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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一個人的紀念碑(2 / 3)

在“文革”之前,密溪村中曆代旌表鄉宦、名人的碑和坊達近百處之多,如今僅剩兩座明清牌坊。一座為木牌坊,始建於明天順三年(公元1459年),是奉旨為旌表賑糧濟民的羅孟穩而建的,匾額曰“善行流芳”。它倚古巷道而立,坊高六米,坊頂由數百個棱形木格交織重疊而成蜂窩狀,結構複雜。上麵蓋瓦,還可供行人避雨遮陰;另一座為石牌坊,建於清乾隆十三年(公元1748年),那是用十七塊大型青條石和石板構成的四柱三間石坊,第二層匾曰“節孝”,署有奉旨籌建的包括兵部右侍郎、巡撫諸官在內的各級官員的姓名。牌坊現已殘缺不全,但坊石上的龍首龍尾和八仙過海等浮雕圖案仍清晰可見。

那是一位尚未圓房的年少女子,為她甚至不曾謀麵的夫君,守寡畢生,站成了這般形銷骨立的模樣!

如果把那些女子的形骸都集中在一起,或者說,把她們的孤魂都召喚到我的文字裏,我想,那場麵必定是震撼人心的。

金溪縣的遊墊村,至今保全著一片明清建築,五條青石村巷的巷口,分別矗立著大夫第、侍郎坊、尚書府、方伯巷、進士第等五座門樓,它是個依靠房屋和院牆封閉起來的村莊。門樓高大的胡氏祠堂坐落在村口,與祠堂相鄰的正是一座三開間門洞式石牌坊,為“旌表太學生胡岑之妻黃氏坊”,最高處匾刻有“聖旨”二字,第二層匾為“節孝”。值得注意的是,專為一位女子而立的牌坊,赫赫然,氣派幾乎與宗祠門麵相當。

在封閉的村莊旁邊,一座祠堂和一座牌坊相依相傍,畢生廝守。這是多麼耐人尋味的意象,又是多麼精警深刻的揭示!盡管,所有的宗祠都不允許女性進入,可是女人出嫁了,就是嫁給宗祠的,就是嫁給宗祠裏的香火的,甚至,就是嫁給一道聖旨、一座牌坊的。如花的青春,是她的嫁妝;如夢的人生,是她的洞房。

仰望牌坊,就是眺望那些蓬勃的生命在宗祠的牆根下寂寞地老去的過程。那些隻有姓氏、沒有名字的女人,其命運遭際何其相似乃爾——

在渼陂,棟頭節孝祠和祠前曾建有的坐北朝南和坐東向西兩座貞節坊,共同記錄著一對母女十分相似的遭遇。母女倆均為年少喪夫,從一而終,守節至死。這兩座牌坊,一座已於大躍進年代被拆除,另一座頂部被毀尚存下部,是為女兒之坊。那女兒未嫁已寡,故牌坊明次間均填以磚牆而不開門,僅在明間隱現拱門形狀。那堵磚牆遮擋住了花容月貌日漸凋零的過程,也遮擋住了我們窺望那個年輕生命的所有欲念。

在流坑,則有婆媳二人相依為命,矢誌守節,贏得了“孀聲懿範”的讚譽。時為清代晚期,做婆婆的張氏二十三歲喪夫,未及生育,便將亡夫的次侄過繼為子。她含辛茹苦將繼子撫養成人,不料兒子在娶妻後不久,竟一病不起,命歸黃泉。從此,一對婆媳,兩個寡婦。念其“貞操貫日,克勵終身”,經族中紳士推舉,樂安知縣奏請朝廷予以旌表。麵巷而建的“旌表節孝坊”,通過石刻、堆塑、磚雕、彩繪、墨書等藝術手段,竟把女性淒苦的命運裝飾得如此富麗堂皇!

東鄉縣浯溪村的“貞孝”牌坊,為清道光皇帝欽封,坐落在村口的大路邊。四根高聳的麻石柱支撐著雕花的石枋和匾額,表彰的是儒生王某未婚之妻李氏。李氏為員外的女兒,十六歲訂婚,未婚夫亡故時,其扶棺成親,一直住在婆家,畢其一生幾十年不曾邁出自家的庭院和繡花樓,堪稱貞孝之楷模。傳說,她唯一的不足之處是,有一次見“雞公雞婆打嗝”(東鄉土話,大概是形容公母求偶的啼聲吧),居然憋忍不住笑了一下。這一笑的代價是,牌坊上還有兩層怎麼也加不上去了。好像老天爺明察秋毫,也監督著未亡人的一舉一動。

金溪縣何坊饒家村的土話也把公雞母雞的那事,叫做“打嗝”。村人有個叫饒士旦的,在訂婚之後病故,其妻一直守寡。這位女子的命運就不及東鄉李氏了,聽得“打嗝”,她竟一命嗚呼。於是,她化作一座“旌表饒士旦之妻吳氏貞節坊”,日夜翹望在進村的道路上,人生如夢,歲月卻是攀援不止的藤蘿,眼看就要把她覆蓋了。不想,在咫尺之遙的一堵殘缺不全的門樓上,有一副已經褪色的對聯:“結自由婚,行文明禮。”不知是否為了安慰從牌坊下進村的新嫁娘,村人才把對聯貼到了遠離新居的村邊?

