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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榮歸的錦衣華裳(2 / 3)

東鄉縣聲稱該縣上池村為王安石祖居地。沿著鵝卵石和石板鋪就的道路進村,但見村中已是新老建築混雜。村巷深處有一清代建築群,叫“總門裏”,是王安石第三十二代後裔王來期花了五年時間建造起來的。傳說,當年王來期在湖北開煉鐵廠,有次接受顧客為加工錫釘送來的原料,竟發現原料裏麵夾雜了許多金子,於是,他將金子藏進豬毛簍,裝了十八條漁船運回家鄉。總門裏正是用這筆意外橫財建造的。它隻有一個總門可以進去,周圍有十餘米高的圍牆,裏麵有七幢大房子,可供三十多戶人家居住,其附屬建築還有花圃、養魚池、馬間等等。此外,屋後還設置了兼具防禦土匪功能的水溝,一旦有土匪侵擾,總門裏的任何一戶人家都可以搬開家中水溝的石板,鑽入空間很大的水溝,逃到屋後樹木茂盛的山上去防避。

類似這樣的建築群落,講究整體的統一,同樣風格、形製、規格的房屋整齊地布局在相應的空間中,其間的巷道縱橫規整,看似四平八穩的樣子。商人發財返鄉後為自己兼為族人建造如此整齊的建築,恰好體現出他們企圖維係宗法關係而不吝金錢和心血的努力。

吉安的唐賢坊村始建於宋代,因開基建造者非常追慕唐代,認為“以世之賢,莫盛於唐”,於是“坊題唐賢”。村人對唐代的推崇還見於標榜本宗本族文化淵源的楹聯:“麵對吳峰一門競爽,積德唐代八葉名家。”而唐賢坊村人至清代卻紛紛走上了經商發家之路。村中保存完好的清代古民居,以及普遍鑲嵌了玻璃的雕花門窗,就是當時生活富庶的寫照。有一座繡花樓便依偎著那些富庶人家搔首弄姿地站到如今,大門之上的樓廊逼仄,闌幹未有雕飾,側牆上還留著一段毛主席語錄:“在階級社會中,每個人都在一定的階級地位中生活,各種思想無不打上階級的烙印。”毫無疑問,人們曾拿它做批判的武器,來鞭撻這座建築的青樓曆史。盡管如此,僅有百餘戶人家的村莊裏,仍建有書院五座,門前照壁上大大的墨書“魁”字,分外醒目,傳達著人們經年曆久的向往。全村隻有三座門出入,村內房屋整齊一致,縱橫相接的巷道橫平豎直。默默數來,類似建築格局的村莊還有吉水桑園、仁和店、安福塘邊以及豐城厚板塘等處。

登高望去,錯落有致的馬頭牆鱗次櫛比,顯示出恢弘壯觀的氣派。對了,這正是一個宗族的排場和氣勢。

清人所撰《安成塘邊劉氏族譜·序》曆數安福縣塘邊村劉氏曆代官宦,爾後稱:“諸老先生著書著集,傳世極其多也。自唐宋世居於塘邊,古今文獻。……世傳詩書理學,代有仕宦科名,奕葉貴顯,蓋鄉邑望族也。”塘邊村的村落文明中浸透了“耕讀固本,農商發家”的思想,其族訓也言辭懇切地勸誡後人:“子弟以讀書為先,不能仕進者,農耕工商,亦需各敬本業,努力上進。”

作為我國南方獨樹一幟的“群落”式民居,由塘邊各個建築群落統一規劃、自成一體的氣派,我們不難想象當年“塘邊老表一把傘,走到外地當老板”的盛況,那種腰纏萬貫的得意。然而,耐人尋味的是,盡管如此,該篇序文卻隻是津津樂道於讀書仕進,以至根本就不屑於染指工商的曆史。

