東明煎餅、牛集鹹鴨蛋和鬆花蛋、韓集芝麻糖……它們被擺在另辟的專櫃裏,淳樸的鄉土氣質直接將花裏胡哨的日用百貨比了下去。

一年前,眼見著小郭胖起來,愛閑聊的老太太們說她懷了二胎。立夏,小郭產子,兒女雙全。當天進超市的都得了紅雞蛋,人們一邊買東西一邊送上吉利話,好不喜慶。劉說,小郭在這裏沒人照顧,得回菏澤老家,把嶽父換來,一起守店。

老郭說來就來了。他精瘦,黑,看上去比五十多歲的城裏男人老。身體倒是特別硬朗,沒有三高。

轉眼就到中秋,小超市的魯西南特產很是熱銷了一陣,老郭也跟周邊居民熟絡了,初來時的局促和緊張已經不見。

中秋節的晚上,小超市的營業時間和往常一樣——真是貼心。這樣,做紅燒魚時發現沒了醬油,拌涼菜時醋不夠,衝進小超市,就安心了。

那天晚上衝進小超市的人們,恰好碰見劉和老郭在喝酒,一桌子魯西南特色,都出自老郭之手。二人已經喝成了關公臉。尤其老郭,竟是紫裏泛著金。

海上升起明月,繞長風而行。被安撫了胃口的人們,隨手關掉物質世界的俗豔燈火,走出戶外,一心向月。

忽然,樂聲不知從何處起,《十五的月亮》,聲聲婉轉,沿海麵行走,越發遼遠。是嗩呐!正在海邊曬月亮的人們興奮起來。緊接著又是一首《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一首《纖夫的愛》,有金聲玉振之旋律,千軍萬馬之氣勢。

我再也按捺不住好奇心,循聲而去,借著明亮的月光,但見老郭蹲在一棵梧桐樹下,他那鼓突的筋腱血脈僨張,料想周身氣血都聚到了胸腔嘴邊……

一瞬間,我感到眼睛有些發熱。

樓上張姨也恰好發現了老郭。她一嗓子喊了起來:厲害啊,老郭。是開超市的老郭啊!

在海邊賞月的,在小超市買過東西的,隻要聽到張姨大嗓門報信的,都開始往梧桐樹下彙集。

老郭那紫金的臉膛一點沒有褪色。人多了,本以為他會不好意思,沒想到,他站起來,自己給自己報了個幕:“過節,再給鄉親們來一曲《步步高》!”

掌聲四起。人們驚喜至極。正欲再起哄,老郭的女婿,劉,神色匆匆地跑了過來,爹,爹……俺爹喝醉了。爹,回去。

興致正濃的老郭被女婿拽走了。人們繼續賞月,同時讚美著老郭的嗩呐。

第二天,我去找老郭的時候,他已經回到了謙卑與尋常之中。好像月亮下麵的老郭是另一個人。

厲害啊,老郭。

他不接茬兒。擺擺手,羞澀地笑。

我隻好先買東西。家裏不缺的也買。最後買了兩百多塊錢的,估計是小超市的當日最高單筆流水。

第三天晚上,我又去。一進小超市的門,便發現老郭帶酒了,雖不至於紫裏起金,也已經黑裏泛紅,氣氛一片大好。

跟誰學的?

村裏的土老師。

多大學的?

九歲。

嗩呐是自己做的?

在俺們那裏要是買嗩呐就笑死人了。關於一支嗩呐的前塵今世,先要挑一截上好的梨木做管身,再從連天的葦叢中挑一支做哨子,用銅皮錘製出喇叭形的碗子、喉子,三位連接安裝,之後呢,嗩呐匠用手長年摩挲著,直至把它調教得能將一首曲子送進人心深處。

老郭的嗩呐,管身早已烏紅油潤,銅喇叭口卻沒有絲毫劃痕。他拿出來給我看,一臉的柔情與愛惜。

“九歲跟著師父學,師父不讓碰嗩呐,給一根蘆稈,讓到河裏吸水。天天吸。吸上來之後,師父又換一根比我個頭還高的……”

吹嗩呐看天賦,肺活量要大,手指要巧,耳朵也要靈。很多娃學不下去。能學下去的,還要擅長情緒表達。最後就是匠人通用的堅忍、勤奮和專注了。西洋樂器可能學三個月就能演奏一支曲子,嗩呐是指法、氣息、口型的綜合,不下個五到十年工夫根本學不出來。

