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
玄幻 武俠 都市 曆史 科幻 遊戲 女生 其他
首頁

第五章 曆史需要細看(3 / 3)

開啟AI情感朗讀功能。歡迎大家點擊體驗!

皇權膨脹的副作用—太監

西方在近代史階段走上了一條發展工業的道路,成為世界的中心;而一直為文明大國的中國,此時也進入了明朝,從1368年至1683年,三百多年的時間裏,中國卻慢慢落後於西方,特別是在政治製度方麵,比之唐宋更是大大退步了。

錢穆最反感別人說中國傳統政治是專製獨裁的,但他卻說:“這一說法,用來講明清兩代是可以的。”漢、唐、宋諸代,相權還在製約著皇權,隻是程度有所不同。但是到了明太祖洪武十三年(1380年),宰相正式從中國政治製度中消失了,此後清朝也沒有宰相。明代宰相的廢止,就是政治的一大退步。

據正史記載,明代開國之初有宰相胡惟庸,胡惟庸因自恃與朱元璋一起南征北討多年,在位居宰相之後,驕橫跋扈,結黨營私,並且派人暗中招兵買馬,準備謀反。後來被明太祖發現,將胡惟庸處死。胡惟庸死後,他生前誣陷忠良、貪贓枉法的諸多罪行都被揭發。明太祖大為震怒,從此廢止宰相,不再設立,並告誡子孫永遠不準再立宰相。

三省之中,明太祖廢去中書門下兩省,隻剩尚書省,但沒有設尚書令和左右仆射,由六部分頭負責,就叫作“六部尚書”,等於升本司為部長,六部首長各不相屬,這些尚書都是最高官階的二品大員。

此外有一個都察院,前身是禦史台,專掌全國各事的彈劾糾察。還有一個管理章奏的通政司、一個主訴訟的大理院,這三個部門加上六部,合稱“九卿”。刑部尚書、都察院、大理院合稱“三法司”,朝廷一切重大司法案件,由三法司會審。這九卿互不相幹,都直接隸屬於皇帝。

經過這樣的改變,一切大權就集中到皇帝。皇帝一個人當然管不了這麼多事,就有了秘書處,稱為內閣。皇帝的秘書就是內閣大學士,這些人的辦公地點都在內廷,所以這些人又稱為“內閣學士”或“內閣大學士”。內閣學士官階五品,在朝廷上地位不高。上朝排隊,大學士的朝位在尚書的下麵。

這些內閣大學士,在太祖時,主要是皇帝的顧問,幫忙執筆傳旨,沒有什麼決定權。

北京故宮主體建於明成祖永樂年間,體現著當時皇帝的辦事規模。前麵三大殿是朝會之所,後麵如乾清宮等,由皇帝住宿。他天天要到前麵來辦公,距離相當遠。加上北京多風幹燥,秋冬春三季都相當寒冷。而皇帝上朝一般都要在日出前,天不亮就朝會,皇帝須黎明即起,等到太陽出來便散會。

一般官員多半住宮外,上朝路遠,乘轎騎馬,帶一個仆人,掌一盞燈籠,四更五更就要去。到了紫禁城,仍準乘轎騎馬的隻有少數幾個人,多數要走進朝房,靜候皇帝上朝。那時也沒有暖氣,有些木炭火,擺在空空的屋子裏麵,沒有什麼取暖效果,上朝的條件很艱苦。

明製一天要早朝、午朝、晚朝三次,有時候還要專門到禦門陽台上,讓老百姓也可以見麵說話。明太祖是開國皇帝,以前在皇覺寺做過和尚,粗活兒累活兒都幹過,這樣上朝自然不在話下,他的兒子明成祖朱棣也還是親手打天下,搬到北京以後凡事親力親為。但再往後的皇帝,長在深宮,就趕不上老祖宗有精神有活力了,天天出來上朝見群臣,都是一個很難的任務。今天的事情推明日,群臣們的問話也無辭可答,後來皇帝就隻有偷懶,把政權交付內閣,閣權慢慢地大起來。

一切奏章、政事,看詳批答,都要經大學士之手。原本唐宋時,政府的詔令都還由宰相來參與或者草擬,皇帝同意,但是在明代,一切詔令皆出皇帝親旨,全部責任都在皇帝。所以明代製度,可以說是皇帝獨裁。

