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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獨酌憶墨莊(2 / 3)

如此看來,“墨莊”並非隻是對某處建築的命名了,這個雅號後麵當有動人的來曆和深沉的寄寓。是的,在江西,我聽見許多流光溢彩的村莊以“墨莊劉”為標榜,滲透族譜和牌匾的,分明是與生俱來的驕傲——墨莊,原來是眾多劉氏村莊的冠冕。

吉水進士鄒元標曾在一篇譜序裏寫道:“語雲:‘愛身故尊祖,尊祖故敬宗,敬宗故睦族。’則百千世之下,吾姓皆吾祖宗之一人,億萬人皆吾祖宗一人之心。不煩禮而肅,不煩型而威,不煩告詔而化,此大順之道也,大夫其晰此義矣。”對於“墨莊劉”,那一人之心應該就是“墨莊夫人”以詩書傳家的殷殷之情。

墨莊的來曆,與劉式及其妻陳氏有關。墨莊劉氏源出彭城,是漢高祖劉邦的弟弟楚元王劉交的後裔。楚元王劉交的家族世居彭城,設彭城郡,立彭城堂。西晉末年,劉交的第十八代孫劉遐出任安城太守。由於當時五胡亂華,彭城一帶陷於兵荒馬亂之中,所以劉遐任職期滿後就沒有返回故鄉,而在安福縣山莊鄉笪橋村劉家港定居下來,形成了以安成為堂號的“笪橋劉氏”。唐代末年,笪橋劉氏的後裔劉逵遷居新喻縣荻斜村,形成後來的新喻劉氏。

劉式就是劉逵的孫子,字叔度,他自幼好讀書學習,少年時在白鹿洞書院就學,弱冠成年後隱居廬山,博覽詩書文獻,潛心鑽研儒家經典,五六年不歸,南唐末年高中明經科第一名,新喻劉氏因此聲名鵲起。宋朝統一南唐,劉式也隨南唐後主李煜歸於宋朝,並以其學識和才幹受到宋朝廷的重用,官至刑部員外郎。劉式創主轄支收司,令在三司下設都磨勘司,奸吏畏服,而此舉為朝廷財稅作出巨大貢獻。其法謂“三年磨勘之法”,人尊稱劉式為“劉磨勘”。後來,因當時一位鹽運使指使他人誣告劉式藐視朝廷,遭免職。不久,劉式鬱恨而死,年四十九。

劉式治家的要訣是讀書、藏書。劉式娶陳氏為妻,生有五個兒子。明隆慶《臨江府誌》載:“劉式妻陳氏,自幼賢慧。郎中卒,或勸陳多置產為長久計。陳歎曰,丈夫官司貧,藏書數千卷遺後,此‘墨莊’也,孫二十五人,皆雍容及第,縉紳稱郎官家。”說的是,劉式辭世時,兒女均未成人,家無餘財,“獨有圖書數千卷”。為兒女計,有人好意勸陳氏將劉式數千卷藏書和家中部分添置,一概變賣,連帶平日積累,買田置產,以貽子孫。可陳氏卻說:“吾夫生平廉節,念念藏書為‘墨莊’,以昭示子孫,何以田為也?”。她不變“墨莊”為田莊,告誡兒子“此乃父所謂‘墨莊’也”,“今貽汝輩為學殖之資,能遵是訓,則吾子也”。遵照丈夫的遺願,她把藏書作為傳家寶保存了下來,“以昭示子孫”,希望五個兒子都在墨莊安心耕讀。結果,諸子謹守父母教誨,都先後中了進士,此事在劉氏家族和當地傳為美談。後宋真宗為劉式平反昭雪,追贈為禮部尚書,並封陳氏為“墨莊夫人”。新喻劉氏家族也從此以“墨莊”為堂號,被稱為“墨莊劉氏”。明蕭良有撰《龍文鞭影》搜羅典故,內有“劉氏墨莊”一條,專記此事。此書後成為蒙學讀物,墨莊之名廣播人口。劉式終其世不遺田莊,唯遺詩書以訓子孫之事,被作為藏書、讀書而成名家的顯例,千古傳誦。