朝天的嗩呐,老郭一吹就是半輩子,丹田氣一練就是幾十年。平日裏他像普通農民一樣幹著瑣碎而辛苦的農活兒,一到有場子,就從匣子裏拿出精心愛護的嗩呐,搖身一變,成了那個帶動整場氣氛的人。

“以前的嗩呐匠可是村裏的體麵人,很受尊重。因為紅白喜事婚喪嫁娶之類的排場在農村馬虎不得,尤其不能少的就是嗩呐匠。有什麼都比不上有一門好手藝來得可靠,那個時候,嗩呐匠找媳婦從來不愁。”

忙完超市的活計,劉也湊了過來,言談之中都是對嶽父的崇拜。

真可謂喜也嗩呐,悲也嗩呐,生也嗩呐,死也嗩呐。嗩呐不僅僅是一種樂器,更是一種感情,一種凝聚,一種生命狀態,一種人生感知。它出現在兩種神聖的場合,婚禮和葬禮,這其中的歡喜與悲涼都由一支小小的嗩呐傳遞,嗩呐匠了然清明。

人就像地裏的麥苗,每一年,霜雪輪回,寒暑交替,抵不過盛夏寒冬的,刷刷地死了。20世紀90年代,人一死,老郭就該忙了。吹吹打打,領著披麻戴孝的孝子賢孫們,上廟、謝客,入土為安。出喪前,喪主走著來下帖,帖子上白紙黑字,“請樂隊若幹人,於某月某日某時至某村,風雨莫誤。”

老郭說,嗩呐行講究,首重信義。“應了人家的喪事,下雹子下刀子也要去。”

行裏老規矩,要趕在天明前到達喪主家。嗩呐匠習慣淩晨出門,背著棉被,鑼鼓笙笛鑔長號之餘,是最重要的嗩呐。三日後,喪禮既成,嗩呐匠晚上回程,到家還是淩晨。

走夜路,嗩呐匠不怕鬼。祖輩相傳,嗩呐就是銅器,能辟邪。

出喪禮,不能談錢,喪主給多少拿多少,隨世情漲落,“跟建築工地的小工一樣,小工漲,嗩呐漲,小工降,嗩呐降。”

滴滴答答,嗚哩哇啦,就這樣幾個腔調,三十多年,老郭用一支嗩呐送走了幾千個生命,也養活了一家四口,供完兩個孩子念書。“再富貴的人,再卑微的人,不管兒女孝不孝順,都是嗩呐匠送到墳上,入土為安。”

現在,走在披麻戴孝送葬隊伍前列的,不再是高亢響亮的嗩呐,而是一件手提的可移動音響,裏麵播放著低沉舒緩的哀樂。時代已經變了,罕有人聽得懂嗩呐曲,喪儀也變得不那麼莊重了。

這兩年,老郭徹底歇菜。來青島的時候,曾經猶豫再三要不要帶上嗩呐。“不帶上渾身不得勁,已經出門了,又讓兒子把車掉頭,回去拿的。”

至於中秋節喝醉情緒不受控製發生的那一幕,老郭說是個意外。

老郭的酒勁過去了,臉色黑下來,閉口緘默。小超市也到了關門的時間。

私聊

阿占:聽說以前的紅事嗩呐匠很風光。

老郭:不說遠的,就說七八十年代吧。提前兩個月,婚主家就會送來紅色請帖。婚禮前一天,俺要趕到新娘家,吹一曲“小桃紅”,為新娘送上祝福。翌日,新娘坐在小推車裏,嗩呐匠一路吹吹打打,護送到新郎家。拜堂儀式上,嗩呐匠們的拜堂曲,是整個婚禮的最高潮。吹紅事格外受尊敬,專人伺候著,端茶倒水遞煙斟酒。當時家家戶戶種地,吹嗩呐是額外收入,一天五塊錢,比現在幹建築強。

阿占:以後還打算收徒弟嗎?

老郭:來青島幫女婿守超市前,攆走了最後一個徒弟。教出來,混不上吃喝,誤人子弟。不過,現在活路多了,也沒人學了。殯葬改革和傳承傳統文化,自相矛盾啊。嗩呐這根牽連宗親鄉鄰的繩索,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