明代的兩位開國皇帝還親自來內閣,後來的皇帝就不常到內閣,甚至有幾個皇帝長久不管事,經年累月不再到內閣,一切公事都要送進宮裏去。

皇帝和內閣日常不見麵,他們之間需要溝通的橋梁,這時就出現了太監涉政。皇帝有事交給太監,再由太監交給內閣。內閣有事,也同樣經過太監上呈皇帝。這樣,太監就慢慢地掌權。有時候甚至會出現皇帝嫌麻煩,叫太監批公事的情況。批紅的實權,落到太監手裏,太監就成了真皇帝。遇到太監懶得批的奏章,便拿著公文包魚包肉,明代政治由此進入最黑暗的時期。

在洪武十七年(1384年),太祖曾鑄了一塊“內臣不得幹預政事”的鐵牌,掛在宮門裏。他料想到皇帝獨裁,太監接近皇帝,易於弄權。但是明太祖規定不準立宰相,後人遵守了,至於不準太監幹預政事,後人卻沒有遵守。

管官的官多,管民的官少

中國國家大,地方行政的好壞,關係到國體的穩固與否。明代亡國以後,以明朝遺老自居的顧炎武著有《日知錄》一書,他曾說:“天下太平,則小官多,大官少;天下之亂,則必然是大官多而小官少。”這也是在說地方政治幹得好,天下就太平,反之天下就大亂。而錢穆也把明代的衰落歸結到管官的官多、管民的官少上麵。

明代地方行政,首先就要說現在的省區製度。行省製度,始於元代。在金元兩代,開始有行中書省。忽必烈征服中國後,完全把權力集中在中央,對地方缺乏信任。某地方出了事,中央宰相府就派一兩個人去處理,“行省”是一個行動的中書省。

英國曾在中國香港、印度設有總督,殖民地總督是直屬國王的。在名義上,殖民地總督,由英國國王派,不由代表民意的內閣派。因為殖民地不許有民意。英國本土可以有民主、自治,像中國香港、印度殖民地便不能有民主與自治,所以也不該有地方官,隻由皇帝派一總督來管理。元代的行中書省,等於就是英國的香港總督一類。

元朝同宋一樣,把地方分成路、府、州、縣,但是又分派行省到地方上監督,意在控製好各地的局勢,不讓百姓有造反的機會。到了明代,廢去了中書省,就把行省長官改成“承宣布政使”。全國劃分為十三承宣布政使司。到清代,在承宣布政使之上,又常設有巡撫和總督。

明代地方長官與承宣布政使並列,還有一個“提刑按察使”。布政使管行政,按察使管司法,又有一個“都指揮使”管軍事,這三個合稱為三司。這樣一來,地方政府的事情就更不好辦了。

明代地方行政最低一級是縣,縣上麵是府和州,再上麵才是省,就是承宣布政使司。三級之外再加上分司,就變成了四級。行中書省是把中央分置在地方,明、清兩代是把地方高級政府再派到低級去,就是監司官。

明末大儒王夫之,在其所著《黃書》裏,曾有統計說:山東省有六個府,但有十六個分司;山西省有五個府,有十三個分司;陝西省八府,有二十四個分司;四川省九府,有十七個分司。

明代冗官、武職特別嚴重。有史書記載:“曆代官數,漢七千八百餘員,唐萬八千員,宋極冗,至三萬四千員。本朝(明)自成化五年,武職已逾八萬,合文職蓋十萬。至正德世,文官二萬四百,武官十萬……吏五十五萬。”宋朝的三冗是出了名的,但從上麵的史料看,明朝的“冗”更可怕,官職數目是宋的近三倍。而很多學者認為,明代實際人口大約在一億到兩億。也就是說,宋代與明代,人口數應該相差不大。這樣,宋明的官民比例也就更大了。

縣上有府,府上有司(分司),司上才是省(司),管官的官多、管民的官少也就不足為怪了。真正親民的縣官,頭上有一排上司要伺候,官階又小,所以錢穆說:“中國地方政治,宋代已經不理想,明代更不行。縣官壓得太低太可憐,他服侍奉承在他上麵的長官還來不及,哪有工夫去親民。”這是實話。