劉式的後人劉椿到宜豐附近任職,偶見天寶辛會天生船形地貌,便定居於那裏,遂形成天寶的墨莊劉氏。仰望那座墨莊閣,嶽飛也許是觸景生情,感慨自己的母親與墨莊夫人有太多相似之處,才欣然命筆的吧?天寶劉氏宗祠昭公祠始建於明弘治年間,因風蝕兵燹,幾廢幾立。公元1941年重建後,時至如今,也已破敗。我到得門前,卻無法入內。但見周邊散落著一些碩大的柱礎。聽說,裏麵藏有清代宰相朱軾的“江省名宗”贈匾,想必,裏麵充溢著辛會劉氏作為“墨莊劉”的無比自豪。憑著“忠孝廉節,詩書禮樂”傳家,人們以耕讀為榮為樂,“綠野有秋皆稼穡,青燈無夜不詩書”,便是村人日常生活情景的生動寫照。有首詩則真切地描繪了當年此地人文鼎盛的壯觀場麵:“名人巨公常滿座,珠玉文章生咳唾,細草汀洲駿馬嘶,黃榜旌旗高軒過。”曾經的驕傲躍然紙上。

在漫長的歲月中,墨莊劉氏後裔紛紛遷徙他處,而在現屬樟樹市黃土崗鎮的荻斜村,仍有上千人口。這個黃土崗,也算是在當地頗負盛名的酒鄉,不過,它出產的卻是冬酒。農曆冬至過後,黃土崗鎮的每家每戶都要釀造冬酒。黃土崗冬酒色橙黃、味純醇,尤其是燙後斟出的熱酒,熱騰騰,黃澄澄,香噴噴,嚐一口甜蜜蜜,叫人喝了又想喝,是冬春兩季的壺中佳品。黃土崗釀造冬酒有較長的曆史。解放前的黃土崗老街“傅太興”號酒店,每天都要擺十多桌酒碗接待四方來客,若逢農曆二、五、八當圩日,一天就要賣酒三四百斤。黃土崗冬酒是純糯米酒,用當地產糯米、優質地下水和特製酒藥製作,以老街附近幾個村莊釀造的為最好。如今,當地有黃崗酒業有限公司生產的黃崗冬酒,其商標命名為“墨莊”。時值十一月中旬,樟樹鄉間處處有穀酒飄香,許多的鄉村作坊邀我品酒。然而,黃土崗卻無奈。黃土崗的冬酒正封缸發酵,尚未釀熟呢。

荻斜村也無奈。偌大一個村莊,有價值的古民居幾乎蕩然無存,墨莊祖祠是新建的,傳說由嶽飛題寫的“墨莊”匾也未能留下來,人們憑記憶仿嶽飛手跡製作了一塊匾,供奉在祠堂上方。能夠見證歲月滄桑的,大約就是宗譜和眺望在村口的一棵古樟了。

盡管如此,“墨莊劉”卻是同宗同譜的人們的精神旗幟,它飄揚在曆史深處,召喚著萬人之心,哪怕天各一方。以“家藏萬卷書,文風冠當代”的墨莊劉,其後裔嗜學成風,久綿不息。其長子劉立本繼承父親傳統,晚年居住蘇州,築室曰寶書閣,“聚書數千卷”,對子孫曰:“此先子所以教後嗣者也。吾嚐以此事親,以此事君矣。行年八十,無悔於心者,今以遺汝。”此事在當地傳開,並記錄以資借鑒。

而在老家的墨莊,經北宋末年的戰亂,書冊散亡。但其後人仍念念不忘,時局轉安以後,劉式玄孫劉滁“節食縮衣,悉力營聚”,重建墨莊,並請江南徐兢、錢唐吳說,各以所善篆楷書寫“墨莊”,題其藏書之室。劉滁任建安豐國監的監官時期,“在建安買書五百策”,其子靖之、清之繼續保藏增益書冊,後來重又達到數千卷。

