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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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燒煤是老北京人過冬取暖的主要依靠,上圖為製作煤球的情景

什刹海1955年

是若不是在北平的冬天的夜裏,那趣味也一定不會得像如此的悠長。

春與秋,本來是在什麼地方都屬可愛的時節,但在北平,卻與別地方也有點兒兩樣。北國的春,來得較遲,所以時間也比較得短。西北風停後,積雪漸漸地消了,趕牲口的車夫身上,看不見那件光板老羊皮的大襖的時候,你就得預備著遊春的服飾與金錢;因為春來也無信,春去也無蹤,眼睛一眨,在北平市內,春光就會得同飛馬似的溜過。屋內的爐子,剛拆去不久,說不定你就馬上得去叫蓋涼棚的才行。

而北方春天的最值得記憶的痕跡,是城廂內外的那一層新綠,同洪水似的新綠。北京城,本來就是一個隻見樹木不見屋頂的綠色的都會,一踏出九城的門戶,四麵的黃土坡上,更是雜樹叢生的森林地了;在日光裏顫抖著的嫩綠的波浪,油光光,亮晶晶,若是神經係統不十分健全的人,驟然間身入到這一個淡綠色的海洋濤浪裏去一看,包管你要張不開眼,立不住腳,而昏厥過去。

北平市內外的新綠,瓊島春陰,西山挹翠諸景裏的新綠,真是一幅何等奇偉的外光派的妙畫!但是這畫的框子,或者簡直說這畫的畫布,現在卻已經完全掌握在一隻滿長著黑毛的巨魔的手裏了!北望中原,究竟要到哪一日才能夠重見得到天日呢?

從地勢緯度上講來,北方的夏天,當然要比南方的夏天來得涼爽。在北平城裏過夏,實在是並沒有上北戴河或西山去避暑的必要。一天到晚,最熱的時候,隻有中午到午後三四點鍾的幾個鍾頭,晚上太陽一下山,總沒有一處不是涼陰陰要穿單衫才能過去的;半夜以後,更是非蓋薄棉被不可了。而北平的天然冰的便宜耐久,又是夏天住過北平的人所忘不了的一件恩惠。

我在北平,曾經過過三個夏天;像什刹海,菱角溝,二閘等暑天遊耍的地方,當然是都到過的;但是在三伏的當中,不問是白天或是晚上,你隻教有一張藤榻,搬到院子裏的葡萄架下或藤花蔭處去躺著,吃吃冰茶雪藕,聽聽盲人的鼓詞與樹上的蟬鳴,也可以一點兒也感不到炎熱與熏蒸。而夏天最熱的時候,在北平頂多總不過九十四五度,這一種大熱的天氣,全夏頂多頂多又不過十日的樣子。

在北平,春夏秋的三季,是連成一片;一年之中,仿佛隻有一段寒冷的時期,和一段比較溫暖的時期相對立。由春到夏,是短短的一瞬間,自夏到秋,也隻覺得是過了一次午睡,就有點兒涼冷起來了。因此,北方的秋季也特別的覺得長,而秋天的回味,也更覺得比別處來得濃厚。前兩年,因去北戴河回來,我曾在北平過過一個秋,在那時候,已經寫過一篇《故都的秋》,對這北平的秋季頌讚過了一道了,所以在這裏不想再來重複;可是北平近郊的秋色,實在也正像是一冊百讀不厭的奇書,使你愈翻愈會感到興趣。

秋高氣爽,風日晴和的早晨,你且騎著一匹驢子,上西山八大處或玉泉山碧雲寺去走走看;山上的紅柿,遠處的煙樹人家,郊野裏的蘆葦黍稷,以及在驢背上馱著生果進城來賣的農戶佃家,包管你看一個月也不會看厭。春秋兩季,本來是到處都好的,但是北方的秋空,看起來似乎更高一點,北方的空氣,吸起來似乎更幹燥健全一點。而那一種草木搖落,金風肅殺之感,在北方似乎也更覺得要嚴肅,淒涼,沉靜得多。你若不信,你且去西山腳下,農民家裏或古寺的殿前,自陰曆八月至十月下旬,去住它三個月看看。古人的“悲哉秋之為氣”以及“胡笳互動,牧馬悲鳴”的那一種哀感,在南方是不大感覺得到的,但在北平,尤其是在郊外,你真會得感至極而涕零,思千裏兮命駕。所以我說,北平的秋,才是真正的秋;南方的秋天,不過是英國話裏所說的Indian Summer或叫作小春天氣而已。