明代的布政使、按察使與都指揮使,並不是最大的,這幾個長官上麵還有官,那就是總督與巡撫。總督巡撫在明代製度下,有事才出差,並且帶一個都禦史的銜,表示隻是臨時的辦事。譬如倭寇來了,派一個總督或巡撫去,組織抗倭。過幾年事情平定了,這官就回中央,機關也撤銷。但一到清代,總督巡撫又變成為永久的,地方行政就愈來愈壞了。明清兩代總督巡撫,意在對內防亂,不在對外開邊,中央對地方的戒心太重,在錢穆看來,這樣的政治體係實在太不好了。

官吏分途,吏製大壞

地方政府的層層疊加,又有了新的弊端—吏胥之製。

官與吏之分古已有之。“吏”最先是指管理一般業務的,相當於後來稱的事務官。兩漢時,每一機關的總管理者獨稱“官”,下屬諸曹都是稱“吏”。這兩者的出身並無大區別。宰相出身於吏,也是尋常事。唐代的吏和官,就漸漸分得遠了,但兩者間還沒有判若鴻溝。宋代規定吏不得為官,到了明代,官與吏的區別就太大了。

明代有很多製度沿襲元代。元代政府長官,大都用蒙古人。蒙古人不懂政事,不識漢字,便需要書記、文案來輔政。那時讀書人沒有出路,混進各衙門當書記和文案,謀得一口飯吃。這就是官與吏流品涇渭的開端。

明太祖時,人才不夠用,就推行薦舉,任何長官都可薦舉人才。不分進士、監生、吏員,朝廷一律任用。進士等於通過高等文官考試的人,監生等於是大學生,吏員則等於是公務員。但到明成祖時,便規定吏胥不能當禦史,也就是說有公務員身份的不能做監察官;又規定吏胥不準考進士,也就是說公務員不能考大學。這樣一來,吏胥的出身就被限製在一條路上。官和吏也就分成兩途了。

因為沒有文化也沒有提拔的可能,吏胥在中國政治上的流品觀念裏,就被人看不起。這種觀念到明成祖時成了定製。

在明代政府觀念裏,吏胥和道士、優伶一樣,另成一流品,沒有出身。不準做禦史,又不準考進士,結果隻有考生或秀才中沒有出路的才來當吏胥。錢穆說吏胥流品雖低,但他們對政治影響卻很大。

近代政治界中最有名的“紹興師爺”,早在元明時代已有了。他們的勢力布滿全國。明代有一位理學先生陳幾亭,有一位朋友到紹興去當知縣,他寫一篇文章送行,大意說:天下治亂在六部,而六部的吏胥完全是紹興人,這些紹興人雖在中央政府辦文案,但他們的父兄都還在紹興。希望你到紹興後,能多注意教化他們的家庭。把吏胥的兄弟子侄教化好,將來他們就可以影響吏胥。吏胥變好了,天下也就有治了。所以紹興是天下治亂的根本。

錢穆就很讚同陳幾亭的這番話,可以說他是說了擺在曆史這張桌子下麵的問題。一般談曆史的,隻注意桌子麵上的事。如宰相怎樣、六部怎樣,而沒有注意到桌子底下的力量,吏胥就是桌子底下的力量。一切事情到了吏胥手裏,銓選則可疾可遲,處分則可輕可重,財賦則可侵可化,典禮則可舉可廢,人命則可出可入,訟獄則可大可小,工程則可增可減。中國政治界裏吏胥所經管的,不外此七項,而政事中要說最主要的,也就隻在這七項當中。吏胥是專門執行這七項的人。

吏胥是“職業政治家而擅有專門知識的”,但當時官場又看不起這些人,這些人也自認流品卑汙,潔身自好也脫不了吏胥的流品,不如拿著政治當玩物。於是就舞弊作惡,膽大包天。我們都知道,中國的法製曆來彈性很大。有時候皇帝高興,天下大赦;有時候皇帝要嚴打,就小題大做,以儆效尤。這種彈性也使吏胥有機可乘,上下其手。

明清兩代的地方行政官,大都是管官的,事都交給師爺、吏胥去辦。各衙門都有師爺,他們四麵八方都有朋友,也是江湖老手了。而管官的官卻都是科舉出身,像剛出世的小綿羊一樣,哪裏懂得官場上的規則。一個官到了衙門裏,至少需三四個月或一年半載,才能掌握詳細情況,而吏胥往往會起來反對他,暗中作梗。這種事情,從明代起就有了,而直到清代,日甚一日。錢穆說正是因為官吏流品有清濁,才有這種對立。