官紳士大夫之中有以蓄書為榮之風,由讀書而中舉出仕,變民戶為官戶,光宗耀祖,號稱“書香門第”,對社會影響至深至廣,民間於是有“耕讀傳家久”的堅定信念。耕是致富之基,讀是發家之要,而書是到達彼岸之舟橋。北宋時代的書籍印刷仍不發達,一般人不易買到,能買到國子監刻印的書,更令百姓驚訝而欽羨。故此,大家族而能致力於藏書,可謂地方文化昌盛的表現。

劉滁妻趙夫人,“賢而有文”,她手寫經史以教兒女。劉滁的友人教他的兒子靖之,而靖之每天回家,自己轉而教他弟弟清之。在北宋、南宋更代時期,衣冠子孫或墜失其緒,衰敗失傳了,劉滁夫婦獨能“兢兢追誦先世之意”,他們的兒子又能紹述其誌,有聞於世,故而受到社會敬重。北宋時有人編撰了《墨莊陳夫人賢惠錄》,該書流傳至長沙。歐陽守道從劉氏裔孫手中看到這本《賢惠錄》,評曰:“江西名家劉、歐陽最居先,皆有賢母,陳夫人以墨莊教子,鄭夫人以荻書教子。陳夫人有墨莊,故諸子之為學也易,鄭夫人唯荻書,故六一公長成,借書於鄰李氏子家,是則歐陽難也。此他日六一公記事有疑,所以多質於公是。”他在比較中突出了墨莊育人的優勢。

受業於兄長的劉清之,從小勤學於墨莊,博極書傳,不專習科舉之業,以力行切己、省察性情、希慕聖賢為務。他中進士後,本準備再參加博學宏詞科考試,及見朱熹,悅服其教誨,遂盡焚備考文字,潛心於道義。在浙江建德縣任主簿,建議讓民戶自己實報其田產,確定稅額,“由是賦役平,爭訟息”。調吉州萬安縣丞,時值大旱,他徒步阡陌,與農民接觸,故而“凡所蠲除,具得其實”。又建議說:眼下有粟之家閉不肯糶,招致“窺伺攘奪者眾也”,不如將全縣均分為八,使有粟者分賑其鄉,“官為主之,規畫防閑”。任衡州知州時,他逐一革除弊政,立下“究心於所職,無負於吾民”的為官守則,並以身作則,終於改變衡州“兵無糧,官無俸,上供送使無可備”的困境,使郡計漸裕,民力稍蘇。

劉清之尤其重視教化,每月與諸生講學,作《諭民書》推行儒學倫理,衡州民“家有其書,非禮之訟,日為衰息”。又增築“臨蒸精舍”,擴充州學。由於他不向上司獻媚,遭湖南長官厭惡,被誣以勞民傷財,論罷。後來,他再回故裏,建“槐陰精舍”,接待求學者,渡過約二十年的講學歲月。他告誡弟子:不要攀慕名流,滿足於念書讀文章,行悖其言,而應該像曾子、顏子那樣規範視聽言動,心憂朝政。劉清之對諸生講學的方法是:先儒經正文,次訓詁音釋,再介紹前人的議論,現今學者的解說,然後指出能為今用的所在,即所謂“人君治天下,諸侯治一國,學者治心、治身、治家、治人,確然皆有可舉而措之”的內容。這種講學,不僅在教學原則與方法上是優秀的,而且其主導思想是古為今用,追求的是“內聖”與“外王”統一、個人修身與國家治理結合,具有很現實的積極意義。

朱熹應劉清之請求寫《劉氏墨莊記》,闡揚劉氏四五代人前後接力藏書的本意,在於“耕道而得道,仁在夫熟之而已”,“非祖考之賢,孰能以詩書禮樂之積,厚其子孫;非子孫之賢,孰能以仁義道德之實,光其祖考”,他們不是追求高官厚祿,不是為著“出於青紫車馬之間”。