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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被祥雲捧在手裏(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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贛江在清江盆地的山水間為此地描繪出一幅動人的“靈秀所鍾,迭產名賢”之象,而枝幹壯碩遒勁、樹冠蓬勃如雲的樟樹,一定是根紮在大地人心深處的吉祥之物。

樟樹,一種廣布長江以南的常綠喬木,喜好酸性土壤。在江西,無論深山、丘陵,還是盆地、平疇,樟樹隨處可見,或者茂密成林,或者三兩結伴,也有特立獨行的。在我們尋尋覓覓的視野裏,那亭亭如蓋的綠就是樟樹了,那巍巍如屏的綠就是樟樹了。

村莊、城鎮都樂於以樟樹為鄰。江西頗可以遍指團團簇簇的綠,自詡為“無樟不村”、“無樟不城”。不錯,樟樹的確是最親近人的樹。它可以用它巨大的樹冠,蔭護一個地名,像老母雞溫暖的羽翼;它可以用它壯碩的軀幹,把一個地方的曆史刻錄於年輪,像一位高壽的親曆者。當然,它更多地體現出一種平易的親切。日日站在碼頭上、古道邊,眺望季節的來路,哪怕自己已經老態龍鍾;或者,廝守著千年的諾言,一棵棵枝葉相挽,根係相連,環繞村莊或落戶城中,就為了讓耕牛有個反芻生活的去處,讓行人有個遮陰歇涼的去處。即便樹的內心腐朽蝕空,它的枝葉風華依然。

但是,樟樹與江西大地的親密關係,想來不會僅僅出於大自然恩賜的淵源,一定還有著精神上的勾連。它根係發達,根基茁壯,多像一部族譜所炫耀的家道;它枝繁葉茂,濃蔭蔽日,多像一座祠堂所寄寓的祈願;它四季常青,百年不老,幾乎就是宗族觀念、生命意識的核心要義了。還有什麼樹,能夠替代樟樹,成為民間理想的精神對應物呢?考察民間禁忌,我們還會發現,大部分禁忌的形成,要麼與事物諧音的意義不祥有關,要麼與事物的某些特性有關。比如庭植的諸多禁忌中,北方許多地方忌栽桑、桃,因其與“喪”、“逃”諧音,忌栽柳、楝,因柳不結子而楝為苦果。憑此,不妨作一番主觀臆想:在“家家生計隻琴書,一郡清風似魯儒”的古代江西,人們對樟樹的那般鍾情,大約也寄托了人們期冀“文章鋪路”、“文章立身”那蓬蓬勃勃的人生理想吧?

於是,樟樹終於成為一個地名。這是一個蓊蓊鬱鬱的地名,一個醉臥在贛江、袁水彙合處的地名。樟樹,好大的一棵樹!它的根係發達健旺,深紮在數以千年計的時間遠方;它的枝幹蒼勁多姿,一根根彼此砥礪相互扶持,恍若結構著一座恢弘的建築;它的樹冠繁茂闊大,蔭佑著一千二百多平方公裏的土地。

作為地名,樟樹古老而年輕。這一矛盾,是它曾經“有其地而無其名”的曆史造成的。可是,樟樹果真曾經“有其地而無其名”嗎?其實不然。一個大大的樟樹鎮,早就赫赫然出現在古人的詩詞裏。南宋大詩人楊萬裏有詩《明發新淦晴快風順約泊樟鎮》,雲——

雨到中宵歇,心知逗曉晴。排雲數峰出,漏日半江明。風借輕帆便,天催懶客行。不應樟鎮酒,無意待人傾。

宋代理學的集大成者朱熹有詩題為《樟樹鎮晚眺》。南宋初的宰相周必大所著《南歸錄》中兩次寫到樟樹稱之為“樟樹鎮”。元初四大家之一的著名詩人、清江人範德機有詩題為《得樟樹鎮便,寄家書》,另一元人叫何中的,則以《樟樹鎮五公寺》為題作詩。明代理學家吳與弼留有《宿樟樹鎮靈鋒寺》一詩,清人以樟樹為題的詩作更多,其中,清康熙四十二年進士、官至翰林院編修的查慎行,索性以《樟樹鎮》為題,讚曰——

蕭灘流下棹歌聲,一曲清江見底清。老樹不知生意盡,尚憑古社占村名。

此詩大致透露出樟樹作為地名的緣由。樟樹,古稱淦陽,別稱鹿江或鹿渚,再稱清江,至於使用樟樹作鎮名的確切年代尚無正史可考。清道光《清江縣誌》記載:“木之屬有樟,諸材獨此為最,故古稱豫章地,以材著也。”就是說,樟樹鎮得名於樟樹多。

民間傳說索性把得名的由來具體化了。相傳,古時淦陽的此地有彭、劉、喻、杜四個大村莊,附近樟樹成林,其中有九棵最大的,依次生長在渡口及附近的江岸上。人們在渡口的兩棵樟樹下賣茶擺攤,而過往行人也多憩息此處。長此以往,渡口熱鬧起來,攤點隨之發展成為店麵和街市,樟樹人稱這裏為“土街仔”。土街仔把四個大村莊連成一片,成為古樟樹的雛形,所以,土街仔渡口也是樟樹鎮“起根發苗”的地方。由於沒有特殊的地形地貌,故以樹為名,稱此鎮為“樟樹”。傳說,渡口的兩棵古樟作古後,人們遂將它倆的一位近鄰,視為樟樹鎮命名的證據和證人,甚至言之鑿鑿地稱其乃查慎行詩中所寫的“老樹”。那棵老樹活到解放初期,那時尚存五六米高、四五人合抱的樹身。