當然,在上麵流動的叫清流,在下麵沉澱的是濁流。隻要做了吏,混入濁流,就再難翻身洗清。隻要你身在吏胥流品中,縱然有才有德,也仍走不出吏胥之本流,還是一個吏胥。這種默認的社會規則是可怕的,壓得吏胥不自愛、不向上。這樣的政治也是地方行政的失敗。

無奈的八股考試

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清政府宣布廢除八股取士。到這裏,八股文走過了四百多年,壽終正寢了。我們現在提到八股,便會想到它是鉗製思想的工具,但是這套製度,在錢穆眼中是明朝時選拔人才的無奈之舉。

考試與用人曆來緊密聯係在一起。自唐代確定科舉以來,宋沒有多大變化,但是到明代,變動就大了。後來清代的考試都從明代沿下,一直走到1902年。

唐宋兩代的考試,由民間先在地方政府呈報,由地方送上中央,這些人就叫“進士”。考取後稱“進士及第”。比如一個山東人,先向山東省政府報名,再把這個人送到中央,這個人就是山東省進士。考試錄取了,就叫進士及第。主要的考試隻有一次。

明代報考的人數多了,就分成幾輪來考。第一輪是府縣考,錄取了叫入學,就是我們所說的秀才。但這種“縣學生”有名無實,因為並無正式的縣學。第二輪是省試,考試地點在各直省的省會,這叫鄉試,考中的俗稱舉人。比如範進中舉,就是參加的第二輪複試賽了。每個省都有舉人,這些舉人再送到中央,進行第三輪會考,這叫會試。如果會試通過了,就叫作進士,也叫進士及第。

這種分明的考試製度也讓科舉場中出現了流品。進士及第是清流,浮在上麵直向前,秀才舉人則變成了濁流,沉澱在下麵,難以翻身。“鼎甲出身”,也成一種流品觀念了。

從兩漢到唐宋,任何人都得從小官先做起,但人人都有當大官的希望。明以後,科舉滅了秀才舉人當大官的希望。而上層的進士與翰林,沒有做小官的,清代也如此。

曾國藩進士殿試,雖列三甲,隻是同進士出身,但是他進士散館成績好,就獲進翰林院,以後出來便做幾任學政主考,後此就做侍郎,等於現在的副部長,一下就做大官了。至兩江總督、直隸總督、武英殿大學士,封一等毅勇侯。

考不上進士翰林的,即使你學問修養好、從政成績好,也還是沒辦法提升。這種製度重法不重人,也絕非無好處。好處之一,就是培養了實幹型的人才。

明清兩代許多的有名人,都出在翰林院。他們考取進士後,留在中央,對政府一切實際政事漸漸都了解了。政府又給他一個好出身,將來肯定有大官做,他們也就可以安心努力。在進士留館時期及翰林院時期,一麵讀書修學,一麵獲得許多政治知識,等到政府需要人才的時候,他們就有機會出人頭地了。進士與翰林成了政府的人才儲備資源。

科舉本隻能物色人才,不能培養人才。而在明清兩代進士翰林製度下,卻可培植些人才。這種人才,無形中集中在中央,影響就很大。

曾國藩考取進士時,也不過三十幾歲,那時在學問上並無什麼深厚的基礎。而在他進士留館的一段時期,住在京城,生活雖說很清苦,但很清閑,沒有什麼事,可以一意從師覓友、讀書論學,便逐漸打下了學問基礎。等到做翰林,還是沒有事,讀讀書,或到外省做主考官,旅行各地,接觸民情風俗,認識朋友,回來還是翰林。如是多年,才正式當官任事。

錢穆評價說,明清兩代,才把培養人才的機構歸並到考試製度裏,這是很好的製度。

但是明代考試製度裏,又有一件最壞事,那就是八股文。從明代下半期到清代末期三四百年間,八股文考試是中國曆史上最戕害人才的。大家都知道八股文很死板,沒有什麼意思,為什麼政府偏要用此來考試呢?