民國時期的北海

統觀北平的四季,每季每節,都有它的特別的好處;冬天是室內飲食奄息的時期,秋天是郊外走馬調鷹的日子,春天好看新綠,夏天飽受清涼。至於各節各季,正當移換中的一段時間哩,又是別一種情趣,是一種兩不相連,而又兩都相合的中間風味,如雍和宮的打鬼,淨業庵的放燈,豐台的看芍藥,萬牲園的尋梅花之類。

五六百年來文化所聚萃的北平,一年四季無一月不好的北平,我在遙憶,我也在深祝,祝她的平安進展,永久地為我們黃帝子孫所保有的舊都城。

北平·鄭振鐸

你若是在春天到北平,第一個印象也許便會給你以十分的不愉快。你從前門東車站或西車站下了火車,出了站門,踏上了北平的灰黑的土地上時,一陣大風刮來,刮得你不能不向後倒退幾步;那風卷起了一團的泥沙;你一不小心便會迷了雙眼,怪難受的;而嘴裏吹進了幾粒細沙在牙齒間薩拉薩拉的作響。靜穆現時,眼縫邊,黑馬褂或西服外套上,立刻便都積了一層黃灰色的沙垢。你到家,或到了旅店,得仔細的洗滌了一頓,才會覺得清爽些。

“這鬼地方!那麼大風,那麼多的灰塵!”你也許會很不高興地詛咒著說。

風整天整夜的呼呼地在刮,火爐的鉛皮煙通,紙的窗戶,都在乒乒乓乓的相碰著,也話會鬧得你半夜睡不著。第二天清早,一睜眼,嗬,滿窗的黃金色,你滿高興,以為這是太陽光,你今天將可以得車個暢快的遊覽了。然而風聲還在呼呼地怒吼著。擦擦眼,擁被坐在床上,你便要立刻懊喪起來。那黃澄澄的,錯疑作太陽光的,卻正是漫天漫地的吹刮著的黃沙!風聲吼吼的還不曾歇氣。你也許會懊悔來這一趟。

但到了下午,或到第三天,風漸漸的平靜起來。太陽光真實的黃亮亮的曬在牆頭,曬進窗裏。那份溫暖和平的氣息兒,立刻便會鼓動了你向外麵跑跑的心思。鳥聲細碎的在鳴叫著,大約是小麻雀兒的唧唧聲居多。——碰巧,院子裏有一株杏花或桃花,正含著苞,濃紅色的一朵朵,將放未放。棗樹的葉子正在努力的向枝外崛起。——北平的棗樹那麼多,幾乎家家天井裏都有個一株兩株的。柳樹的柔枝兒已經是透露出嫩嫩的黃色來。隻有碩大的榆樹上,卻還是烏黑的禿枝,一點什麼春的消息都沒有。

你開了房門,到院子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啊,好新鮮的空氣,仿佛在那裏麵便挾帶著生命力似的。不由得不使你神清氣爽。太陽光好不可愛。天上幹幹淨淨沒有半朵浮雲,儼然是“南方秋天”的樣子。你得知道,北平當晴天的時候,永遠的那一份兒“天高氣爽”的晴朗的勁兒,四季皆然,不獨春日如此。

太陽光曬得你有點暖得發慌。“關不住了!”你準會在心底偷偷的叫著。

你便準得應了這自然之呼招而走到街上。

但你得留意,即使你是闊人,衣袋裏有充足的金洋銀洋,你也不應擺闊,坐汽車。衩關在汽車的玻璃窗裏,你便成了如同被蓄養在玻璃缸的金魚似的無生氣的生物了。你將一點也享受不到什麼。汽車那麼飛快地衝跑過去仿佛是去趕什麼重要的會議。可是你是來遊玩,不是來趕會。汽車會把一切自然的美景都推到你的後麵去。你不能吟味,你不能停留,你不能稱心如意的欣賞。這正是豬八戒吃人參果的勾當。你不會蠢到如此的。

北平不接受那麼擺闊的闊客。汽車客是永遠不會見到北平的真麵目的。北平是個“遊覽區”。天然的不歡迎“走車看花”——比走馬看花還煞風景的勾當——的人物。

那麼,你得坐“洋車”——但得注意:如果你是南人,叫一聲黃包車,準保個個車夫都不理會你,那是一種侮辱,他們以為。(黃包,北音近於王八。)或酸溜溜的招呼道:“人力車”,他們也不會明白的。如果叫道:“膠皮”,他們便知道你是從天津來的,準得多抬些價。或索性洋氣十足的,叫道,“力克夏”,他們便也懂,但卻隻能以“毛”為單位的給車價了。