關於地名來曆,另有兩則民間傳說。其中一則為《聶友射鹿》。聶友乃東吳大將、古新凎人氏。某日,聶友帶兵路過淦陽,適逢中秋之夜,他獨自到江邊賞月,忽見一隻白鹿從林中竄出,奔到距他百丈遠處居然停下來,一動不動。聶友自是驚喜,張弓搭箭射向白鹿。可是,近前一看,明明應聲倒地的白鹿卻不見了蹤影。翌日清晨,他發現射鹿的箭矢竟插在大樟樹上,便命令兵士砍伐那棵怪樹。豈料,斧落樹出血,斧起傷愈合,總也砍不倒樹。聶友大怒,遂奪過斧頭親自砍伐,頓時,血止樹倒。他索性把那棵樟樹鋸開,監造了一條木帆船,送給當地作為義渡。後來,遭遇一次風暴,贛江中的木帆船都被吹翻或撞破,惟有聶友監造的那條樟木船毫發未傷。於是,人們拜聶友為神,在義渡口立聶公廟,從此樟樹渡口平安無事,故有民諺讚道:“走遍天下路,樟樹好過渡。”

流傳較為久遠和廣泛的傳說是《胡惠超除樟妖》。《南昌郡乘》記載,“胡惠超,唐初隱西山之洪井”;《榆溪逸稿》記載更為詳細:“胡惠超西山人……世謂之胡長仙……祈雨禱晴,能同時分界……豫章古郡治有大豫章為祟,歲取民女一人為祭,乃免災疫……自秦時而苦之,後漢改郡治為廟,則怪益肆。至唐,值惠超過廟前,為風雨所撓,惠超大怒,遂命雷伐之,其樹逆而上,止於清江之界,由此地受樟樹之名。超即樹之立僧果觀以鎮之,宋複改為元妙觀也。”

我之所以窮究並玩味樟樹這個地名,是因為其中藏匿著不少彌足珍貴的曆史信息,從而或可窺見一個地域的民俗心理。比如,在上述傳說裏,原本為怪為祟的樟樹,因下水為舟或“逆而上,止於清江之界”而恍若神聖。這一說法,與江西各地流傳的關於從水上漂來儺麵具和各種神像的傳說何其相似乃爾。來自水上的聖物,還有蘊有神示的木頭。在農耕時代,江河是豐年的來路,也是天災的來路;當工商興起,江河是財富的來路,也是人禍的來路。也許正因為如此,在人們的意識裏,既造福於百姓又潛藏著災禍和凶險的江河,便成為神明的重要來路。樟樹,一定是樟樹鎮的保護神;樟樹,一定是樟樹人的吉祥物。

樹木的形象隻有被文人賦予了某種品格,成為寄托著文人精神的象征物,才可以進入詩詞歌賦中的,比如最常見的鬆柏、桃李、梅竹。所以,在古代詩文的經典裏少有樟樹的蹤影,盡管曆代江西文學大家璨若群星。不過,凡俗的樟樹在《樟樹曆代詩詞選》中,卻是枝葉搖蕩,氣勢淩雲。如清初官至刑部尚書的龔鼎孳在《樟樹行》中這般歌吟道——

古樟輪囷與枯柏,植根江岸無水石。風霜盤互不計年,枝幹扶疎詎論尺。望中轉柁愁易過,道旁掉臂真可惜。其下蕭瑟楓林青,其側參差茅宇白。十年躍馬桑乾東,雙鬆詰曲慈仁宮。紫鴿翔舞避偃蹇,蒼龍蜒蜿回虛空。今來荒野忽有此,數畝陰雪爭天風。當時萬幕駐金甲,大樹颯遝開神功。勿言將壓煩榱棟,傲睨高原川穀重。寒翠寧因晚歲凋,孤撐不畏狂瀾送。地近軍城耀水犀,天開阿閤巢雲凰。自古全生貴不材,樟乎匠石憂終用。

我之所以不厭其煩地把這首長詩抄錄於此,原因在於,我被這棵古樟“數畝陰雪爭天風”、“大樹颯遝開神功”的氣勢震撼了,被它“寒翠寧因晚歲凋,孤撐不畏狂瀾送”的風骨感動了。古樟的品格和精神會化作某種基因,遺傳在它所蔭佑的人們的血脈裏嗎?

知縣秦鏞登臨江府治圃中的一覽台不禁慨歎:“台基荒落今非昔,古樹婆娑尚有靈。地勢融流稱水國,天然重鎮得金星。試占雲物當為端,卻望炊煙幾處青。最喜章山春雨後,流泉處處入農輕。”

古樹尚有靈,章山為鎮山,更有地勢融流,樟樹真乃上佳風水寶地也。要知道,水是大地的血脈,水是大地的氣場,水才是真正可以顯靈的神聖。融流於樟樹、彙注成水國的源源活水,正是化成萬物的生氣所在。

清江,被閤皂山抱在懷裏;樟樹,被祥雲捧在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