明代推行八股文,早已在衰世。正因當時應考人太多了,錄取標準總成為問題。唐代考試考律詩,因為古詩不容易定標準、判優劣,律詩限定字句,講究平仄要對得工整,一字不合就不取。這種標準具體而客觀。宋代不考詩賦考經義,仁義道德,大家一樣的會說,誰好誰壞很難辨。演變到明代,就在經義中漸漸演變出一個一定的格式來,八股文猶如變相的律詩,是一種律體的經義。這並不是封建的皇帝要愚民,但是人才最終被束縛在了這個八股裏麵。

三百年明朝,不堪一擊

除了宋代極頂可憐的國防,錢穆最同情的就是明末的軍隊。他用心描述了很多明兵在北方作戰的情景,讓人讀來哭笑不得。

明代的兵製和唐代相似,隻是在稱呼上不同。大的兵區叫衛,小的兵區叫所。明代的衛所如同唐代的府。明太祖曾說:“吾養兵百萬,要不廢百姓一粒米。”用的就是衛所製度。當時設在一個府裏的兵區叫所,連著兩個府的叫衛。大約以五千六百人為一衛,一千一百二十八人為一所,一百一十二人為百戶所,外統於都司,內統於五軍都督府。出兵打仗的時候,朝廷派一個將軍指揮衛所軍隊。戰事結束,軍隊回歸衛所,將軍也沒了兵權。平時衛所軍自給自足,國家不要他賦稅,這種製度可以說是府兵製的升級版本。

讀曆史的時候,遇到清兵南下,總覺得明朝太弱了,怎麼連建洲女真這個鬆花江外的小部族也打不贏?一個大國垮掉,並不是說文化衰敗、道德墮落、政府專製黑暗這樣幾句空洞不著邊際的話就能道出其中因緣的。從政治上來說,一項製度隻要推行到兩三百年,難免會出毛病。明代有兩三百年的太平,當初的製度便慢慢腐化,如同生命的新陳代謝一樣。

兩三百年的長時間,人們的精神也會放鬆下來。十六世紀,西班牙人門多薩遊曆了大明國,帶著很多驚訝和不解回到了歐洲,寫了《中華大帝國史》,從他的記錄中,我們就可以看到明國人生活的情況。

中國人自稱“大明人”。全國劃分十五個省,每省都要比我們所熟知的歐洲國家為大。中國境內有完好的道路網,使城鎮相連;路麵平整、寬闊,官道可容十五人騎馬並行。路旁商店林立,兩側綠樹成蔭,如同羅馬時代的大道一樣。有些城市有水道相連,好似威尼斯。北京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中國人富有建築才能。一種用“白土”做成的方塊(即磚)堅硬無比,隻有用鋤才能將其砸碎。一座座邸宅有如莊園。中國物產豐富。蔬菜種類遠較西班牙為多。僅橘子就有三個品種,甜的、酸的和甜酸適度的。糖質地很好,非常潔白,價格也低廉。蠶絲色澤豔亮,質量超過西班牙格拉納達的產品。中國農田管理得很好,沒有一塊荒棄的土地。一塊塊耕田錯落有致,有如花園。……這是世界上最富饒而物價又十分低廉的國家。

這樣一個大明國的衛所製度本來不壞,明代也憑此建立了赫赫武功。後來國勢隆盛,四境太平,一個兵一生都不見打仗,他們的身心都會鬆懈。而且動員打仗也是一件難事兒。

如和建州女真作戰,依照製度要全國平均調兵。但是對一個大國來說,從全國各地調幾十萬人集中到中央,早已是全國騷動。再實際一點來說,天南海北的人風俗習慣、語言麵貌都是陌生的。國家的武庫裏麵所藏的兵器衣裝,也不知是哪一年存儲的。鐵也鏽了,線也爛了。這也不能怪政府,哪有政府能經常隔三年兩年要做幾十萬軍裝擺在庫裏讓它黴爛呢。就算是今天的美國,也是到不得已才努力製造軍用飛機的。如果沒有蘇聯大敵在前,也不會大力發展軍工業。黴爛的軍裝分發兵眾,胖子穿著緊,瘦子穿著肥,大家想調換一套稱身的也不容易,大多數是勉強馬虎穿上身。

臨出發,軍隊照例要先祭旗,祭旗的典禮,要殺一頭牛,據說明代那時,連頭牛都殺不死。因武庫的刀太久了,又鏽又鈍。祭旗殺牛用的刀都是如此,幾十萬士兵手裏拿的就可想而知了。再看對手建州女真人,他們生活在氣候寒冷的北方,身上的穿戴都格外不同。戴的帽子兩邊可以到頜下,隻露兩隻眼一張嘴。民國時候的馬褂與長袍,也是當時建州的軍裝。為了騎馬方便,長袍兩麵開袴,騎上馬,還可把裏襟搭過來蓋著兩條腿。他們的馬蹄袖,正好保護伸出的手指。而中國內地的服裝,騎上馬,膝蓋、手都露出來了,凍得沒辦法。而且有些是雲南人,有些是廣東人,有生以來也沒見過冰和雪。驟然調到北京,穿上那些不稱身的舊軍裝,再調到關外,大風一刮,精神慘沮,還說什麼打仗?當時一個叫杜鬆的軍官,就是因為帽子鏽了被滿洲兵一箭射死的,總兵官尚且如此,士兵更不用說。