那些富商財主大約料想到自己被文字冷落的必然遭遇,他們隻能以建築為自己立傳了。依靠在四川經營鹽業、在雲南經營百貨綢緞布匹而發家致富的塘邊人,畢竟骨子裏浸透了儒雅,不甘於有錢無勢,他們中賈而好儒、商而兼仕者有之,買官鬻爵者也不乏其人。希望子弟學而舉業,於是,紛紛興建塾館、書舍、書屋;為了給自己樹碑立傳,於是,都在修建的祠堂府第冠以“大夫”、“司馬”之類的爵位;到了清朝中後期,塘邊的大富豪更是大肆斥資購置田土山林、建造房產,“群落”式民居大都是這一時期建造的。

所謂“群落”民居,就是大村莊裏築著大院子、大院子裏套著小村莊,半封閉的大院內,一幢幢民居雖就範於其中,卻也保持著門戶獨立。如此看來,它既不像北方宅院,又不似贛南圍屋。倒是和豐城的白馬寨及厚板塘、新建的汪山土庫有某些相類之處,然而,區別也是顯著的,那些村莊本身就是一個大院,而塘邊村中卻坐落著若幹個大院,現保存完好的就有四處。一處處群落,就是一個個血緣相親、累世同居的大家庭。

群落的院牆高聳,設有一二個大門,大門有的是牌坊式的,有的稱為“馬廊”,意為到此者下馬下轎,步行入內。進入馬廊有一小廳,是門子、更夫的住所,他們日夜值班,保護群落的安全。馬廊的得名還因為院門兩側的附屬建築狀似馬廊,這馬廊為全體住戶公用,下層是仆人、丫鬟的住所,上層用做書舍和儲藏間。

各個群落中的民居,從格式、大小、高矮到建築材料的規格、質地、顏色大體是一致的,一幢幢縱橫排列,總體成棋盤形。房屋前後間距不足兩米,兩邊巷道恰好可以撐開雨傘。高高的山牆,既顯示出不甘人後的家族氣派,又起著防風、防雨、防火的作用。民居建築工藝精巧,質地堅固,砌牆的青磚經過打磨,牆體平整光潔;樓板屋瓦都是雙層,防漏且隔熱;門框、窗架、牆角、柱礎、台階、陰溝,均用青石鑿成不同規格的材料,砌得嚴絲合縫,既美觀又耐用。各個群落一側,均建有祠堂,由於群落民居相距緊密,巷道狹窄,娶親嫁女進不得花轎,老人過世抬不出靈柩,所以,祠堂自然成了村人舉辦紅白喜事的公共場所。

“文明坊”群落是塘邊村最大的民居群落,內有民居二十四幢,縱橫數十條寬度一致的巷道。據說,當時這個大院的主人,就是建造者及其後裔和近親,多為商家和讀書人,種地的隻有三戶半。整個大院隻有前麵一個大門出入,後麵設有一個小門,但沒有特殊情況,一般不開。院內不準飼養牲畜家禽,不準堆放柴草雜物,廁所也建在院外。如此等等,為的是營造出一個安全、清潔、舒適、和睦的居住環境。

對外整齊一致、內部自成一體的群落民居,恰好反映了塘邊劉氏大宗族的宗支關係和家族內部的親緣關係。要知道,塘邊村的很多男人長期在外經商,有的路途遙遠,十年八載也難得回來一次,留在家中的隻是家眷老小,有的甚至隻有女眷。於是,興建這種半封閉式的民居,既是家族意識的強烈表達,又不失為對女性的嚴密的防範措施。

是的,在封建禮教根深蒂固的中國農村,民居建築必定會反映出積澱著封建倫理觀念的深層心理,它的封閉、半封閉的格局,並非隻為聚攏族人,以相依為命的團結和磚石土木結構的屏障,防禦外部世界的侵擾,其間,也布置著許多不宜張揚的微妙情感。那是幾分警惕,幾分狐疑,幾分牽掛;那是未雨綢繆的警惕,關於紅杏出牆的狐疑,相隔千山萬水的牽掛。

建築的確也能夠營造出封建禮教的強大環境氛圍。如果說,封閉的圍屋最大限度地壓縮了私密空間,幾乎把人們的內心生活都放置在逼仄的公共環境中,放置在眾目睽睽之下的話,那麼,在半封閉的群落民居裏,私密空間的相對擴大在一定程度體現出對個體的重視,但這並不意味放棄了宗族的倫理原則,隻不過那些原則變成了夾峙個體的房屋,督護個體的院牆,變成了彌漫於院中巷道的嚴肅空氣和凜冽目光。