饒家村的古建築還存有開萬公祠與文光、惠洽民心等四座坊式門樓,門樓內是四兄弟家族的住宅。從門樓看,各位兄弟的家境是很不一樣的,闊綽的,自然更講究門麵。其中一座遍覆動物與花卉圖案的石雕,經過誇張、變形的動物形象造型生動,且拈花惹草的,與花卉紋飾纏綿交融,一個個,十分可愛。兄弟們無論貧富,敬祖的心情應是一致的,因為,四座門樓都麵對著祠堂的方向。

寧都郎際村有座四柱三間石坊,建於清乾隆年間,梁枋柱間榫卯連接,坊頂有脊,龍首吻飾,中央坐著怪麵獸,兩端有懸魚,此為“旌表儒童肖行三之妻黃氏坊”;而在黃石村內,並列建有兩座形製結構相同的四柱三間石坊,一為“旌表儒童郭含英之妻彭氏節孝坊”,一為“旌表儒童郭軍義之妻封氏節孝坊”。無疑,這一座座牌坊也是她們的女兒之身。沒想到,天下竟有這麼多雷同的故事,這麼多相似的命運遭際!

會昌的羊角水堡是坐落在閩粵贛邊地的一座規模宏大的明代鄉村軍事城堡,數百年來一直扼守於南贛,以“一隅之地而遙製千裏”。當時,城堡內遷入鄰近村民千人,並常有駐軍三四百人,內中街衢巷陌縱橫,軍民商賈雜居,十分的繁華。能夠見證曆史的就是古道、古牆、古城門以及尚存的宗祠了。這裏原先住有十多個姓氏,值得注意的是,佘族的藍氏曾在城堡中與客家各姓和睦相處,並發展到相當數量的人口,至今堡內仍有藍氏宗祠和節孝牌坊。藍氏節孝牌坊為旌表儒童周道明之妻藍氏,而建於清乾隆四年(公元1739年)。這位藍氏自十八歲守節,孝事舅姑備至,年七十六卒。在他姓不斷外遷、如今居民皆為周姓的古城堡裏,這座以紅石鑲嵌而成的牌坊無疑也是土著與客家人共同生活的最後記憶。

作為封建禮教的象征,牌坊建築首當其衝地毀於特定的年代,應是毫不奇怪的事情。曾屬於古徽州的婺源縣,是牌坊最多、規格最高的地方,聽說往昔條條大路都有牌坊林立,如今卻是難覓蹤影了。我走遍江西古村,見到的貞節牌坊卻是大致有數,能夠幸存於風雨飄搖之中的,倒是多少有些叫人意外。當地的朋友往往會對這類建築給予特別的介紹,也許是因為它背後有著具體的人生內容吧?

泰和古坪村以“匡山槎水之會”來形容村址的山形水勢,又以對聯“古平卜宅幾千載,槎水尋源第一家”來誇耀宗族開基於斯的曆史。我是衝著該村的紅石牌坊而去的,沒想到,這裏竟有一個龐大的祠堂群。偌大一個村莊冷冷清清,因此,那些比鄰而建的祠堂都打不開大門,我隻是進入了宏遠堂、敦本堂。朱氏總祠叫遇仙門,正麵為坊式門樓,前有泮池和坊式照壁。之所以叫遇仙門,是因為初建宗祠時,適有地仙曾文辿經過這裏,“見坎山之陽,風氣融結,廼即枕杌而憩,回望久之去,則杌之足陷入地尺眾,始駭其異。追至遠山之麓,曾惟舉其姓名以告。朱氏始知其為仙,而欲留之。曾曰:餘適所憩處乃四聚之地,汝歸式此以為門,足矣。”原來,此仙乃風水先生也。朱氏後人曾感歎道:“夫古今遭遇之奇,機趣非偶,其不期遇而遇者,事功必有不期然而然者矣。”

村人是為我作了些準備的,一見我,就塞給我一張紙條,上麵記著從族譜上抄下來的幾行文字,那是對村中某些古跡的簡介。比如,村子大門曾有明代的牌匾“旌義門”和“封疆勳臣”,衍慶堂則有明代的“方伯第”匾,村外還有明萬曆年間雲南劍川奉直大夫朱仁烈得來的石馬,如此等等。可是,若是向他們追問什麼,或希望打開祠堂多看看,他們並沒有別處注定會表現出來的熱情和淳樸,而顯得有些漫不經心。那表情就像緊鎖的祠堂大門,或祠堂間幽深的小巷。

在我直覺裏,他們似乎是高傲的,那高傲仿佛是深藏在骨子裏的。於是,我忍不住猜想,是不是巨大的榮耀積澱在宗族的血脈裏,形成了他們的性格?

這不是我的敏感。敦本堂的牆上貼著兩副寫在紅紙上的對聯,紅紙已經褪色,心氣卻是逼人,一副在咬牙切齒:“尊祖敬宗神舒氣順昌順千秋,喫宗敗祖心黑嘴臭遺臭萬年。”另一副也是怒目相向:“欺祖害親當心孽重天留禍,存仁仗義自然心誠鬼助財。”這樣粗暴的文字出現在極盡儒雅的宗祠裏,實在少見。莫非,果然人心不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