當時徐光啟在南方,專門為此事上奏,表示要從頭練新兵,每個兵都該量著尺寸做軍衣,又要適合著東北關外的氣候。刀槍武器也該配合各人的氣力做新的。他的計劃政府也讚成,但戶部拿不出錢,就沒能照辦。

軍裝武器在武庫裏安詳地度過了三百年,全國農民也都習慣了安靜和平地過活,生平沒有見兵戈。一旦邊境出了禍事,這些百姓便要千裏迢迢跑到關外去打仗,而軍裝武器就是軍隊的生命,物質條件配不上,單靠精神,很難持久。幾百年的太平消耗了明國的武力,突然出來一個建州女真,抵不住也不足為怪。這種情況,不能歸罪到我們的傳統文化頭上。

部族政權的私心

錢穆在評價曆代政治得失時,對漢、唐、宋、明都抱有他所說的“溫情”,也對前賢往聖心懷敬意。但是提到清朝,突然變得“橫眉冷對”,將最重的批評都用在了清一朝上。這樣的角度在今天看來,不符合我們現在提倡的多民族國家大團結的宗旨,但是他身在戰亂年代,有這樣的看法並自圓其說,我們也當同樣用心理解他那一片赤誠的愛國之心。

首先,錢穆拒絕承認清朝有政治製度。因為“製度是出之於公利,在公益下形成的一些度量分寸。而法術則出於私心,因此沒有一定恰好的節限”。雖然他也承認,要建立一項絕對大公無私的製度,不僅古代曆史未有,將來這希望也還遠。不過公私之間該有分量的輕重。

錢穆說,論漢代,西漢可說是製度,東漢則多半出於光武的私心。論唐代,確實可說在建立製度,而宋代則有許多隻算是一種法術。明代,有許多隻能說它是一些事,不能說它是一些製度。尤其是清代,可說全沒有製度。它所有的製度,都是根據著明代,而在明代的製度裏,再加上他們許多的私心。這種私心,可說是一種“部族政權”的私心。

從中國曆史來說,皇帝個人並不能掌握政權,從漢代到明代初,宰相一直起著調節皇權的作用。到明代廢了宰相以後,皇帝在政府的權力大大提升,但也並不是在當時政治製度裏,整個主權都在皇帝,中國皇帝沒有講過“朕即國家”這句話,即是明清兩代的皇帝也都不敢講。單隻是皇帝代替了宰相,那仍是製度上的改變,不是理論上的翻新。

到了清朝,君王開始用另一批人來代替讀書人,而這一批人的選拔標準,就是出身。元代的蒙古族人與清代的滿族人成了當時政權的實際掌握人。表麵上來說,清代也有讀書人,如有名的紀曉嵐。但這是中國傳統的政治理論,滿族統治者沒有公然反對這種理論。他們隻在此理論之下,另用一種法術,將滿洲部族淩駕於中國讀書人之上。“若說他們是專製,則該是部族專製,而仍非皇帝專製。”

錢穆的這番話雖然嚴厲,但也不無道理。清人入關之後,最初的措施就是推行“剃發易服”政策。強令被征服的漢人一律改變發式、更換服裝,投降的明朝將士也必須剃發易服,作為臣服的標誌。

然而,我們自古以來就非常重視衣冠服飾。《孝經》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漢人成年之後就不可剃發,男女都把頭發綰成發髻盤在頭頂。而滿族的男子把前顱頭發剃光,後腦頭發編成一條長辮垂下。漢服以交領、右衽、無扣等為主要特色,滿裝的主要特點是立領、對襟、盤扣等。

清軍於明崇禎十七年(1644年)入關時曾頒發“剃發令”,因引起漢人的不滿和反抗,於是公開廢除此令。清兵進軍江南後,多爾袞下令再次頒發“剃發令”,“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便發生了嘉定三屠事件。此起彼伏的鬥爭曆經幾十年,最終結果是滿族統治者取得勝利,漢族大部分生者都剃發結辮,改穿滿族衣冠;堅持不願改換衣冠者要麼被殺,要麼逃到海外,要麼遁入空門,帶發修行。