我的認識或許有些刻薄。但是,考察了諸如塘邊這類被人喚做“女人的村莊”的高牆深院,我執拗地相信走馬遠去的男人一定把心底的隱憂告知它了,一定把貞節的秘密托付給它了。一部工商的曆史,就是女人苦守村莊的曆史;一個沒有男人的村莊,定是築有銅牆鐵壁的村莊。一旦洞穿了這一秘密,我們將會發現,所謂安全意識,原來不僅僅部署了防範外患的堅固工事,還暗設了化解內憂的預警係統;它需要顧及的不僅僅在於金錢財產、身家性命,還包括思想、情感、名譽等等。

我相信,這不是牽強附會的主觀臆測。因為,建築的確可以成為封建禮教的精神工具,事實上,以牌坊為代表的建築甚至成了封建禮教千年不朽的象征。所以,我覺得,衣錦還鄉的人們大興土木,其實也是在為家人、為族人建造精神圍屋。

當然,建築也可以成為個人情感的表達。在自詡“桃源深處”的慶源,有一幢民國時期的住宅,人稱“深山裏的總統府”,據說是仿造國民政府南京“總統府”的結構。這是壟斷了中緬公路開發中物資供應的巨商詹勵吾,於1944年獻給母親六十五歲生日的禮物。為了表達孝心,他還從昆明給家鄉寄來了一塊漢白玉的基石,嵌入牆體,並在正門牆壁上用磚雕刻了一百零八個字體各異的“壽”字;金溪七坊村的湧勝生祠,建於清朝道光末年,是清代左江兵備道台吳德徽為其父吳湧勝所建的生祠。此祠堂建築麵積近五百平方米,四周印鬥牆,三道大門,四道側門,祠內建有戲台,門窗全為精致的木雕花槅,梁柱等木構件上繪有人物、山水畫……如此等等。

就我的所見所聞來看,官宦們是比不得富商的,他們很少有興建廣廈福澤族人的慷慨之舉,不過,他們晝錦還鄉的春風得意,總能通過建築表現得淋漓盡致。

婺源縣的坑頭潘村,村長約半裏,可是,在穿村而過的小溪上卻建橋三十六座半,對外號稱“百橋”。而在整個婺源縣,目前尚存的石拱橋竟達三百三十座之多,且每座橋均被命名。人們建橋的熱情,固然與婺源山村依山傍水的自然環境有關,或者,可以說,穿村而過的溪水激發了人們的詩意向往,他們著意要為自己營構“小橋流水人家”的意境。

但是,且慢。要知道,在婺源鄉間建造那種單洞石拱橋是頗有講究的,並不能隨心所欲。比如,坑頭潘村的族規就有所限定,任七品以上的官員才允許建橋一座。宗族內部各個房派出的官員有多寡之別,於是,在村中半裏長的小溪上出現了饒有趣味的風景。官運亨通的房派,自然在溪流之上占盡了風光,因為他們的橋多,之間的間隔也就短了,最密集處相距僅十數步。那些橋的名字一個個驕傲得很,什麼“迎恩橋”、“澤民橋”、“留蔭橋”,充滿居高臨下的得意。沒有出官員的房派,門前的流水也寂寞無主了,與他們房屋相臨的河段大段大段地空在那裏。想必他們借道走別人的橋來來往往,心裏肯定是不好受的。聽說,有個房派便在羞愧之餘,不惜花錢捐了個七品知縣,為的就是在溪上爭得一席之地。豈料,族人認為花錢捐官敗壞了官翰世家的名聲,對其施以白眼和口沫。好在那位知縣還算爭氣,雖頭上的帽子來路不正,在任上卻是政績卓著,族人便允許其在村外極不顯眼的地方建橋半座。所謂半座,指的此橋搭在一塊伸出的岩石上。看來,族人對知縣大人還是挺苛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