民國時期北京平民百姓的交通工具主要是騾車、驢車、手推獨輪車等。

民國初年北京茶館裏賣唱的藝人

“洋車”是北平最主要的交通物。價廉而穩妥,不快不慢,恰到好處。但走到大街上,如果遇見一位漂亮的姑娘或一位洋人在前麵車上,碰巧,你的車夫也是一位年輕力健的小夥子,他們賽起來,那可有點危險。

幹脆,趟路,倒也不壞。近來北平的路政很好,除了冷街小巷,沒有要人、洋人住的地方,還是“無風三尺土,有雨一街泥”之外,其餘衝要之區,確可散步。

出了巷口,向皇城方麵走。你便將漸入佳景的。黃金色的琉璃瓦在太陽光裏發亮光,土紅色的牆,怪有意思的圍著那“告別區”入了天安門內,你便立刻有應接不暇之感。如果你是聰明的,在這裏,你必得跳下車來,散步的走著。尋兩支白石盤龍的華表,屹立在中間,恰好烘托著那一長排的白石欄杆和三座白石拱橋,表現出很調和的華貴而蒼老的氣象來,活像一位年老有德、飽曆世故、火氣全消的學士大夫,沒有絲毫的火辣辣的暴發戶的討厭樣兒。春冰方解,一池不淺不溢的春水,碧油油的可當一麵鏡子照。正中的一座拱橋的三個橋洞,映在水麵,恰好是一個完全的圓形。

你過了橋,向北走。那厚厚的門洞也是怪可愛的。(夏天是乘風涼最好的地方)午門之前,雜草叢生,正如一位不加粉黛的村姑,自有一種風趣。那左右兩排小屋,仿佛將要開出口來,告訴你以明清的若幹次的政變,和若幹大臣、大將雍雍鏘鏘的隨駕而出入。這裏也有兩支白色的華表,顏色顯得黃些,更覺得蒼老而古雅。無論你向東走,或者向西走,——你可以暫時不必向北進端門,那是曆史博物館的入門處,要購票的。——你可以見到很可愉悅的景色。出了一道門,沿了灰色的宮牆根,向北向東走,或向北向西走,你便可以見到護城河裏的水是那麼綠得可愛。太廟或中山園後麵的柏樹林是那麼蒼蒼鬱鬱的,有如見到深山古墓。和你同道走著的,有許多走得比你還慢,還沒有目的的人物;他們穿了大袖的過時的衣服,足上登著古式的鞋,手上托著一隻鳥籠,或臂上棲著一隻被長鏈鎖住的鳥,懶懶散散的在那裏走著。有時也可遇到帶著一群小哈叭狗的人,有氣勢的在趕著路。但你如果到了東華門或西華門而折回去時,你將見他們也並不曾往前走,他們也和你一樣的折了回去。他們是在這特殊幽靜的水邊溜達,是北平人生活的主要一部分;他們可以在這同一的水邊,城牆下,溜達整個半天,天天如此,年年如此,除了刮大風,下大雪,天氣過於寒冷的時候。你將永遠猜想不出,他們是怎樣過活的。你也許在幻想著,他們必定是沒落的公子王孫,也許你便因此淒愴懷念著他們的過去的豪華和今日的淪落。

啪的一聲響,驚得你一大跳,那是一個牧人,趕了一群羊走過,長長的牧鞭打在地上的聲音。接著,一輛一九三四年式的汽車嗚嗚的飛馳而過。你的胡思亂想為之撕得粉碎。——但你得知道,你的淒愴的情感是落了空。那些臂鳥驅狗的人物,不一定是沒落的王孫,他們多半是以馴養鳥狗為生活的商人們。

你再進了那座門,向南走。仍走到天安門內。這一次,你得繼續的向南走。大石板地,沒有車馬的經過,前麵的高大的城樓,作為你的目標。左右全都是高及人頭的灌木林子。在這時候,黃色的迎春花正在盛開,一片的喧鬧的春意。紅刺梅也在含苞。晚開的花樹,枝頭也都有了綠色。在這灌木林子裏,你也許可以徘徊個幾小時。在紅刺梅盛開的時候,連你的臉色和衣彩也都會映上紅色的笑影。散步在那白色的闊而長的大石道,便是一種愉快。心胸闊大而無思慮。昨天的積悶,早已忘了一幹二淨。你將不再對北平有什麼詛咒。你將開始發生留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