到辛亥革命推翻清帝國,號召民眾剪去辮子時,仍然有許多人不願意剪,其中原因之一就是害怕剪去辮子後被官府殺頭,可見“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的“剃發易服”政策對漢族影響極深。當時的陳名夏曾說過:“免剃頭複衣冠,天下即可太平。”然而不久他就因為說了這句話而被滿門抄斬了。清朝的文字獄就更是猖狂了,因為一字而全家被殺者,不在少數。這樣的政治,實在是令人毛骨悚然。

秘密政治最可憎惡

我們現在提倡要政務公開,透明辦公。錢穆所憤恨最甚者,就在於清代的秘密政治。清代政治,和之前的傳統政治不同,始終袒護滿族人,也需滿族人在後擁護,才能控製牢固。在這種私心下,政府就需要一種法術來對付地方,其中之一就是秘密政治。

清代政府發布最高命令的手續,很不合曆史以往的做法。最高命令稱“上諭”,上諭又分為兩種:一種是明發上諭,一種是寄信上諭。

明發上諭都是相對來說不關緊要的事,如皇帝出外巡幸、上陵、救荒、人事上的升降、發布給中外的通知等。先是由內閣擬好,皇帝看過,再由內閣交到六部。

前一種方式是常見的,但是寄信上諭是清代特有的。寄信上諭不按程序,而直接由皇帝通過軍機處寄給受命令的人。比如給江蘇巡撫的上諭,就直接寄給巡撫本人,旁人誰也不知道。如果要交給吏部尚書的,也是直接寄信給吏部尚書,此外無人得知內容。

寄信上諭最開始的目的是為了保護軍事機密,但是後來凡是緊要的事,都用寄信上諭發出。這種上諭,由軍機處擬給皇帝看,皇帝看過以後,封起來蓋一個“辦理軍機處”的印,這個印一蓋,誰也不能看了。如果是有關經濟財政問題的,送給江蘇巡撫,戶部大臣也不能看。若是有關軍事的,送給兩廣總督,兵部尚書也不能看。這種上諭封好,辦理軍機處的印蓋了,就交給兵部尚書,兵部尚書不能拆看,隻要他加一個封袋,直接發給受命令的人。如是則一切事情,全國中外各長官,都直接和皇帝聯絡,其他旁人全都不知道。全國政治都變成了秘密,不再公開。

雍正是有名的專製皇帝,他的上一代康熙帝,在中國曆史上算是一個較開明皇帝,但是到了雍正便太專製了。如今還存留著他的朱批上諭的印章。當時,全國各地地方長官一切活動他都知道,全國各地都有他私派的特務人員。因此許多人的私生活,連家人父子親戚的瑣碎事,都瞞不過他。一切奏章,他都詳細批。

雍正元年,清帝召見王公大臣九卿宣布了一個重要的決定。他說:“建儲一事,理宜夙定。……今朕親寫密封,緘置錦匣,藏於正大光明匾額之後,諸卿其識之。”雍正“駕崩”之後,莊親王允祿等人打開雍正元年預立皇太子的秘密詔書,高宗弘曆依詔即皇帝位,從此成為大清王朝不可動搖的基本製度。因為雍正皇帝創立的秘密建儲製度,一勞永逸地解決了中國古代王朝長期難以解決的接班人製度問題,因此人們長期對雍正皇帝的這個做法給予極高的評價。

秘密立儲,也是清朝的一個創造。兄弟父子之間為奪皇位相互暗算,如此大費周章也是無奈之舉。對皇室尚且秘而不宣,更不用說要對黎民百姓交代什麼了。

清朝之前,外麵呈給皇帝的公事,一般要先送到六部;皇帝交代下來的公事,六部也一定得先看。因為政治該公開,而六部尚書是全國的行政首長。在明代還是如此,那時大官的任用還有廷推,小官的任用則隻經過吏部。事關教育,則一定要經禮部的。但是清代皇帝私下決定了,就不再給政府行政長官預聞而直接辦理。“這絕不能說是一種製度,這是純粹出之於私心的。”錢穆說。

唐宋諸代的詔敕,宰相一定要蓋章,沒有宰相的章,就不成為詔書。這就是一種製度。皇帝的詔書不能給旁人看,而要直接送出,這就是一種法術。

錢穆批評政治上的秘密活動,這是很有道理的。如果一個政治體製都是秘密的,便很難保障公益,很可能被暗箱操作。而清廷八旗非中原之人,如果他們隻為自己著想,其他人就要遭殃,畢竟中國不止一個滿族,還有很大一部分的漢人和其他少數民族,也在這片土地上生活。被清人統治卻不被信任,難免會產生抵禦心理。這樣的感情,也是可以理解的。

為滿人而劃的禁區

清代的地方官和明代一樣,權力是有限的。而明代臨時性的總督、巡撫,到了清代也成了常設官,總督、巡撫就變成正式的地方行政首長。而這本來是一種軍事統製。地方行政從縣到府、而道、而省,已經四級,再到總督、巡撫,就變成為五級。真到軍事時期,總督、巡撫仍不能做主,還要由中央另派經略大臣、參讚大臣之類,總之,清代地方建製還不如明了。

八旗兵是國家的武力主幹,全國各軍事要地,都派八旗兵駐防。下麵的綠營,說是漢人的軍隊,實際上率領綠營的將領都是滿族人。這兩種軍隊,餉給是顯分高下的。各省總督、巡撫,差不多在原則上也隻用滿族人。漢人做到總督、巡撫封疆大吏的,是極少數。至於漢人帶滿族兵做大將軍的,二百多年間,隻有一個嶽鍾麟。到了太平天國的時候,才不得已用了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替滿族人再造中興,從此封疆大吏,才大部分轉到漢人手裏。但是到甲午戰爭失敗前後,封疆大吏又都啟用滿族人。所以錢穆說清代政治,完全是部族的軍事統治。

從上麵這兩個方麵來看,清朝的臣民是不平等的,八旗子弟要高出漢人很多。但要說最不平等的,還是滿族人劃出的禁區。

清朝統治者修築的標示禁區的柳條籬笆,被稱作“柳條邊”,又稱“柳牆”“條子邊”。清初,大量漢族人到東北墾荒謀生,為了禁止漢人及其他民族遷入滿族住地,封禁人參、貂皮、珍珠、鹿茸等名貴特產產地,保護滿族人的特權、防止滿族漢化,順治至康熙初年,修築了兩道柳條邊。一道長九百五十餘千米,稱“盛京邊牆”,也叫“老邊”;另一道長三百四十五千米,因修築時間晚,故稱“新邊”。

柳條邊由邊牆、邊門、敵台、路台等組成。邊牆有兩種形式,即壕溝之後設兩道土牆和兩道壕溝之間夾一道土牆。牆上植有柳條,邊門與一般城門相仿。敵台、路台仿明代建築,間隔幾裏至十幾裏不等,沿線有駐軍把守。到乾隆年間,柳條邊已形同虛設,逐漸廢弛。柳條邊的遺跡,今隻有少數地方,如遼寧義縣附近的清河邊門遺址的痕跡可見。

清政府把“東三省”劃成禁地,不許漢人出關。滿洲人本是吉林長白山外鬆花江畔很小的一個部族,滿洲並不就是“東三省”。遼河東西兩岸,秦以前就一直在中央政府的統治之下。戰國時代屬於燕。秦始皇築萬裏長城,東邊直到大同江。清代奉天一省,兩千年來也一直在中央的控製中。但是到了清代,統治者卻把它劃出去作為滿族人的禁地,不許漢人出關。直到光緒末年,河北、山東人才可以出關開墾。

當時的台灣,也劃為禁地。因為台灣由鄭成功反清複明,後來自立為王,還不斷有人造反,因此不許福建人私渡。這是為了管理,和“東三省”不同。

第三個禁地是今天的內蒙古東部。清朝把它劃成為禁地,不許添住一戶人家,也不許多墾一畝地。因為這些地方接近蒙古,他們的目的,要把蒙古人和漢人隔開,不使相接觸。直到光緒末年才開禁。

第四個禁地是新疆。因此新疆有大量的肥沃土地尚未開辟,他們要留作滿族人的衣食之地,希望滿族人能到那裏去,不許漢人前往。直到左宗棠平定新疆以後,禁令才鬆弛下來,漢人才能隨便去新疆。

“因於滿洲人這些私心的法術,在中國境內無端劃出許多處禁地,形成許多特殊區域。”錢穆特別指出的這一點,混淆了視聽是小,耽誤了國家統一是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